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幹……衝啥……

聲音好像是從夢裡來的,遙遠得莫名其妙。我想抓住那個聲音,一回神卻只抓到一隻從眼睛裡噴出血的烏秋。

烏秋嗄嗄叫了兩聲,拚命想從我手中逃出去,可是我的手怎麼也放不開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烏秋黑色的翅膀噗啦啦拍著拍著,咻的幾秒鐘就爛成一團帶血的紅色沙子,從手指間滑下去;牠的骨架卻還在動,光溜溜、白閃閃的一副鳥骨頭動著動著,掉進水裡變成魚,十條、二十條大大小小長得奇形怪狀的魚;小吳郭魚吃掉了大草魚,然後又吃掉了更大的鯉魚,變成有吳郭魚顏色和鯉魚鬍鬚的的草頭鰱,游呀游,搧了我一臉水後跳出水面,乘著風變成一隻有蛇尾巴的青蛙。

青蛙的眼睛裡面住著草蜢,從肚子裡發出蟬的叫聲,牠轉了轉眼睛看著我,另一隻眼睛卻長長地像是蝸牛角一樣伸出去,一直伸到天空裡那個有光的地方。我看著青蛙眼睛裡那隻蚱蜢很久,忽然青蛙伸到天上的眼睛收了回來,血淋淋的爛掉一半;然後青蛙哭了,從爛掉的眼睛管裡不停噴出血眼淚,噴得我全身都溼透了。

我想抗議,可是一擦乾臉就看見青蛙大哭的嘴巴裡躺了個沒有頭的人,他的腳掉了一隻在青蛙的嘴外面,腸子、手斷了青蛙滿嘴……

於是我又聽見了最剛開始的那一聲「幹」。

很遠很遠的一聲「幹」。

我轉過頭努力往高高的地方,那個有光的地方去看,一直看、一直看,然後就被打醒了。

「都幾點了還不起床!是不用趕校車喔,還睡!再不醒我踹你喔!」

有光的地方是床旁邊的窗戶,管家婆逆著光,正生氣地大吼大叫。

我覺得自己的脖子大概是太久沒上油,和胸膛間的接合處生鏽卡死了,根本轉不動,只能用眼睛上下左右大轉一圈,無法相信自己竟然躺在家裡自己的床上。

──我不是在外面嗎?

──不是在公墓旁邊的那條小路上嗎?

「你睡傻了喔?」

管家婆不屑的充滿鄙視地踹了我的腳一下,轉身就走。

「快點刷牙洗臉,吃早餐了!」

咚咚咚咚,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管家婆重重的走路聲是這麼好聽。一直被我嫌得要死,幹嘛要開在我床旁邊的窗戶是那麼可愛。

我僵硬地舉起手,卡卡卡的用力抹一下臉。外面天氣正好,早上──大概是六點吧──夏天的太陽已經曬到了每家屋頂上,賣菜的、上課的、趕上班的、帶孫子的人和比烏賊更噁心的公車、轎車、摩托車噗啦啦開過去。好棒的早上。

太好了,幸好只是個惡夢……

「你還在蘑菇啥毀啦!快點下來吃早餐!」

管家婆的聲音難得地讓我不想跟她吵;用袖子再擦一次臉,我把下巴冒出來的鬍子隨便刮刮就跳上餐桌。

只是個惡夢,真好。

「果然是笨蛋。」

管家婆鼻子高高地瞄了我一眼,不過因為我心情好,所以不跟她計較。

蔥花饅頭夾蛋、熱呼呼的米漿和油條稀飯,嗚呼!一切都太美好了,唯一比較奇怪的是餐桌上竟然沒有看到老爸老媽的影子。

有點不對勁啊。

我咬口饅頭,偷偷抬眼去看管家婆。

她正忙著裝要帶去學校吃的早餐。

「他們去田裡了。」注意到我在偷看她,管家婆一點都不含糊地拍開我伸向她那袋早餐的手,「要帶自己去裝!剛剛里長打電話來說,有人想買工廠這塊地和阿嬤家在大溝底那邊的地,叫爸媽過去田裡商量一下。」

「啊?」

聽不懂一點都不能怪我,是管家婆說得不清不楚的,誰知道她在講什麼啊。整個村子的人都知道大溝底那一大區地除了爛沙子還是爛沙子,連西瓜都種不出來的爛沙地,有黏土的地方比例還低到稻子長不起來,只有比較靠近四海宮的那部份地稍微好一點,可是也沒有好到會被人看上,買去轉作農地或別的用途啊。

到底買那些地要幹嘛?

我納悶地嚼了嚼饅頭還想不出答案,管家婆又突然開口:「喂,你今天放學以後記得去四海宮,跟田大哥說謝謝。」

「啊?」

她的眼神!管家婆的眼神!可惡,居然對我這一聲偉大到只需要一個音就包含無數疑問和未完成句子的偉大單音節充滿不屑!

「白痴,誰叫你昨天晚上自己跑出去,跑出去就算了,長這麼大還不會看路,好好的路不走,自己摔進去溝裡面幹嘛?要不是田大哥剛好經過看到,我看你喔,在那邊睡一個晚上都沒人知道啦。」

「……」

──假的吧,管家婆胡說八道的吧?

因為太過震驚,所以我咬著饅頭的嘴巴雖然停下來,可是牙齒沒配合上反應,一大清早就發生了可怕的廚房自殘慘案。

「苦烏……」

舌頭痛得我連聲音都發不出,還引來管家婆的嘲笑。我怒瞪她好幾眼,光波都強到可以像子彈一樣穿過去了,管家婆卻不愧酷斯拉種族之名,一點都沒感覺到,害我只能辛苦地避開傷口,嚕嚕啦啦地說:「偶、昨天、跑企、哪裡、咧?」

她又瞪我一眼,「我哪知道你昨天發瘋跑去哪裡。田大哥說他是在四海宮附近的水溝裡面撿到你的,幸好那條溝早就沒在用了,不然滅頂都有可能咧。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媽幫你洗澡的時候有多臭……有多好笑啊?」

說完,她的眼神居然帶上了可憐我的意思!

「對了,你再不快點的話,校車就要跑了喔。」

「……」

跑了就跑了吧,反正我也不期待上課;那種一點也不有趣的事情,我不懂為什麼會有人喜歡。

我窩在自己座位上,撐著下巴看窗外發呆。

無聊的世界、無聊的人類,因為他們的無聊而群聚到我的座位前面來。

金毛布丁頭笑嘻嘻地用肩膀頂了他朋友的肩膀一下,腳不客氣地踹著我的椅子。

「欸,我昨好像聽到有人要賠失禮喔?」

「好像是齁,欸,你有聽到無?昨不是有人講他要下跪道歉嘛?」

「哪無?聽──得清清楚楚咧!啊那個人咧?」

「那個人咧」、「那個人咧」,笑聲像感冒病毒一樣快速地傳染出去,越來越大,越來越刺耳;我冷冷地看著他們,看著坐在一群人最後面的陳敬。

他蹺著腳,手上正翻來翻去地玩弄著一包香菸,抽出來,對我咧咧嘴笑一笑,又放回去,揉搓菸盒把菸草捏碎,囂張地撒到電風扇吹出來的風上:天女散菸草。

接著把空掉的紙菸盒砸到我頭上。

那一下不很痛。我看著它從我膝蓋上滾了兩圈掉到地上,又過幾秒才站起來──如果可以像電影演的那樣,站起來後所有人都被我的氣場嚇到,自動往後退好多步就好了。

苦笑一下,我看看自己腳上那一票傷口,在心裡搖頭。

如果是田振雨,一定可以吧?如果是田振雨,一定不用這麼窩囊吧?

我想起田振雨踩著三七步的腳,叼著菸對我說:『我幫你蹔死怹那幾個按怎?』的臉。然後,慢慢地對陳敬彎腰。

「對不起。」

陳敬都還沒說話,旁邊的人就先吵了起來,嘻嘻哈哈的用一種我不明白為什麼可以這麼激動的態度,大吵大鬧。

「就按呢?無啊嗎?」

「不夠啦不夠啦!」

「幹咧哪有這簡單就乎你過?」

「你是在給人賠失禮啊是跟人找打?」

「你這啥態度!」

我咬牙,縮起肩膀偷偷看一眼陳敬。

他還是笑笑地沒什麼別的動作,但是我知道他聽得出這三個字是敷衍──就算不是,他們也會歪想到是。

我只好又大聲說一次,大聲到堵在走廊上的一群人都能聽到的程度:「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只有我知道。

「喔喂,無誠意啊!」

「嘿啊!給人道歉就要拿出誠意來啊!」

「不然咱抓他去司令台好啊!叫他在司令台那用廣播賠失禮!」

我一呆;看見我馬上抬起來,嚇傻的臉,四周的人更興奮了。有幾個已經忍不住要拿我開涮,急匆匆地在教室門口跳來跳去,只等陳敬一句話就衝出去佔領司令台。

所有人都在看陳敬,各種各樣的聲音浮動在教室裡,東炸一句西炸一句,我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贏──只好漠然站在原地,看著陳敬不說一句話、玩弄著新拿出來還沒開封的菸的模樣好一陣子,又轉開視線看向窗外。

天氣有點陰陰的,隨時會下雨一樣的沉悶。有幾隻麻雀飛走了,躲進沉沉的灰色天空裡,只剩下燕子還在操場上低低飛著,一來一回高高低低,不知道牠們什麼時候會飛走?

我想不出來,隨便盯著某隻燕子的視線卻突然闖進了一隻烏秋,有著比身上羽毛顏色更深更黑的眼珠子的烏秋,牠正看著我。

我馬上想起早上做的夢,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恰好陳敬也在這時候開口。

「恁敢有司令台廣播器的鎖匙?」

一票人看來看去,某個長得超像技安的熊男跳出來,咧嘴大笑:「我會當去找教官拿。」

「免。」陳敬撇了撇嘴,隨手拉開他旁邊某個小弟的制服上衣口袋,把菸盒塞進去,拍拍那個鼓起的口袋,笑了起來,「嘿真麻煩。」

他跳下桌子走過來,周遭的人馬上讓出一條路,就像電影演的那樣,可以直直走到我面前的一條路。

他說:「學校後山,食品科大樓裡面不是有一個樓梯間嗎?」

一瞬間,只有一瞬間,所有的人都明白了陳敬在說什麼,表情也都變了。

那是個從高一進來就一直被學長姊們反覆警告、絕對不能接近的,每年都有一個食品科學生莫名其妙死在裡面的黑色暗間。

「掠他去那。」他笑著拍了拍我的臉,像是在拍他塞到小弟上衣口袋那包菸一樣的力氣,輕輕的,很殘忍地笑了:「掠他去,哪是敢反抗,打到他不敢為止。」

「打到他不敢為止。」──就算沒有這句話,我也被打得很慘。

我試圖在他們湧上來綁住我的時候逃跑,但沒有用。我原本就打不過他們,反抗的下場也只得到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綁山豬式抬法,一路被抬去食品科教室大樓。

不反抗好,還是反抗好?

我真的不知道了。

當那小小的、只夠塞一個人進去的小暗間的門,在一群人緊張的哄笑聲中關起來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眼淚,衝了過去,肩膀一下又一下地撞那扇貼滿符咒的門,大吼大叫。

他們不是要我的道歉嗎?我就道歉了;不是要人下跪嗎?我現在下跪不行嗎?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我跪在那扇門前,額頭一下又一下地撞著門,卻只能聽到叩、叩的空洞聲音,一聲一聲反覆在小暗間裡響起;黑色的小暗間裡什麼都沒有,不管我怎麼掙扎,還是什麼都沒有。

──就算是妖怪也無所謂了。

──來個人吧、來個妖怪吧,像昨天那樣的妖怪們,咬死陳敬他們吧。

我哭著這麼想。

真的不行了。我好想他們去死。

為什麼他們不死一死?為什麼一直都是我被打、被欺負?

我真的、真的不懂啊……

眼淚最後哭乾了的時候,眼睛也腫得睜不開,只能靠著門,腦袋裡轉著許多許多想法──凶狠的、殘忍的想法──睡了過去。

直到門突然被肩膀頂開,我一時失去重心倒出小暗間外時才被嚇醒。外面撬開門閂的那個學生顯然也被我突然倒出來的身體給嚇壞了;她愣愣地維持伸手拉開門閂,遠遠跳開一步免得被突然打開的門給打到的姿勢好幾秒,然後馬上脹紅臉,凶狠地低叫:「不是我開門的!」

我眨眨眼睛,她立刻用更嚴厲的聲音低喊:「不准、不准說出去我有來這裡!聽到沒有!我、我只是經過而已!」

我又眨眨眼睛,默默看著那個女生遠遠跑走的背影。

好想笑……媽的,幹。

這一切。

幹。

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還好,還好腳沒有斷,還回得了家。可是那又怎麼樣?

沒人會知道我被關在學校的小暗間裡直到晚上七點以後,社團活動被學校強迫停止時,才有一個人剛好經過地開了那扇門。

沒有人會知道的。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hsl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