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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事情的開端,都來自一通遠從台北打來的電話──


『喂喂?仲絡嗎?那個啊、不好意思有件事情可能得麻煩你了,你也知道我是開舊書店的嘛,總是有幾個比較熟的老顧客。那天你買走的《小品方》殘本剛好有個老顧客作研究需要,我不小心就把書被你買走的事情告訴他了……可能這幾天就會到你那邊去……那個,你別生氣啊。真的因為是太熟了的顧客,所以不小心就把你的地址告訴他了,我會再跟他聯絡叫他別太超過,真的很對不起……』





再怎麼說對不起也來不及了。


儘管電話那頭的男人聲音非常誠懇,卻也無法作為原諒因為粗心結果讓一個狂熱分子直逼自己眼前的藉口。


王仲絡垂下眼,直接掐斷電話那頭的人的聲音,而後抬起眼換上和善的營業臉孔。


「你好,請問能為您做什麼服務嗎?」


似乎是因為太驚訝,連行李掉到地上都沒有感覺,狂熱份子張大嘴手指顫抖的比劃眼前所能見到的所有書櫃的行為,在他眼中除了蠢,找不到其他形容詞。


「太太太太太太太驚人了!這麼多絕版書……」


已經習慣聽到同樣的驚呼,他平靜地給自己倒了杯茶,重新縮回鋪了厚厚座墊的太師椅。


一旁古老捲軸樣式的住宿登記簿在打開、閒置了一個禮拜之後又被他捲了起來。


今夜仍然沒有人會來住宿吧。


他垂著眼翻過一頁左傳,書面上的文字卻在眼前跳舞,怎麼努力都鑽不進去腦袋中。


「請讓我一輩子都住在這裡吧!」


突然狂熱分子激動地撲到自己眼前,他突然開始懷疑起哪間眼鏡行製造的半框眼鏡可以造成燈塔聚光鏡的效果──古籍狂熱份子臉上的熱情讓他覺得非常礙眼。


「不好意思,本店沒有提供終身住宿的服務喔。」


他淡淡笑著,拿起放在一旁的毛筆蘸了蘸墨,兀自在書上寫下簡短的眉批,試圖以不合格的待客效果達成讓討厭的客人自行離開的結果。


但是他太小覷狂熱分子的熱情了。


「啊啊、這本書!這個造型!這是蝴蝶頁吧、是你手工做的嗎?哇嗚太厲害了,做的好漂亮啊,一點都看不出來有哪裡做壞掉的痕跡啊!」


突然被強行搶走的書頁上突兀的留下一道墨痕,他捏著來不及寫完字的筆,微微怔愣過後,臉上浮起難以忍受的薄怒,劈手奪回左傳。


「對不起,請你馬上出去。」


狂熱分子被他一時變臉的模樣嚇到了,有些心疼的看見剪裁漂亮俐落的書頁被他捏出皺紋,投降似的舉手:「我不要,我想留在這裡,至少把這裡的書都看完以後再走。」


「這裡不歡迎你。」


王仲絡勉強自己嚥下「快滾」這樣不禮貌的字,開始著手整理起充當櫃台用的大書桌。


他捏起民宿門口的卷門遙控器,放下卷門示意他真的要趕人。沒想到狂熱份子眼睛轉了兩轉,一把抽起他忘記收進抽屜裡的住宿登記捲軸,啪啦啦的抖開,熟練迅速的掏出原子筆在一片整齊規矩的墨筆字最後方留下他的名字。


又醜又突兀的原子筆字爬過捲軸紙面,蟲子似的扭出陳開明三個大字。


然後狂熱份子嘿嘿的笑了。


「拜託──!請讓我留在這裡吧!」


他好像看見他背後出現了某種尾巴,討好似的搖個不停,雖然眼睛是朝著他沒錯,但視線卻完全落在他背後那片書櫃上。


口水──再不擦一擦就滴到地上了。


「好吧。一晚兩千塊的雅房不包早餐沒有附加行程住不住?」


他想起了某個人曾經也這樣看著舊書店發下豪語的模樣,頭痛的退讓了。







那天晚上接待廳的燈一直亮到早上都沒熄過。當他早晨準備出門慢跑的時候,一點也不意外的看見狂熱份子抱著他花費好幾年功夫,四處蒐集來的書本,完全不介意躺在磨石子地板上酣睡的臉,腦袋裡的警鐘便開始敲響。


一聲急過一聲、震的某個回憶箱子上的鎖不穩。


他忍不住壞脾氣的踹醒了狂熱份子,嫌惡的吼:「不要把你的口水滴到書上!」


瞬間清醒過來的狂熱份子一時間摸不清楚東西南北的樣子意外的很有趣。


但是他依然板著臉,繼續踹。


說不出來為什麼看到他就心情不好。


「啊啊、滴下去了嗎?喔對不起親愛的小書書我下次不會再犯了……」


「把你的鹹豬手從我家的書上拿走開。」


「啊,早安啊小絡,你起的好早喔。」


幹!誰是小絡啊,這樣噁心巴拉的稱呼虧他叫的出口。


他沉下臉,突然失去固定晨跑的動力。


這只是為了避免狂熱份子有淫穢他家書的機會罷了。給自己找到了不出門的藉口,王仲絡抽起門邊的掃除用具狠狠塞進又嘿嘿傻笑起來的狂熱份子手中。


「我要做早餐,去把客廳掃一掃。」他頓了一下,惡狠狠地補上一句,「沒你的份,自己出去找吃的!」


「喔、呵呵、嘿嘿、呵呵呵。」


掀起隔離廚房和接待廳之間的門簾,他跨進廚房之前,不由得擔心起狂熱份子的腦袋結構問題。


一邊起油鍋一邊從冰箱裡掏材料的他,擔心的思考有沒有必要事先打個電話聯絡消防局派遣救護車過來備用的必要性。


也許台東的醫療資源不夠整治那個狂熱份子,直接五花大綁送回去台北尋求更高級的醫療救護會比較造福眾生。


他心不在焉的想著狂熱份子會對他寶貝的帶來的危害性,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做了兩個鮪魚蛋三明治,其中一個明顯比他的胃容量大上不少的三明治還在盤子裡,像座危樓般搖搖欲墜。


飲料什麼的也都準備了兩人份。


王仲絡瞪著擺滿整個桌面的早餐,認輸了的長長吐出一口氣。


果然習慣是很驚人的一件事。


他撩起簾子,毫不意外看見狂熱份子倚著畚斗捧著書,神遊物外,要是不叫醒他,大概餓死了也沒有感覺吧。


「吃早餐!」


他拿著自己的那份三明治窩上太師椅,惡聲惡氣的命令剛從書海裡被撈上岸的狂熱份子。


「小絡小絡,這本書你是從哪裡找到的啊喔喔,我整個台北都翻過了一遍,就是找不到耶你真的太厲害了!」


狂熱份子理所當然的有了書就沒了其他知覺。


就算剛被撈上岸,也還是緊抓著書、眼神發亮、死都不想離開書櫃一步的樣子。


他興趣缺缺的瞄了一眼狂熱份子手上的明代刻本《史記》,「別人送的。」


「喔喔!那這本呢這本呢?」


鼎文書局出版的《新校本史記》。


「以前唸書時打工換來的。」


「那這個呢這個呢?」


藝文出版社的《史記》。


「舊書店剛好看到買的。」


「這個這個?《唐律疏議》?」


「拜託學長從大陸書店裡面挖回來的。」


「那這套大陸各地方志呢?古今地圖集?四庫叢書?宋人文集?甲骨文金文清冊?王國維的書?喔喔,錢穆先生的書有全套、還每個版本都有耶……天啊我好感動喔!」


狂熱份子一邊問一邊從書架上搬書下來,很快地板上就堆滿了書,王仲絡冷漠的看著狂熱份子越來越high的情緒,忍不住又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果然來一趟是對的!這裡根本就是寶庫啊!小絡你真的太厲害了,我好愛你!」


那個捧著頰扭來扭去發花癡的動作是怎麼回事?


「……我不用你愛,趕快滾回去比較現實。」


他無力的看著絲毫不被打擊到的狂熱份子,手指撐在額頭上,「早餐要涼掉了,快吃。」


不吃拉倒……他驀然想起那個人在最後的那段日子,連他親手做的稀粥都吃不下,只能流管治療的時候,頓時心裡酸痛的不得了。


而電話鈴不識時務的響了起來。


是一對年輕情侶詢問民宿空房。


他半出神的望著從做好以後卻從來沒有被填滿過的住宿登記捲軸,恍惚著暫記下那對情侶的資料。


做民宿這一行的,如果不想餓死,就連最討厭的情侶檔、夫妻檔都不能拒絕。


和情侶約好帶路時間、掛斷電話後,他揉揉眼睛,狂熱份子的搜索範圍已經擴展到接待廳後方堆滿雜物箱的小空間。


不過似乎是有電話干擾到他尋寶的樂趣。


他不自覺的豎起耳朵,捕捉一點點傳出來的對話聲。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一定會回去啊。」


畢竟這裡只是民宿……會說願意長久留下來也只是一時的場面話吧。人與人之間啊,「長久」的承諾是最不可靠的。


他垂下眼,心情亂糟糟的磨起墨。


「喔那又沒關係,你就跟教授說……才翹一次課不會怎樣啦……什麼鬼,哪有很多次!」


這笨蛋一樣的狂熱份子該不會是蹺課跑來台東的吧?


他皺眉看看繪有古代山水的卷軸式月曆,有點後知後覺的發現這兩天不是假日。


「嗯嗯有聽到啦……啥?你等等別跑!啊……教授!是、是!對不起我馬上回去!那個真的是個意外……我知道啦……沒辦法啊!書在台東,都是為了畢業論文……啊啊,我犧牲也很大耶。」


邊說著,狂熱份子的聲音也越來越近,他立刻正襟危坐,提起毛筆在空白紙張上胡亂塗寫了一陣子後,才回過神來,嚇得他立刻丟下筆,唾罵自己的裝模做樣。


不就偷聽了別人的對話而已嘛!公車上、火車上不也是一票人巴不得全車人都聽見自己私事嗎?有什麼好驚嚇的!


但是那隻用慣了的毛筆卻彷彿被下了什麼詛咒似的,燙的他不敢再拿起。


狂熱份子提著昨晚被隨便丟在角落的行李,哭喪著臉,哀怨不已的蹭著桌子。


「小絡絡我不想離開你……」


心情才一眨眼就被扭轉過來,他壓下青筋,露出和善的營業用微笑。


「真高興聽到客人的稱讚,不過,有要緊事還是趕快去辦比較好,拖太久可能會被教授當掉喔……」


說完他才驚覺自己不知不覺中,把偷聽到的對話內容說出來了。


一陣紅潮迅速爬上脖子、臉頰,王仲絡咳了兩聲掩飾的很不成功,但是狂熱份子只顧看著滿室的絕版書沒有發現。


他搥搥自己腦袋,強作鎮靜。


「啊,對了。」從抽屜裡掏出昨晚的兩千元遞給狂熱份子,他的眼神在書櫃間游移不定,「昨天沒讓你睡在床上,這兩千元退還給你。」


狂熱份子傻傻地歪頭看著他,王仲絡趕緊把錢塞到對方手上,又推又擠的把人弄出門。


「好了,就這樣!你快走吧,下次不要再來了!啊,慢著,等等,早餐還沒吃。」


他又奔回廚房,用生平最快速度和最不知道自己在幹麼的態度把早餐包成一大包,被螃蟹夾到手似的甩給狂熱份子。


「好了。車站門口這條路走到底右轉,繼續走到底左轉,差不多一個小時以後有自強號會經過台北。不送。別再來了。」


木板大門迅速的遮擋起月洞門外狂熱份子的臉。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急什麼、或者說,在害怕什麼。


聽著背對自己的走路聲越來越遠,他崩潰似的滑了下來,靠在門板上發抖。


他想,今天沒有辦法再開門做生意了。








恍惚地過完半個月,接待了三批公務人員家庭,被小小孩翻倒的水毀了六本書,他邊詛咒著小孩是魔鬼,邊死命的搶救起發縐的書頁。


幸好這些書都只是擺放在外面房間的備用書,丟了或毀損也不至於會心痛到睡不著。


他有時候會想,到底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寶貝這些書?


又不是專門從事書籍保存的工作、也不是熱愛古籍書本熱愛到沒有就會死的地步、其實,他很討厭書。


書籍的保存是一件麻煩到讓他想要放火燒書的工作。


溼度溫度防曬防蟲……從前賺的錢幾乎都拿來維持專業儲藏室的運作了,他真的不明白自己這麼徒勞無功的付出心血照顧這些書的意義在哪裡。


為什麼至今都還在堅持這樣的工作呢?


也許快到極限了吧。


他甩甩頭,把受損的書收回室內。月洞門外又傳來一陣腳步聲。


幾乎是立即的,他換上營業用笑臉轉身,表情卻馬上凝固成錯愕。


狂熱份子氣喘噓噓的撐著門傻笑。


「嘿嘿,我又來了。」


他來幹什麼?王仲絡困惑的想,明明上一次對他的態度就不是好到會讓人想要再來──果然還是因為那些書的關係吧。


他垂下眼,自嘲似的輕輕哼了兩聲。


所以說,他最討厭書了。


狂熱份子喘過氣來,拖著行李直奔他的面前,二話不說、用事態緊急到炸彈只剩最後一秒就會爆炸的氣勢,把自己的手機交給他。


王仲絡莫名其妙的看看狂熱份子、看看被塞到自己手上的手機。


「拜託!我沒有錢沒辦法砸爛手機假裝手機壞掉,所以拜託你幫我和打電話來的同學說我手機掉了,被你撿到所以我沒辦法和他們聯絡可不可以!」


「為什麼?」


狂熱份子依然是嘻皮笑臉的模樣,千求萬求的,「萬一被教授逮到我就不能待在這裡了啊。拜託嘛小絡絡──」


尾音持續上揚,甜膩的就像少女漫畫中才會出現的音調。


王仲絡覺得自己好像被什麼魔神仔纏上了,無言的望著泫然欲泣的狂熱份子。


「自從上次被教授抓回去台北之後,我每天想到小絡絡就睡不著覺,心都回不來啦,張開眼睛想到的是小絡絡、閉上眼睛也是小絡絡……」


他一巴掌堵住了狂熱份子的嘴巴。


「不要說會被人誤解的蠢話。」


明明,想的都是他所收藏的那些書。


但是,為何心裡還是莫名的感到高興呢?






一如上次拜訪的那副模樣,狂熱份子一進入接待廳就瘋的像個孩子,驚笑連連的抱著書轉圈圈,好一陣子又跳起來,從背來的巨大行李包中挖出筆記型電腦,打字速度快的像正執行命令的機關槍,迅速輸入手上能見的書籍名字、版本、校對……


他默默拿著茶壺,窩在太師椅上看著狂熱份子進入「零的領域」,一切對外感官知覺都關閉的樣子。


好像……很幸福。


不知不覺的問出聲,狂熱份子一臉理所當然的點頭,笑得很像白痴。


「當然啦。這可是一種穿越時光的感動呢!」


「是嗎……那就隨便你吧。」


從此,民宿裡不知何時開始有了狂熱份子專屬的房間,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默許狂熱份子像候鳥一樣,在來來去去間為他攜來帶去新的書籍。


整理書的工作漸漸的讓他不再那麼痛苦。


為狂熱份子帶來的書標上書籤、微笑著收納入書櫃、在他有需要的時候隨口解答書放置在何處的行為也已熟稔,他驀地手一頓,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想起「長跪讀素書」這句詩。


不想起還好,越咀嚼陣陣熱氣越是蒸騰上來,他感到丟臉的抵著書櫃不敢亂動。


偏偏狂熱份子還一臉莫名其妙的從後問他怎麼不說話。


他怎麼知道要說什麼啊!


只得胡亂找個藉口:「今天有團歷史系學生團要環島,包了整棟下來,我把你那間給出去了──」其實沒有,王仲絡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突然撒這個謊,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對不起。等下可以麻煩你稍微整理一下那間嗎?」


狂熱份子啊啊兩聲,苦惱的表情:「沒關係,我睡客廳那張行軍床也可以。」


「……客廳那張也被訂走了。」


撒謊!內心深處僅存的良知在耳邊尖叫,他有些痛苦的閉起眼睛,一手壓住不甘寂寞出來搗亂的胃痛,一手扶著書櫃。


狂熱份子慌慌張張的衝了過來。


「沒事、我沒事。」他搖搖頭,身體卻使不出力氣的倒在狂熱份子的肩膀上。


這時候他才發現,狂熱份子的個頭和他差不多高,肌肉卻比他發達多了──很有力氣的肩膀。


熱氣的溫度即將破表,他逃難似的跳上太師椅,不敢看狂熱份子的臉。


「喂、你、去把牆壁旁邊的那些箱子搬去我房間……」故意指使狂熱份子離開,卻又無法忍住從後偷看他的慾望。


他想他真的慘了。


「噢。這些箱子裡面裝的是什麼啊?」他倒是非常順從的輕鬆搬起箱子,嘿嘿笑道研究生怪力就是被當畜生訓練出來的。


「用不到的書。」


長長的、長長的吐氣,熱度終於有些恢復正常,他想了想,還是自己接過那些箱子。


「我自己來好了。把這些……搬去書房收著。」


「書房?咦?我以為這裡的書已經夠多了,還有書房嗎?」狂熱份子的眼鏡又變成燈塔聚光鏡,熠熠發亮。


「當然。不過,誰都不能進去。」


他立刻發出哀號聲,水汪汪的大眼、可憐地揪住圍裙一角討好似的往上看的視線──根本就是犯規似的幼犬的眼神啊。


他斷然拒絕,「不行。再怎麼看也沒有用的。不准進去就是不准進去。」


「小絡絡……小絡絡……」


「不.行。」


狂熱份子嘟起嘴,生氣了,「小氣鬼、喝涼水!那我今天晚上要睡你房間!」


雖然拒絕的態度是這麼的堅決,可是一看見狂熱份子眼角微微泛出的水光,心登時便軟了。


「好。」






晚上,一團吵吵鬧鬧的大學生陸續跑了進來。


沒一個例外的對著接待廳內滿坑滿谷的書掉下巴,然後下巴好不容易接回去的時候,因為看見狂熱份子的關係,又掉了一次。


「學、學長!」


「你怎麼會在這裡?」


「哇塞原來你躲到這裡了喔,你知不知道教授找你找到快瘋了。」


「還說你再敢翹他的課一次,就等著當萬年研究生吧!」


他忍不住用有色眼光瞪了狂熱份子一眼,後者立刻慌張的撇清關係。


「我哪裡翹過他的課啦?拜託!你們摸著自己的良心想啊,像我這麼乖的學生、會為了畢業論文材料不遠千里跑來台東、沒日沒夜、寒暑不休的勤懇蒐集論文資料,這世界上哪來這麼敬業的學生啊!」


大學生們立刻笑作一團,狂熱份子還在一邊作拭淚狀,「哇歹命啊──」


「笨蛋。」他忍不住跟著笑了出來,狂熱份子見狀迅速巴上他的手臂,彷彿能夠看見背後正刷刷搖動的尾巴,涎著臉傻笑。


「小絡、小絡……」


他來不及知道狂熱份子接下來要說什麼,學妹們便蜂擁上來隔開兩人。


接下來是一陣可怕的發問時間,他完全沒辦法招架因為得知學長和民宿主人是熟人、連帶覺得自己也跟民宿主人變得熟了這樣態度的女孩子們,回答不了幾個問題就趕緊藉口準備晚餐,躲進廚房去了。


他一邊靠著緊閉的廚房門聽見狂熱份子被學妹們聯合逼問的慌張聲音,一邊微笑。


這裡好久……沒有這麼熱鬧了。





晚餐做的很豐盛,不過哪個大學生的心是定的下來的。自然早早吃過晚餐,在他的指點下夜衝都蘭山。


原先還在擔心夜衝太危險,不過狂熱份子拍胸脯保證有他押車一定不會出問題,他也不太好繼續掃眾人的遊興,只能倚門送大夥出門。


很快的摩托車的聲音就消失在靜謐的夜裡。他搓搓手臂,環顧定居十餘年的、仿中國風的小建築。庭院裡唧唧蟲聲穿過人工池透進心底,月光是圓滿的滿月,沒有星星、沒有雲霧。


有點空虛──這不是他首次這麼覺得,卻是感受最強烈的第一次。


曾經以為自己的心在二十年前就失去感受外界溫暖歡笑、冷漠寂靜的能力了,如今卻又能感覺到心跳的力度。


時間好像再次開始流動,他有些害怕,當秋天的雁子走了的時候,自己是不是還能笑著守在原地等候他開春的時候回來呢?


也許他等不到,就像二十年前,不管他哭得多悽慘,也留不住那人的生命。


明明看得見彼此眼中的留戀是多麼的濃重,卻無法阻止命運這麼決定。


「不要哭喔……」


忽然,想得出神的他被一雙手襲擊了。


狂熱份子捧著他的臉,用大拇指替他拭淚。


王仲絡驚愕的說不出話來。


一群大學生嘟著嘴,掃興地魚貫從他身邊走過。


「吼、都是學長啦,都到都蘭山下了,幹麼不上去,硬是要大家折返幹麻。」


狂熱份子老神在在的反嘴,「又不是直線折返,不是還有帶你們去看台東市的夜景嗎?別不知足了,想要大冒險,明天早上所有人四點起床,我帶你們去健康騎腳踏車。」


哀號聲變得更大聲,一夥人嘟嘟嚷嚷的抱怨起學長是惡魔之類的話,卻也乖乖的該做什麼做什麼去了。


「還很早不是嗎?」他仍然傻在門邊,瞪著狂熱份子。


對方哭笑不得的捏捏他的臉,「哪裡早了!你該不會是從我們出門之後就傻站在這裡到剛剛吧?」


王仲絡後知後覺的點頭。


「吼。你是笨蛋嗎?!快進去洗澡,把自己洗的熱起來。喂!浴室裡面的小鬼都給我出來!」





那天晚上,還有之後的每一個狂熱份子來拜訪的晚上,似乎不再那麼難挨了。


在客人較多的夜晚兩人共睡似乎也變成了一種慣例。


但他其實忘不了狂熱份子第一次到他房間,看見他忘記收近櫃子裡的床頭像框時,臉上那天真的好奇表情。


那樣沒有惡意的探尋表情莫名的刺傷了他。


他粗魯的向下闔起像框,惡聲惡氣的禁止狂熱份子問任何關於和他一起合照的那個男人是誰的問題。


從那之後,雖然狂熱份子很守規矩的不再問任何問題,可是看著他的眼神明顯的產生變化,漸漸的,拜訪的次數也減少了。


從夏天到秋天,氣候慢慢降溫,當第一聲鷹啼在台東的天空響起的時候,他發現狂熱份子已經超過一個月沒有來拜訪了,連一通電話也沒有。


王仲絡依舊冷漠的坐在太師椅上,靜靜的翻自己的書,彷彿他從來沒有把月洞門的任何一點響動錯認成他正在等待的那個狂熱份子。


他冷冷的坐在他專屬的座位上,似乎和這整個被書壓抑的太過陰暗的房子融為一體。


他一直等不到他想等的人。


卻等來了意想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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