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有涉及一些關於對老一輩對大學還有對書籍知識科系的負面描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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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為了參加林管處和野鳥協會協辦的賞鷹活動,一小團上了年紀的老人樂呵呵的跨過月洞門,用和年輕人的驚咋大不相同的表情評點起這個小民宿。


大部分的評論都是正面的,唯獨有一位人瑞用嚴肅的表情環顧接待廳一圈後,便默不作聲的提著行李逕自回房,其後的晚餐時間也是委託其他老人從外帶入。


他其實是認識那位老人的。過了這麼多年,老人的樣貌依舊沒有太大變化,歲月在那一年把他的外貌固定了下來,清瞿且精神抖擻的嚴厲模樣。


他仍然是那麼的厭惡書籍。王仲絡出神的看著老人的背影如此想。


同團的陌生奶奶有些侷促的乾笑。


「哈哈、少年仔你麥生氣啊,伊欸性格就是安內啦!」
(哈哈、小朋友你別生氣啊,他的性格就是這樣啦!)


「拍謝哈、我謀卡早跟你講,其實伊謀壞意啦。伊只是卡謀尬意冊,嘸系對恁家嘸蝦米意見啦。」
(對不起啦、我沒有早點跟你說,其實他沒有惡意啦。他只是比較不喜歡書,不是對你家有什麼意見啦)


他看著說完之後,頓覺自己好像說不太對的社區長青會理事長,尷尬的搔頭不知道要說什麼的模樣,掛出和善的笑容。


「謀要緊。本來就是有人卡愛呷肉、有人一頓無魚欸乾苦。恁今日是去兜位玩?有好玩某?」
(沒關係。本來就是有人比較喜歡吃肉、有人一頓不吃魚會很痛苦。你們今天是去哪裡玩?有好玩嗎?)



一眾老人漸漸的都笑了開來,他垂著眼睛時不時加入一些新的話題,和老人們分享台東市周遭的山岳景點行徑路線、吃食特色還有許多醫療保健養生孫輩之類的話題,雖然接待廳內充滿了笑聲和說話聲,但他的心神有一大半並不在身上。


他的腦中雜亂的思考了許多東西,每一件事都只思考了不到一半就跳到另外一件事上。


老人們的精力來的快去的也快,慣於早寢的他們很快就累的東倒西歪,紛紛回房。


再無它人的接待廳內,王仲絡從抽屜裡小心翼翼地拿出相框,隔著冷涼的玻璃輕輕撫觸相片裡較為年長的男子的臉龐。


「嚇我一大跳呢……」


他笑著對和自己並不相像的男子說:「我還以為根本不會再見面了。可是,那麼討厭書的人,怎麼還是會來這裡?」


「我不是自願要來的。」


驀的,背後樓梯上方傳來嚴厲的聲音。


王仲絡被這麼突如其來的一嚇,手上相框立刻叛逃出他的手掌,幾次在空中撈截未果,他傻傻地聽著塑膠相框砸在地面上的巨響,感覺自己的心臟被那巨響幻化成的大鎚子狠狠擊傷。


老人自顧自的下樓,帶著讓他打從記憶裡感到恐懼的表情,一本書一本書的瀏覽過整個室內擺設。


他很緊張。


大鐘的指針走的極為緩慢,整個接待廳內的時間流速像是黏度極高的、逐漸發酵出某種噁心臭味的液體,無聲地吞噬掉所有光線。


最後,老人終於滿意了似的走到他面前來。


王仲絡不由自主的全身一抽,略略恐慌的從太師椅上看著巍然站立在面前的老人。


陰影覆蓋住了他的全身。雖然只有幾秒鐘的時間,卻漫長地彷彿二十年。


老人安穩坐在長椅上,不再看他。


「我問你。」


「啊、是!」


「這裡的書全部加起來多少錢?」


「啊?……呃,不、不太記得了。都是斷斷續續的買,也忘記每次買的數量和折扣了……大概、大概一兩百萬吧。」


老人的側臉露出嚴厲的線條,似乎對他所給出的充滿不確定的答案不滿。


但其實老人不滿的另有其事。


「浪費錢。」


果然這麼回答才是老人的標準作風。王仲絡苦笑,內心不知為何覺得有些踏實。


「怎麼說呢?」他偏著頭,努力思考如果是那個人會怎麼回答老人的話。


「這些閒書看了有什麼用,又不能吃又不能賺錢,放著也是佔空間,有那麼多錢的話,不如拿去投資賺錢做生意、這裡的書也收一收,放點別的看起來也舒服。」


「這些不是閒書。」


他不苟同老人的論調,但卻不曉得該用什麼話語去反駁老人對接待廳內書的評語,憋了一陣子之後,有點妥協的垂下頸子,軟弱回話。


老人冷笑一聲,「除了財經股票以外的書,都是閒書。這些什麼的歷史書,除了拿來玩玩,還能有什麼大作為?連拿去回收也沒幾毛錢可以拿,虧你還買的下手這種沒用又貴的死人的東西。」


王仲絡心裡一跳,手指忍不住握成拳。他想,二十年前、二十多年前那人也是這麼垂著頭被老人責罵「沒用」,但是他缺乏那個人那樣溫和反駁的勇氣。


「那什麼哲學書,我問你,念哲學的出來有飯吃嗎?有多少人知道自己到底在念什麼鬼東西?哈、別說哲學了,念歷史的、念中文的、念音樂的、搞藝術的、打球的、搞什麼化學物理有的沒有的東西,出來簡直就是要餓死在路邊,真不懂你們怎麼還能唸下去。不為自己想想,也該為辛苦扶養你們長大的家人想想!」


老人益加嚴苛的話語突然轉低,固執的臉上出現一瞬間的軟弱,「就跟我那笨兒子一樣……」


可是那軟弱也只是一瞬間的,才一眨眼老人復又換上高傲的神情,「所以說,這些書不是閒書是什麼?」


他無話可說,老人卻談話興致被撩起,嚴厲的眼光投了過來。


「你念什麼學校出來的?」


「啊、啊,十年前在台中念的高職,農產行銷科的,成績還不錯,也打過學校的籃球校隊,還參加了校外比賽;本來有想要繼續進修,有去報名過中興的插大考試,後來,」他頓了一下,疑惑自己為什麼要告訴老人這麼多關於自己的事情,而答案很快就浮現在腦海中了。


他不由得自嘲一笑。老人擺明了就是不認識他,他又何必要暴露這麼多訊息給不領情的對方呢?


就像個過氣舞孃在只有過一面之緣而且還根本不記得點過場的恩客面前搔首弄姿一樣。


好丟臉。他受不了自己的摀住臉,聽見老人絮絮叨叨。


「農產行銷?還不錯,起碼養的活自己,還可以去做農會有關的工作。念什麼中興大學,有個屁用。想種田來找我學就好了,大學裡面能教你什麼東西。連種田也都能夠當大學來教,好笑。」


老人嗤笑了一陣子,又問,「既然是學跟產銷有關的東西,為什麼這裡的書都是歷史中文的書?連本最起碼的經濟學、會計課本都沒有,你搞什麼?」


「啊、都、都收進去裡面書房了。」他吶吶回答,越來越覺得這場面簡直像是小學生顧玩沒寫作業後,面對嚴厲老師責罰的景象,「我習慣一本書買兩本,一本放外面一本收書房,也不是不拿出來,只是定時會重新整理一次書櫃……那些財法的書都被收進去了。」


終於老人露出一絲滿意的神情,微微點頭。


「這就對了,明天起就把這些歷史中文的書都給我收進去書房,丟掉也最好。把財法那些書全部擺出來才對。你也不用看什麼歷史書了,重新把法律和經濟唸一唸,我有的是門路讓你回去做農會的工作。開什麼民宿,浪費錢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餓死倒閉。」


王仲絡只能苦笑──因為老人一如既往的專斷獨行的關係。


他柔聲反問老人:「既然您這麼不喜歡歷史中文類的書籍,難道理事長沒有告訴您我這裡的民宿特色就是書籍眾多嗎?」


老人的臉色倏忽閃過一絲慌亂,連忙高高昂起頭,站起身。


「那老小子,我早說過我不想來這種地方住了,他還硬是要排著住這裡,我有什麼辦法。咬牙忍一忍就過去了。」


說完老人健步如飛的衝上樓梯,卻突然在轉角處停腳。


他不明所以的從下朝上看著老人,對方理直氣壯的低下頭高傲地問:「我看你很投緣,不要跟我那笨兒子一樣不聽老人言,最後吃了那麼大虧還不懂反省啊。趁你還年輕,早點改邪歸正也好。好了,去睡吧。」


王仲絡楞了半晌,最後無奈的拿手指撐著額頭,低低的笑了。






從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接待過老人旅遊團。


雖然寒冷的冬天一向是旅遊淡季也是重要的因素,但他不想再次經歷那種整個心臟都因為某個人的指責而緊縮起的感覺才是主要原因。


他知道這是逃避,但他只想當鴕鳥。


否則不會在一有經濟能力離開西部台灣之後,立刻卷著所有家當來到台東落腳。


他一如既往的窩在因為書籍太多而顯得過度擁擠的接待廳裡,慢吞吞的清掃、慢吞吞的思考這個月的支出收入、下個月的採購清單。


冬天讓整個打掃的工作變得很艱難緩慢,也讓整個屋子陰暗的看起來像個鬼屋。


也許應該趁著年假旺季,多收幾團家庭、或者認真考慮一下前一陣子突然來邀請出借這間民宿,作為電視劇外拍場景之一的那件事……


電話鈴聲打斷了他漫遊的思緒,近乎本能的接起電話,「你好,請問需要什麼服務嗎?」


那一頭,沉默了很久之後,是很久沒聽見過的狂熱份子的聲音──支支吾吾的、猶豫的聲音:「喂?仲絡嗎?那個、好久不見,最近……」


他毫不猶豫地立刻掐斷電話,就像數個月之前他掐斷那通來自台北的友人電話一樣。


但是手指卻離不開話筒,而無力感則順著手指一點點的開始往上爬。


很快地鈴聲又響起來,他每通都接聽、每通都在五秒內掛斷。到最後,狂熱份子也放棄了,電話鈴寂靜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響起來。


一切都是自找的。


他望著不再有任何響動的電話,突然很想哭,尤其在眼角還不小心瞄到相框裡的那個人和自己的合照之後,他倚著接待桌上跪了下去。


疲憊的臉貼在桌上,他環視滿室書籍,腦中浮現出那個人抱著非常年幼的自己在舊書店裡淘寶的快樂神情。


如此的喜歡書、如此的喜愛在書籍的環繞中一本本書指給年幼的自己瞧、一本本解釋這書的來歷和內容,用書說故事的那樣滿足的表情,然後信心滿滿的告訴他,二十年後一定要開一間舊書店,用嫁女兒的心情去迎接每一個光臨的客人!


會用這麼溫柔神情說話的那個人是個笨蛋啊。


他無法理會從眼角慢慢滑出的淚水,只是用大拇指不停的撫摸相框裡的那個人。


他好想他。


非常地想他。







阿超從台北打了賀年電話給他,深知他開不起玩笑的習性,撩撥了兩句白爛話語之後,便一本正經的提起狂熱份子。


『我有跟他講不要太超過啦,我知道你不喜歡被不認識的人問東問西的。後來他有再去找你嗎?』


他握著話筒,心思微微飄遠,「沒再來了。」


輕描淡寫的四個字一筆勾銷一年多的來往。


人與人的緣份可以很輕易地連結起來,卻也可以斷的很乾脆。


『是喔,我猜他一定還沒辦法進去你那個書房吧?嘖嘖,連我開舊書店的都想佔為己有的無敵羨慕的書房啊。』


「關你屁事。」


電話那頭的人很開心似的笑了起來。


『大少爺,你那間書房都可以叫做「書的永恆墓園」了,五星級的待遇耶。那傢伙怎麼可能進去以後不到處跟人分享啊哈哈。』


「我掛電話了。」


『好好、對不起,我不應該知道那間書房是你的命根子還跟你開玩笑。好啦,說正經的,陳開明那傢伙真的沒有再去找你喔?我以為按照他的個性,只要消失一陣子找不到人,去你那邊是最有可能的耶。』


握著話筒的手指不自主的出力,他喉頭有點乾澀,「關我屁事。」


電話那頭的人依舊粗神經的喋喋不休,『我也快兩個月沒看到人了,還真不習慣耶。平常有事沒事就看到一個白痴對著書流口水的樣子,熊熊沒看到真的很詭異。』


「他沒有留什麼話給你?」


『我又不是他什麼人,怎麼會有留言給我啊。只是覺得很不習慣而已啦。你想想,一天到晚黏在你面前趕都趕不走的傢伙突然不見了,會覺得很空虛吧?』


他像是尾巴被踩到的貓,反射性的掛斷電話。過了幾十秒,當電話鈴聲又響起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居然把電話掛斷了。


阿超莫名其妙的問他幹麼突然掛電話。


「沒事。」


『吼你這個人喔,脾氣改一改啦。真的做不下去就不要做了,沒事把自己搞得這麼累幹麼!回來台北跟我一起做舊書店啦。你爸又沒有要你一定要做這行的做到死……』


他第二次掛了阿超的電話。


說到底,每個和他有來往的人──包括他自己──都是粗神經且頗自我中心的傢伙。


阿超明明知道那間書房和他維持這間民宿的理由是什麼,也知道這是他唯一絕對不可碰觸的底線,還總愛拿這個當話題開涮。


皮癢就是了,他想。不自覺的轉頭看著書房的方向,一片靜默中彷彿可以聽見空調輕微運轉的細小噪音,如果是狂熱份子的話,一定會覺得這樣的聲音是天籟吧──永遠聽不膩的天籟,到死都會堅持下去維持住這樣的聲音。


『我告訴你喔!你要是敢再掛我電話,下次死都不幫你找書了!』


「喔。」


『真是的,怎麼會有這麼沒禮貌的人啦。話都還沒說完咧,掛個屁電話。』


「快點把你的屁放一放。」


『那你不就要用耳朵聽我放屁的聲音了,哎喲好害羞,耳朵不要靠這麼近嘛。』阿超這句話聽起來還滿樂的,王仲絡開始考慮拔掉電話線的可能性,『對了,剛剛有郵差把要寄給你的信寄到我這邊來,欸豆我看看……署名是給王仲絡,可是地址是寫我這邊耶,要不要幫你轉寄過去啊?還是我直接念出來給你聽?』


阿超的聲音變得越加猥瑣,『齁齁,搞不好是情書啊大少爺,恭喜你開春啦……』


「白痴。」


他翻著沒有人看得到的白眼,簡潔俐落的回應,「寄過來。還有別的事嗎?」


『姆嗯嗚喔,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就看看你有沒有胃潰瘍發作死在台東了沒……好好好、別掛電話,還有件事一定要跟你講。』


他開始反省自己怎麼會認識阿超這種笨蛋。


『我收到幾本書上面有你的名字,可是我分不出來是你簽的名還是是你爸的筆跡,看年份應該比較像是你爸那年代的東西,反正,你要的話我這幾天郵局開始工作以後,就幫你寄過去,錢之後再給我就好了。還是你要親自上來拿?我比較希望你親自上來啦……』


之後阿超又碎碎唸了一大串話,他無可無不可的聽完直到對面斷線了,話筒也沒掛回電話機上。


又過了幾天,他收到阿超特地幫他轉寄過來的信件和一疊書,只是這次他破天荒的對書視若無睹,只拿著信兩手發抖。


信是狂熱份子寄過來的。


拆、不拆?他猶豫了很久,然而在這樣的猶豫中,同樣的信又寄來了兩次,時序也進入了夏天。


暑假往往是旅遊最旺盛的季節,拜「練習曲」之賜,就算如今物價飛漲百物金貴的時候,仍然有數以百計的人們勇於出門環島。


長假再加乘上由於之前淡季的時候,曾經出借民宿外拍的關係,突然之間小民宿變得炙手可熱,訂房的電話接不完,每個人都想要拜訪中國小庭園書房式的爾雅主人所建立起的充滿書還是書到處都是書的民宿。


對於被這樣在雜誌上介紹,王仲絡覺得既無言又好笑。


預定今天入住的家庭旅遊團也是因為在雜誌上看到了報導,又在年輕輩的極力鼓吹下決定了要住這裡。


他原本以為這不過又是個非常常見的普通家族旅行罷了。


沒想到來的卻是上次撂下話說「絕對不會再來這種都是書的爛旅店」的老人一家。


人與人的緣份真的是很奇妙的、充滿了意外的可能性。


這是他和因為尷尬而拼命繃著臉的老人第一眼互望的時候,在心裡閃過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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