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幹!」

碰!

好像有什麼東西跟著那聲大吼,一起被丟到白鐵桌上,雖然有綠色塑膠墊墊著,但是噪音還是遠遠傳出塗彩了漂亮深紅色的廟門。

門外有幾隻麻雀劈里啪啦的飛走了,我看了牠們消失的方向幾秒,連腳趾頭都不必動就知道,除了田振雨這傢伙,還有誰敢在媽祖婆面前這麼不敬?

虧他還敢說自己是全台灣最厲害的廟公──『廟公!我是廟公!跟童乩完全無任何關係!幹!你敢給我講不對就試看 !那個關刀有看到否?敢弄不對廟公和童乩就要有膽量被它好好教兩下!』

他老愛翹著鼻子插腰踩三七步,囂張地這麼說。但那身凹的凹、凸的凸,小老鼠變大老鼠、六塊肌變八塊鐵的可怕肌肉,卻老是不能讓人和坐在桌子後面、笑呵呵幫你解籤詩、回答廟裡大小問題的普通廟公聯想在一起。

我想那些人寧可把他的外表和黑道聯想在一起,也不願意接受田振雨居然是廟公的事實。

難怪廟裡的香火總是旺不起來。

我默默收回視線,擦過門前歪歪倒倒插了快燒完香枝的香爐,從左門進去廟裡。

「唷?死囝仔孹,哪陣風把你吹來的啊?」

田振雨懶洋洋地靠在牆上,兩腳毫無規矩地高高蹺著,還很無恥地用屁股去搖晃只有四枝細瘦長腳的可憐鐵板凳,發出嚇人的吱嗄聲。

我常常會想,就坐在這張辦公桌右前方──廟門正前方──的媽祖婆,難道不會覺得看了鐵定會長針眼嗎?一定會帶壞小孩子的嘛!

「娘娘無閒到要壞,才 計較這款小事。」 

他露出無恥的下流笑容,繼續搖動椅子製造可怕的噪音。

「看你這款面,嘖嘖,按怎?又被人欺負啦?」 

「關你屁事。」我頓了一下,努力冷下臉,不出聲地小心坐上辦公桌旁邊的鐵板凳。

廟裡的每張鐵板凳都被田振雨搖過,我不想因為一時糊塗,賠上自己屁股的安全。

「唷?哪無關我的事情?按怎講你也是我看大漢的啊──來、來,乖喔,阿弟仔在外面給人欺負了,緊來跟阿兄講喔,阿兄幫你舂壞人出氣!」

「白痴。」

不像一般人立刻拉下臉發怒,他反而覺得很好笑似地挑起眉毛,歪嘴斜眼地搞怪:「哎唷哎唷?咱古意又可愛的阿弟仔轉大人啊唷?不要阿兄幫他舂人出氣了?」

「你少管閒事!」我不想再看他的怪臉,免得把自己弄得更加難過,可是就算頭埋在臂彎裡面,光聽聲音也想像得出他的怪臉怪表情。

「小鬼,」他怪笑兩聲,比葵扇還大的巴掌立刻巴下來,狠狠搧了我腦袋一下,「你當作我這開慈善機構啊?要哭要按怎、自己從後門出去對正手邊看,便所內底有屎桶,愛哭多久給你哭多久,意思意思收你清潔費兩百,便宜你了。」

「你很煩耶!」

他那個巴掌太大力,痛得我狠命地狂吸氣還是緩不了眼冒金星的感覺,差點就失去理智還手揍人。

媽的!為什麼每個人看到我都想打我?

我又沒做錯什麼事!

「就憑你那張衰尾道人面,看到就倒彈。去去去,滾一邊去,有人客上門啊。」

田振雨哼哼兩聲,看我還愣在桌邊不動的樣子,粗黑濃密的眉毛一抬,原本還架在桌上的腳便轉移方向,毫不客氣直直往我站在桌邊的腰踹下去。

一瞬間從腰上震盪到全身的痛覺和剛剛的巴掌力道兩面夾殺我的腦袋,耳朵邊不知道哪個負責傳導聲音到腦袋裡的器官立刻嗡嗡叫了起來。

去死!怒氣當下就被搧了起來,還越漲越高。可是一看到田振雨那張流氓氣息濃重的可怕國字臉,不知不覺地火氣就漸漸熄了下去。

我捏了半天拳頭,最後還是鬆開來,不吭聲地拿起背包,一拐一拐從廟後門穿出去。

後面他囂張的笑聲高高傳了過來:「沒種!」然後是里長伯疑惑的聲音緊跟著響起:「雨仔你講誰?」

「還有誰?啊沒你今那是來做啥?不要浪費恁爸時間,一秒算你十萬就好。」

「夭壽骨喔,你當作我愛跟你講這呢多喔!若不是田裡的事,誰想欲找你!」

「不找不要找啊!」 

就算是脾氣最好的人也會被田振雨給氣死。

可是那不關我的事。

不管里長伯和田振雨打算吵什麼,都不關我的事。

我慢慢地、痛得快要死掉地跨過廟後門那個小小的門檻,穿出去就看到個同樣小小的土埕,旁邊有口封了一半的井和到處亂丟的竹子衣架。如果從土埕右邊窄到只能讓鳥仔腳身材和小孩子穿過的小路走過去,還可以看到座大一點點的院子,放了好幾個做得很奇怪、塗的油漆更奇怪的獅子、老虎、大象動物模型。我呆呆看著那些模型好久,忍不住要想:那些模型應該會覺得很無聊吧。

已經沒有小孩子會為了誰才能騎在牠們背上而大打出手了。

在心裡算一下這裡到底空了多少年,算到一半卻忽然意識到:我想不起來我小時候的田振雨長什麼樣。

他好像已經在這裡當廟公當很久很久了,久得我以為在我出生以前,他就已經是個廟公,一輩子都很無聊又無恥地坐在那張白鐵桌後面,用腳和屁股搖壞廟裡的每張鐵椅。

里長伯又吼了一下,隔著廟裡的廂房和牆壁,我聽不太到他們在吼什麼,但感覺得出兩人對話中的火氣越來越大。

反正不關我的事。

我討厭里長伯,討厭他們一家人,討厭很多很多人。

如果可以說實話,我一定會在作文簿上面寫:我最喜歡的人還沒出生,我最喜歡的地方是四海宮後面的田,我最喜歡沿著田埂慢慢走進去田裡面,然後坐下來,睡覺。

只要坐下來就沒人看得到我。我拖著腳一直走,風吹過新插秧完的田,把剛放滿水、剛種到土裡的稻子被太陽曬得暖呼呼的味道一起吹過來。

很舒服很好聞的味道。

如果可以一直睡下去就好了。

可是永遠會有討厭鬼看不過去別人過得太好太舒服,一定要拉人陪著他一起死。

要不是怕踢我下去會把稻子壓爛,田振雨一定毫不猶豫、直接踢我下田泡冷水泡醒。

「猴死囝仔,還睡!攏幾點了還睡!」 

「你管我。」

我慢吞吞地爬起來,根本也懶得把制服上被田土黏到的痕跡拍乾淨。

反正早就被弄髒了,再髒一點又有什麼關係。

至少田土黑黑的顏色我還比較喜歡,可以壓過被人堵在地上打的時候擦出來的污垢。

「臭死了,你幹嘛抽菸。」

「嘿。」他沒回答,露出很可怕的標準流氓笑容,兩腳開開地蹲了下來,看起來超醜,「囝仔人不懂啦。啊是你感覺你胲邊毛生齊啊,想學人哺菸啊?」 

說完,還無恥地對著我這方向狂噴二手菸,把本來很舒服好聞的味道全部弄臭了。

「幹!臭死了你不要再抽了!」

我根本來不及捏住鼻子就被嗆得一直打噴嚏,忍不住吼了一下,沒想到我還沒對他翻臉,田振雨就惡人先發飆,沒拿菸的手狠狠敲了我腦袋一下。

「幹!誰教你說垃圾話的!」

「幹!你有什麼資格說別人?幹!你再打我翻臉喔……還打!不講就不講了不起啊……」

王八蛋咧OOXX澎肚短腳死流氓,叫你不要打還打,腦震盪怎麼辦!

「你母沒跟你講不想討皮疼嘴最好閉緊嗎?」 

有一秒我很想馬上回答,沒教過啦怎樣你打我啊!

可是這種句子很快就被田振雨比碗還大的手給呼巴掌呼飛了。

幹!為什麼走到哪就被打到哪!我臉上是有寫「我很好打趕快來打我」嗎?

氣死我了。

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喂,查甫囝仔哭啥,不想給人巴就巴返去啊!幹!查甫郎一世人沒打過一場真的,算啥米正港男子漢!」 

「瘋人!」 

用力揉了揉眼睛,我在牙齒裡吼回去,然後悲哀地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只能用這種短句子和田振雨說話……和全部的人說話。

拍掉黏在屁股上的土,我看了下表,五點三十分,夕陽已經掉了一半,春天快要過去,以後傍晚的天空就看不到老天爺拿超大油漆筆慶蔡刷上去的橘的、紅的、藍的、紫的、亂七八糟的顏色了。 

天空會越來越亮,只剩下白色和一種感覺很重、很黏、很討厭的透明灰色。

我搖搖頭,因為知道田振雨絕對不會讓我繼續留在田裡──有一次我堅持要留下來,結果被這傢伙揍了一頓後,拎著領子被拖回家。田振雨是王八蛋,去死一死算了──慢慢站起來,視線也慢慢地從比較低、滿滿是剛插下去還沒長大的稻苗開始往上升往外看。

在稻苗底下彎來彎去的水、綁得很詭異又醜得半死的汗衫稻草人、田埂、一個老老的彎著腰把頭埋在田裡正在工作的黑影、隔壁田埂上的雜草和隔壁的工廠、工廠隔壁的產業道路和更過去的、最遙遠也最討厭的快速道路上永遠沒停過的卡車隊。

風景好像都沒有不同,可是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感覺不一樣,看到的風景裡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的感覺一直卡在腦袋裡面,可是不管我怎麼揉眼睛,看到的還是和平常沒什麼兩樣:田埂都還在它們該待的位置,沒有被偷挖掉一塊也沒有被鏟平掉哪一條;稻草人還是一樣醜、產業道路和塑膠工廠還是一樣噴那種很酸很臭很噁心、聞了就想吐的味道……

到底哪裡不一樣?

「囝仔人睬睬些多要衝啥?緊返去緊返去,哪沒等咧魔神仔就來掠人囉。」

田振雨不說話,別人只會把他當流氓;一說話就變成變態,還是晚上會去收愛情費的那種下流變態。

我狠狠瞪了流氓蹲法蹲得很爽的傢伙好幾眼,他完全不理別人,手架在膝蓋上往前伸得直直的,嘴裡很噁心地噴出一條一條,很像是電視劇上會跟著冤死鬼一起出現的煙霧,眼睛瞇了一半,直直看著前面。

好像在笑。

涼涼的晚風很煩人地把他的瀏海梳上去又放下來,我第一次發現原來田振雨的眼睛很大,夕陽照下來,根本就分不清到底那個水水的橘色是夕陽的顏色,還是他眼睛本來的顏色。

好漂亮。

忍不住就看得轉不開眼睛了。

「喂!死囝仔!」

「啊欸?啊!幹嘛!叫屁啊!」

「無,無事,叫爽的……」田振雨懶懶地搖頭,瞥我一眼後嘴巴又張開的那一秒,我本來以為他又想說很多氣死我的話,完全沒想到他要唱歌。 

和他天生流氓味的聲音不太一樣。

好像把眼前的田當成搖籃,田裡的稻子是小嬰兒。田振雨輕輕搖著身體,低沉有力地用溫柔的聲音在唱歌。

 

「西北雨  直直落
 鯽仔魚  欲娶某
 鮕鮐兄  拍鑼鼓
 媒人婆仔  土虱嫂
 日頭暗  尋無路
 趕緊來  火金姑
 做好心  來照路 
 西北雨  直直落……直直落……
 啦啦啦啦啦啦
 西北雨  直直落、日頭暗  尋無路
 趕緊來  火金姑
 做好心  來照路
 西北雨  直直落……」

 

唱著唱著,田振雨中猴似的一直反覆哼著「日頭暗、尋無路」這兩句,我雖然不懂他幹嘛這麼愛這兩句,但是他的聲音卻震得我腦袋、胸口也想發出聲音跟著他一起唱,什麼歌都好,就是跟著唱就對了。 

可是就像他剛剛唱歌一樣莫名其妙,當日頭完全落到有很多工廠的地平線那一邊後,田振雨就突然不唱了,嘴巴閉得死緊死緊,一點聲音也不發出,默默看著日頭落下的方向發呆。

我被他突然的安靜嚇了一跳,明明就蹲在我旁邊的人,這一秒看起來卻像是被整個暗下、充滿了透明感覺的紫黑色空氣隔得遠遠的。

我立刻開口,慌張地大叫:「你幹嘛突然唱歌?」

還唱得那麼有感情,我差點以為他唱到最後會哭出來咧。

「衝啥小?恁爸是世界第一啦!」當然他要是像正常人一樣,規規矩矩地有問必答,我就得懷疑他是不是被什麼壞物仔附身了。

他很隨便地把瀏海撥起來,卻只撥一半就停住,什麼話也不說,只顧看著前面發呆。我開始懷疑他的眼睛是不是跟我、跟正常人有什麼不一樣了……比方說可以看見什麼不該看見的東西之類的。

難怪他可以當廟公。

我胡思亂想了好久,就在放棄和田振雨做正常人的正常對話,準備走掉的時候,傻了一段時間的流氓廟公突然斜斜看我一眼,瀏海散了一半在他臉上手上。迅速變得深黑的晚上,只有快速道路上快速閃過的車燈暫時照亮的田邊,我卻可以看見田振雨很亮的大眼睛一瞇,帶著笑。

「喂,等咧返去自己卡細意咧。不要跟無熟識的怪叔叔作伙行去嘿。」

「……去死!」

那個好像可以讓人打從心裡開心起來的笑容一定是我眼花看錯了。

我閉起嘴,牙齒得很大力地咬住嘴唇,才能不讓今天中午被打的傷口痛起來,轉頭就走。

哪來的神經病一個!

會看到呆住一定是因為腦袋裡面有什麼比較正常的螺絲釘被學校那群肌肉白痴給打出來,滾走飛不見的關係!

可惡。

我一邊碎碎念,一邊很虐待自己地每走一步,就把腳下的地面當成田振雨的臉,重重踩下去。可是穿過小後門的時候,卻還是忍不住回過頭看了現在只能模糊看見有個人形剪影的田邊。

田振雨還在看著田的另一邊──那裡還是什麼都沒有。

他在看什麼?

越在意就越猜不出來,我搖了下頭,卻不小心搖得太大力,扯到脖子後面被砸ㄔ出的瘀青,痛得我眼前火花星星飛了好一陣子才沒再感覺到痛。

然後很沒種地被突然出現在廟大廳裡面的人嚇到了。

是開金紙鋪的旺財,拿著一枝超大竹掃把,雖然身高比我高很多,可是卻低著頭斜眼從下往上看著我,而且從他背後照過來的日光燈光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有種青損損的陰森感覺……我吞了一口口水,腦袋裡面很快閃過許多大人在背後說的那些關於旺財這個人的壞話。

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吸毒犯、混過幫派、殺過人、被海線的角頭追殺、腦袋有問題、以前坐過牢是因為強姦犯的關係……

一瞬間我連動都動不了。

眼睛張得比他大有什麼用?你看過哪隻青蛙的眼睛比蛇小的?還不是照樣被活活咬住吃掉!

我快不能呼吸了。

日光燈還在頭頂上發出很冷、陰森森的顏色,然後旺財嘴角勾了一下,笑了。

我馬上非常配合地尖叫起來──可是頭也馬上被人從後面用力巴了一下,害我差點咬斷自己的舌頭。

「幹!不是叫你卡早返去啊嗎?還在這摸揮啥會?」

「啊啊……痛……」

田振雨很流氓地叼著菸站著三七步,滿臉「我非善類」的不爽表情站在我背後。

他看了痛出眼淚的我一眼,又看看握住掃把慢吞吞轉回去掃地的旺財,只嘿了一聲。

真的只有一聲而已,但我忽然覺得廟裡的氣氛整個都變了。

全部的東西,包括日光燈的顏色都變得很正常,莫名其妙陰森森的感覺也消失了。

我忍不住朝田振雨那邊靠過去,小孩子似的緊緊抓住他的手──就算心裡再怎麼嘲笑自己也沒有關係,我就是怕嘛!

但讓我驚訝的是,他居然沒有趁這機會又巴我一下,或是一邊抽菸一邊狠狠嘲笑我。

田振雨只是又瞄了我一眼,粗魯到極點地反手抓住我的手臂,也不管我到底有沒有辦法跟上他的腳步,很快很大步地走了出去。

旺財一點反應也沒有,還是很安靜地慢吞吞掃著自己的地,經過他身邊時他甚至還咧嘴做出一個僵硬到詭異的和善表情。

說真的,我差點就走不動了──很可怕!不管怎樣我看了就是會怕!

「查甫人,不要按呢笑死人好沒?」

「你、你管我!我、我、我……」

我個老半天也我不出個東西來,直到離廟很遠很遠,都快到隔了三四公里遠的我家了,我還是不敢放開田振雨的手。

他倒是很難得、真的很難得地沒生氣也沒巴我,只不耐煩地翻翻白眼,一直拖著我到家門口才拔開我的手。

「喂!不要想尚多。」他用力戳了我的額頭好幾下,「旺財啥米人我 不知,你不要煩惱……啊是講……」

我呆了一下,看著田振雨讓我很不熟悉的可靠表情一轉,變回了讓我熟悉到想揍他的流氓變態表情,捏著我的下巴,下流到瞎子也看得出來、聾子也聽得出來地說:「啊是講你其實是想叫恁爸幫你『收.驚』?」

「幹!呷卡壞咧!你哪不死死一邊去!」

我絕對、絕對沒有嚇一跳!

也絕對、絕對沒有呆住!

更不可能、絕對絕對不可能會因為聽到這句話就想到什麼奇怪的社會新聞案件去!

被田振雨這王八蛋氣到的我,根本沒想到這時開門衝進家裡,是很有可能被爸媽抓起來狠狠揍一頓的。開門關門,比一陣風還快地衝到二樓客廳,在轉開二樓客廳金屬門把的前一秒,理智終於回籠乖乖發生作用,叫我等一下、等一下,先偷聽一下客廳裡面的聲音再決定要不要開門。

可是客廳裡面除了八點檔假得要死的哭聲之外,就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沒人走動的聲音、沒有媽一邊看電視一邊反抗老爸在她旁邊毛手毛腳的聲音、沒有只因為早我五分鐘跑出來就自以為是姊姊,老愛管東管西的管家婆笨重的走路聲……

好奇怪。

我突然覺得現在的情形比剛才在廟裡看到旺財時還要恐怖了。

到底要不要開門呢?

我在門外想了很久,手好幾次伸向門把,快要碰到的時候又趕快縮回來。

老爸老歸老,肚子肥得跟黑鮪魚差不多,但是打人的那股氣勢還是比田振雨可怕了幾億倍。

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放在口袋裡的手錶鬧鈴忽然嗶嗶叫起來嚇了我一跳,肩膀一抖,書包就撞了客廳的紗窗門一下,撞得整個樓梯間都是砰砰的聲音,然後門馬上被拉開了。

是噸位大到連酷斯拉看了都要哭泣的管家婆。

我知道她一定會覺得我張大嘴巴站在門外面的樣子看起來很蠢,所以我乾脆先叫出來,不管怎樣,輸人不輸陣就對了。

「啊妳幹嘛站在這裡啦!嚇死我了知不知道啊!」

果然她眉毛一皺,卻沒跟平常一樣馬上劈里啪啦罵起人來。

「你小聲一點行不行?」

「要妳管啊!」我才懶得理她,一發現客廳沒大人,立刻從管家婆旁邊擠進去,三步當兩步準備衝回自己房間。

「喂,我警告你喔,你最好皮扒緊一點,爸剛剛開車出去找你了。」

「啊?」

聽到管家婆這樣講,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幹、幹嘛出去找我?接著就看到她的白眼跟搖頭晃腦一邊指著時鐘一邊嘆氣、超讓我火大的表情。但也只火了兩秒,等反應過來後,我立刻心虛地縮起脖子,作小偷一樣地拉長耳朵和眼角可以看到的範圍去搜尋老媽在哪裡。

「你不用看了啦。」管家婆不屑地哼了聲,抱著大大的水果盤,走路有聲、踩一步地板要晃三下地坐上沙發,「媽在他們房間跟哥講電話。」

跟哥講電話?啊咧?哥不是昨天才打電話回來要錢嗎?

「不是你想的那樣,白痴。」

「妳又知道我在想什麼了喔!」

「就跟你講不要那麼大聲了你聽不懂喔!」

「我最好是大聲了啦!」

「你們兩個都給我安靜一點!」

我跟管家婆才剛要開始吵,就看見媽從主臥房裡伸出半個身體,一手拿著手機,一邊抓狂地瞪著我和管家婆──喔喔,我慘了,衣服上面還有一大堆土的痕跡啊!

想到那些絕對會讓老媽暴怒的衣服破口和土痕,我的腦袋瞬間發麻到只剩下一個選擇──回房間、開衣櫃、馬上換衣服!

可是老媽不給我開溜的時間,很快地跟手機另外一邊的老哥講了幾句話──「那你自己住院的時候小心點,記得把醫院的資料和驗傷證明傳真回來。」、「嗯嗯,那可以申請醫療保險。」、「以後不准再去打壘球了!」、「弟回來了,我先揍他,你等下次回家的時候我再揍……哼,躲啊,你以為我揍不到你嗎?」──以後,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我這邊。

我趕緊退到往三樓小孩子房間的樓梯口,拿書包把制服下面、整個被扯開到縫都縫不回去的破口遮住,先傻笑再說。

「去哪了?」

媽的聲音很低,一聽就知道她一定只差零點一公分不到的距離就會氣到爆表……

「我欸嘿嘿……啊就剛剛在學校跟人打球啊。」

「打球?」可惡的管家婆在後面抱著水果盤補我刀,「打什麼球可以打到你制服破成這樣?」

我馬上轉頭瞪她──幹是哪個王八蛋說雙胞胎會有心靈感應這種東西的?──「啊不是早就跟你們說過我們班是橄欖球社了!下個月校慶要打比賽啦,忘記打電話回來講要晚一點才回家……我本來說我沒帶運動服不想打,可是主將說沒線衛打不起來啦……」

媽的眼神還是很明白地在說她不信,我趕快把腳上被褲管遮住的擦傷撈出來給媽看。

「妳看嘛,這個是剛剛跑位的時候不小心跌倒擦出來的傷……很痛耶!」

而且還兩腳都有,好幾個因為打橄欖球而弄出來的傷口堆在被人打出來的傷口上,有些我懶得擦藥的地方,現在都變成黑黑一塊的疤,加上旁邊的新鮮傷口,看起來青青黑黑紅紅還有腿毛……幹!自己看到都覺得有夠噁心。

難怪媽的臉色會變得更難看。

可是也多虧了這些傷口,媽沒繼續問我是不是真的留在學校打球打到忘記時間,只叫管家婆打手機讓爸趕快回家,不用找了。

眼看矇混過關,我鬆了一口氣,媽卻突然很認真地問了一句我完全答不出來的話:「弟,我問你……媽從來沒有限制過你們打什麼球,可是,為什麼你們每個打起球來,都不會想到要珍惜自己的身體,不是扭傷就是摔傷……」

「啊?咦?我們?」

可能是我傻傻的表情讓媽覺得問也問不出什麼只好放棄吧,她嘆口氣,煩躁地抓抓頭髮,下令等我洗好澡出來擦藥的時候才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然後,老爸氣得半死地回家了。

一進門就先吼我既然要留在學校打球,為什麼不先打電話回家,沒有手機就打公共電話啊!害他還跑去學校請警衛廣播找人,廣播三次又等了半個小時沒等到人,只好開車猛找我,差點把整個學校附近的路磨掉一層柏油。

那種火氣和學校教官或全世界的成年人發怒時沒什麼不同,吼都吼自己爽的,完全不給人也不想聽人解釋。我才剛洗好澡,頭髮上的水一滴滴地沿著脖子流下來,沾了水的傷口本來是痛到麻木沒感覺,現在又開始持續痛到快要抽筋、非上藥不行的程度了,老爸還是吼個沒完沒了。

──豬啊笨蛋的,你哥就算在外面跟人爭球場被打到骨折都沒有你讓我覺得麻煩,為什麼你就不能學你哥和你姊!不唸書就算了,功課每次都是和人比倒數前幾名的就算了!還好吃懶做!白目!老是惹人生氣!

聽著聽著,我很想跟他說:『再笨也是你生的。這麼覺得我不好幹嘛不一出生就捏死我算了?』

頭越來越低,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地、不管我怎麼想地冒了出來;就算再怎麼捏住拳頭,那種想要哭想要大吼大叫的心情還是捏不死。

最後是老媽和管家婆泡的茶解救了大家。

老爸茶拿到手,喘口氣,我不等他後面還想說什麼,拿起書包就衝回自己房間。就算老爸後來又大罵,房間門被我摔得快壞掉又怎樣?

反正也沒人知道我在想什麼,不是嗎?

──你們以為我喜歡有你們當爸媽、當兄弟姊妹嗎?

我也很痛苦啊。

痛苦地、痛苦地、痛苦地每次看到你們在別人面前稱讚老哥老姊的時候,就會想自己為什麼也不能像這樣被你們稱讚?

痛苦地、痛苦地、痛苦地覺得,要是自己沒有出生就好了,要是自己沒有被生出來,要是老天爺沒有把我跟管家婆生成雙胞胎的話,那該有多好!

那樣不就大家都輕鬆了嗎?

 

 


──那樣的話,誰都不用麻煩了。

我努力睜著沒睡飽的眼睛走進教室時,腦袋裡面還是不停想著這句話。

不管是似乎氣了一整個晚上都沒睡好覺的爸媽,或是早就對每天重演「老爸罵人我挨打」情形不耐煩的管家婆,還是對學校裡的很多人而言,都不會再造成麻煩了。

不用麻煩爸媽來幫我收爛攤子、不用讓管家婆來逗爸媽開心、不用老哥大老遠從台北打電話回來罵我;不用里長伯的孫子那群人每天辛苦地一大早跑來學校,把我的課桌椅搬去垃圾場回收;不用他們每天在黑板上畫那些上課時就會被擦掉的色情漫畫……

我很努力地把那口氣忍在嘴裡,沒有嘆出來,很習慣地把課桌椅從垃圾場裡搬回教室放好,看了好幾秒他們畫在黑板上的十八禁漫畫,無動於衷地聽背後那群人沒完沒了的悄悄笑。

「這次比較快耶。還沒早自習就搬回來了。」

「對啊對啊,我就說你們對他太好了啦。欸欸,乾脆下次把桌子拆開來,叫他自己組回去好不好?」

然後是一群人快把教室頂掀翻的笑聲,我一回頭,那群人就更不懷好意地抬起下巴看過來,旁邊幾個比較早到校的同學要嘛立刻低下頭看書、要嘛趕快抓住大掃把衝出去,沒一個人想跳出來叫那群人不要在早上打掃時堵在教室裡不動。

於是我又把眼睛轉回來仔細看那些畫──豬頭配美女,畫得還不錯,很生動、背景也交代得很清楚,還怕人不知道美女是18吋腰36E的身材,認真地拉了條箭頭出來在空白處補寫清楚。

當然被一臉不屑的美女推倒在地跨騎上去的豬頭男臉上,是一張很配合情境的、被嚇得半死的哭臉,也一樣怕看的人不知道他的身家背景,所以拉了一條更粗的箭頭從黑板延伸到地上,再一路延長到我的座位上打了個圈圈。圈裡寫滿很多噁心的話,我忽然想起有次不小心在老媽面前,罵了管家婆一句幹恁娘而被罰跪一整晚的事。

我大概一輩子也學不會說那些大剌剌問候別人小雞雞和祖先爸媽的髒話吧。

我不敢、我沒有膽,因為那次老媽哭了。


所以這次我也不想再說些什麼,找到板擦後很快就把美女給擦掉了,剩下那顆豬頭畫得實在太經典,害我忍不住多看兩眼才擦掉。

黑板槽很快就堆滿紅藍黃白綠好多種顏色的粉筆灰,但麻煩的卻是從黑板延伸出去的那條線。

不知道是哪個傢伙這麼聰明,知道粉筆不可能留太久,居然用粗頭麥克筆畫出超長的紅色線條,靠得近一點還可以聞到剛畫完時那種又涼又刺激的噁心酒精味。

擦不掉。要拿松香油了。

真是麻煩……好想揍人。

拿著抹布,明知道沒用但還是很不爽地用力在紅色線上抹了幾次,我才慢吞吞地站起來準備去拿松香油。

視線就像從田埂上站起來時一樣,很慢很慢地從一堆桌子木頭的中間往上爬,卻沒想到膝蓋還沒站直,就看見里長伯孫子那張笑得很欠揍的臉,然後是剛剛沒發現的另一條綠色線,長長的去框住另一個同學的桌子椅子,在上面開出很漂亮的綠色常春藤。

里長伯的孫子笑得很誇張,手很大力地壓住了自己的肚子,差點從某個倒楣同學的桌上滾下來。

「欸欸我好像 記跟總務目鏡仔講一件──一件──真重要──真重要──的事情內──」

旁邊的手下們當然馬上跟著起鬨那件他們早就知道的事情。

「喔喔是什麼事情啊大仔──」

「講嘛講嘛!好玩的事情愛講給人聞香啊!」

就像所有出現在亞古拉曼還是幽冥女王旁邊的小囉嘍一樣,卡通和高職生的生活沒有不一樣。里長伯的孫子下巴抬得超高,不知道在高什麼,我也沒興趣知道他到底想幹嘛,抹布一丟就走向放掃地用具的小房間。 

手才剛碰到門把,後面就砰砰兩聲,一股刺鼻的味道剛開始不是很明顯,可是在里長伯孫子充滿惡意的聲音響起來以後,我居然沒辦法分出究竟這種刺得人頭痛的是松香油的味道,還是里長伯孫子那個我一看就討厭的存在:「恁想欲知?」

「哎唷就是足想欲知影才會問嘛!」

「你白痴喔啊哈哈哈哈!是無目瞅自己看喔?」

我有眼睛,我看到了。

「就是啊──我好像不細意將最後一罐油弄破啊齁?哈哈哈哈──」

一瓶松香油,可能是整間教室裡唯一一瓶松香油的罐子碎在地上,黃黃的油性液體在地上慢慢散開,好像半夜會從電視裡面爬出來的貞子一樣,很快就把附近的桌子椅子腳沾濕了。

剛進入夏天氣溫就不低的教室裡,或站或坐擠著里長伯孫子一群人本來就夠讓人覺得悶了,松香油的味道更把悶得不能呼吸的感覺放大許多,多到我開始頭暈,看著地上紅色綠色的麥克筆線條都好像看到它們正扭著身體要跳起來綁住我。

空氣──我需要田邊那種什麼都有:汽車廢氣、燃燒中的塑膠味、化學農藥、水、土、稻草苗……全部攪在一起的味道──就是沒有討厭的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

可是我還來不及跑到門邊,小囉嘍中突然有個人大聲笑了出來,「喂喂!你們看!課本裡面居然有照片耶!」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照片兩個字居然比興奮劑還厲害,一群人──七、八個,只有里長伯孫子還高高地坐在桌子上──立刻朝大笑的那傢伙圍過去,沒幾秒也跟著大笑出來,還不斷對我擠眉弄眼。

當下我就知道糟了。

呼吸差點停下來,我看見我的書包被他們拿在手上,所有東西──課本、鉛筆盒、筆記紙、焊接課要用到的護目鏡……像下雨一樣嘩啦啦被倒出來,只有一張不小心夾進課本裡的照片被他們高高地拿在手上。

然後他們搖頭晃腦地拿起護目鏡,一個傳給一個,一邊扮鬼臉一邊戴一半在臉上說:「看我的鹹蛋超人!」

「啊啊啊!百獸戰隊不要來打我啊!」

「哈──!今天沒有帶什麼好玩的東西喔。切!」

「照片啊!喂喂!這個該不會是你姊吧?靠夭!醜死了哈哈哈哈!醜女!跟你一樣醜!」

「還胖得要死耶!」

「他哥長得還滿帥的嘛!很壯喔!」金毛褪色褪得差不多,只靠髮尾一圈還在撐的小囉嘍捅了捅他朋友,「喂!怎麼辦?我好怕喔!要是他回去跟他哥哭哭說被我們欺負了怎麼辦?」

──『你白痴喔!就打回去啊!回來哭個屁啊!』

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哥一定會這樣說。

每個人都會這樣跟我說。

爸會跳起來說:『一定是你哪裡有問題了才會被人打!我看了你這個樣子也想打!』然後媽會歎一口氣,長長地、長長地叫了我的名字以後就不說話;管家婆會叫我去找根本沒有用的老師,老師會威脅這些人要記他們過,然後他們就會變本加厲地整我。

只有田振雨會笑笑地抽他的長壽菸,然後很邪惡地問我:『我幫你蹔死怹那幾個按怎?一次嘛……收個兩百萬差不多差不多,考慮看 吧?』

我繃緊臉一動也不動。照片很快傳到了里長伯孫子的手上,他只看一眼就笑到從桌子上跳下來,拿著照片貼到我臉旁邊,一邊輕輕拍我的臉一邊來回比對著我和照片。

「唷?你跟恁爸生了還真不像內……不定著是恁母仔在外靠……幹!你敢打我?」

我就打你!我不只打你!我還想殺了你!

我吼了一聲,難得終於忘掉很多事情,沒頭沒腦地衝過去,卻沒在第一時間把照片搶回來,反而被里長伯孫子一推一踹,乓乓哐哐撞倒了不少桌子椅子,額頭太陽穴旁邊還敲了鋁窗框一下,不痛,但有點暈。

暈得我跳起來的時候其實看不見誰站在我前面,只有一個反應就是揪住他的脖子,狠狠地打!

用腳踢、用拳頭揍還是用牙齒咬都無所謂了!

我要打回去,我不要再被人欺負了!

那好痛,真的好痛。

痛得只有在打人的時候才能忘記那種感覺。

可是我忘了我只有一個人,才揍了兩下就反過來被他們圍得死死,好幾個拳頭和硬梆梆的運動鞋底砸在我身上,要不是突然有人大叫:「欸!車床工仔來啊!」我鐵定還爬不起來。

骨頭痛、肌肉痛、以前的傷口也痛,全身上下因為氣過頭而不覺得痛的地方,慢慢地把痛找回來了。偏偏小腿還在這時候抽筋,一瞬間聽到旁邊的桌子被我小腿肌肉的反射動作踢倒的聲音,我真有把自己小腿剁下來的衝動。

好痛。幹。幹。真的好痛。

「又怎麼了?」

班導走過來,兩條眉毛緊緊皺起、突出來,變成臉上的兩個小饅頭。我一直覺得接到我們這一班是他上輩子殺人放火缺德事做太多,這輩子才要來被懲罰,一天到頭忙著替里長伯孫子那票人向被圍毆的人道歉。

「為什麼到處都是松香油?誰弄倒的?」

「他啦!」

「還會有誰啊!」

全部的手指都指了過來,我一呆,急急忙忙要站起來抗議,卻不知道是誰在我站起來的時候從後面踢我一腳,本來就還沒抽完的筋馬上又發作起來,當場跪了下去,引起一片大笑。

「老『疏』啊──!『哇』給你講啦!他剛剛啊『機』然拿松香油丟人吶!好可怕的吶!差點就丟到『輪』了吶!要記過的啦!」

──幹!不會講國語講台語就好,你媽沒跟你講那種台灣國語聽起來蠢斃了嗎?

我咬咬牙,又掙扎著站起來。但這次班導已經沒有打算把注意力放在早晨打掃時間意外發生的一點小插曲上。

他冷冷地走回講台,好像完全沒看見地上畫出來的線條,自顧自地想了一陣子事情後,突然轉過頭看著我:「你們幾個今天午休……不,不要好了,你,」點名簿幾乎快從班導手上飛到我的鼻子下了,「等等午休來辦公室找我。我一定要好好跟你談一談。」

他的眼睛、他的表情好像在說:「我已經夠煩的了,你為什麼又要來找我麻煩?」難看得要命。而我只能嘆口氣,雖然滿腦子只想一輩子賴在地板上絕食抗議,但最後還是拖著腳走回座位。

很慢、很慢地撿回自己的東西。

台上的班導用點名簿敲了敲桌子,「有兩件事情要提醒大家。第一個,等一下我的課誰都不准再開玩笑,把同學的頭放到車床上,誰敢開這種玩笑,我就……就……咳嗯,第二個……」

他停了很久,一直沒有看著誰的視線忽然集中到里長伯孫子的臉上;不只嚇了他一跳,也讓全班覺得很有些好看的了。但班導最後還是維持一貫的平靜態度,又把視線從里長伯孫子臉上移走。

「陳敬啊……」

「衝啥?」這下換里長伯孫子開心了。

「能不能請你回去告訴你爺爺……土地的事情,不要那麼急著賣掉?」

土地?

為什麼突然提到土地?

我腦子裡很直覺地聯想到昨天傍晚里長伯跑去四海宮的樣子,以及田振雨大聲嚷嚷說『不找不要找啊!』的樣子。

該不會──里長伯打算賣掉四海宮的土地?

我呆住了,腦子空白成一片,差點錯過班導後來說「地是大家的,不能隨便處理掉」、「雖然這些地也不值錢」之類的話──但是那些話在我耳朵裡面卻一點力氣都沒有。

講到後來,班導自己也搖著頭,臉上的小饅頭越皺越大顆,聲音跟饅頭相反的越來越小聲;反而里長伯孫子的笑容跟饅頭一樣,越笑,越大;越看,越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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