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天之後又過了兩天,街上忽然爆發一陣爭吵。一戶打死都不願意賣地的遠房阿伯種的稻作原本已經長得快可以收割,可是昨天晚上卻被不知道哪裡來的飆車族跑進田裡,潑機油、潑黑油、巴拉松什麼的農藥不要錢地撒滿整片田,短短幾小時內本來一片寧靜漂亮的田就黑成死地,沈重噁心的油味和聞了就覺得自己也快被毒死的農藥味沒有風來吹散,在那片田的上空凝聚成一團可怕的雲,重重壓著所有人的心。
  
  阿伯說這一定是石化工廠的陰謀!
  
  可是警察卻說他們已經逮到破壞稻作的飆車族,是隔壁鎮的一群不良少年,半夜經過那片田時突然手癢,想試車可不可以在放滿水的田裡開就跑下去了。
  
  農藥和機油都是他們覺得既然機車都下田了,那些稻子反正也活不了,乾脆撬開阿伯蓋在田邊的小屋,拿存放在裡面的農藥和機油出來撒,幫助稻子死更快,好讓田主可以直接重種那些作物。
  
  遠房阿伯差點沒被他們氣到中風,不過也差不多了──那塊被這樣惡搞的地,沒有幾十年的整理根本長不出任何東西;就算要賣,再怎麼壓低價錢也沒有人會買。
  
  一時間整個村子都在討論這件事,路口三不五時就有人群聚在一起痛罵那些死沒天良的不學好後生;好幾個村子裡特別凶悍的年輕人甚至在阿姆哭昏倒好幾次後,主動跳出來找人手,揚言就算管區把那幾個少年飆仔藏在拘留所裡面,也要衝進去,一個一個揪出來往死裡打。
  
  管區當然不甘示弱,直接嗆回去讓那幾個年輕人有膽就來,來一個他就用妨礙公務的罪名抓一個。可是不管兩邊的態度如何,畢竟這裡只是個小村子,整件事很快就被各自長輩勸開息事。
  
  至於那塊地的未來,我聽爸說,從台北來、準備在村子附近建廠房的石化工廠倒是很有誠意,派區經理直接到那個親戚家裡說:不如就把地賣給他們吧,用不輸里長伯家賣地的價錢,去收購那塊被整個糟蹋掉的地。
  
  說完,爸媽對坐著發好一陣子呆,才邊苦笑著邊清大門右側那面被潑上紅色油漆的牆壁。
  
  就像環保局的人來了又來,一坐都一下午;石化工廠的業務員也是來了又來,一次比一次客氣。
  
  我冷冷地在一邊看著,整件事情中唯一會讓我有點反應的,就只有那些不良少年在被保出來的前一個晚上,竟然在留守警察的面前被看不見的兇器砍斷了手或腳。聽說他們的慘叫聲遠遠傳出去四五公里都能聽見;而我在過不久被警察通知去警局做案件後續追蹤的時候,看到了那間噴滿血的拘留室。
  
  也許那些不良少年和我,都看見了同樣的東西。而應該要知道些什麼的田振雨卻什麼都不告訴我;我問過兩次,不是被他打混呼嚨過去,就是遠遠看見我就躲。
  
  這讓我更在意了。他到底在躲什麼?
  
  我問不到人,也不敢去問可能會知道田振雨究竟在想什麼的旺財,只好一個人生著沒人知道的悶氣:倒頭大睡、和管家婆的日常吵架變本加厲──可是不管怎樣都解決不了被田振雨這麼明顯排除在外的不爽。
  
  最後一次去四海宮找人卻撲空,終於確認他是真的不願意見到我之後,我也沒那個臉繼續去四海宮問清楚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
  
  無所謂,反正一直以來都是這麼過的。少了誰都可以,被排擠也沒有關係,一直以來都是這樣過的;每個人都喜歡裝作自己很厲害,但我永遠不可能會是他們拉下臉,第一個想到可以一起解決事情的那個人。
  
  抱著這樣的心情,我白天到學校睡覺,下午回家還是睡覺,一路睡到學期倒數一個禮拜;除了還會對我暴跳怒罵、碎碎念沒完沒了的老爸老媽和管家婆外,我數了數,很意外自己竟然會覺得不說一句話也不回應的日子,其實不怎麼難過嘛。
  
  所以就連班導聯合從台北來的一群人,辦了個什麼西線鄉野環保自助會之類的奇怪協會,也是某天在學校迷迷糊糊睡醒時,無意中聽別人聊天聽到的。
  
  聽說那個協會已經辦了很多次抗議活動;聽說那個協會除了班導和四五個在地人以外全都是台北人;聽說他們每天在路上發傳單叫大家不要賣地;聽說他們一直在踩石化工廠的痛腳;聽說他們在石化工廠提前開工的工廠建地破土典禮上給人家難堪;聽說、聽說……好多個聽說,直到聽見村子裡所有的地賣得只剩下四海宮那一片地還不能賣,今天下午就要針對這個問題辦一場賣地表決會和石化工廠公聽會的消息,我老早就睡飛了的魂才肯乖乖回家。
  
  田振雨一定會去那場公聽會。
  
  他非去不可。
  
  我想起四海宮後面那片田、想起田振雨總是恭恭敬敬地擦掃著宮內大大小小的桌椅、想起宮裡找不到人卻可以在田裡找到正揮汗扎在田裡工作的田振雨。
  
  我想我知道要去哪裡逮人了。
  
  現在是午休時間,距離教官親自來逮我就近監視的空白時間還有十分鐘,足夠我翻牆出校門──翻牆出校門,多棒的主意。空了好多天的腦袋第一次覺得這世界上還是有些事情,值得好好做一次。
  
  我扯扯嘴角,垂下眼睛。拜那次警察到學校做筆錄之賜,現在全校都知道我身上可能背了一條人命,不管走到哪裡都有人自動讓路──真爽,不是嗎?
  
  我推開桌子站起來,無視所有人忽然退得離我遠遠的事實──就連陳敬那夥人也退得至少五六步遠──自顧自走出去。
  
  這個時段要蹺課當然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從校門口走出去。我想了一遍整個學校教室大樓和圍牆的分佈圖後,還是不得不承認從二年級工科大樓出發到後山圍牆,翻過牆就是公車站牌是最簡單、也是被教官盯最嚴的一條蹺課路線。
  
  平常如果要從這條路蹺課都需要有其他人幫忙掩護,但我現在別說找人幫忙掩護,就連自己燒壞腦袋要主動跑去幫人掩護,也會看到他們瞬間倒彈三尺遠的樣子。
  
  只好自立自強了。
  
  我敲敲腦袋,深呼吸一口氣,抓著繞路去資源回收場翻來、只剩兩條腿的椅子,笨手笨腳地把它墊在圍牆旁那棵枝葉簡直是被鬼剃頭的可憐大榕樹下,踩著它爬樹。
  
  由於大榕樹被教官們鬼剃頭,所以它短短的樹幹和圍牆間的距離讓我有點腦袋發麻,萬一沒抓好距離就跳下去,大概也不用這麼辛苦地翻牆蹺課離開學校,可以直接送醫院了。但是要我只用壞了兩條腿的椅子就翻爬過圍牆,光看臂力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任務。
  
  我咬咬牙,又深呼吸一次。
  
  衝了!
  
  趁教官還沒過來,我手腳並用、擦破好幾處皮甚至又報廢掉一件制服下襬,好不容易才在榕樹枝窩上站穩。可是我還來不及替自己的勇氣鼓掌,迎面而來的卻是一陣啪啦啦群鳥亂飛的場面,頭啊臉啊都被到處亂飛的烏秋狠啄好幾下。等我好不容易再次站穩,準備咬牙跳過圍牆時,教官已經衝到附近,校內廣播系統也呱啦啦地叫了起來。
  
  「現在爬到樹上的那位同學!馬上停止你的行為,趕快回到校園裡面……」
  
  神經病。
  
  離學校外就剩這麼一點距離了,誰要回去!
  
  我不屑地撇嘴,教官的鬼吼鬼叫意外成了勇氣的助力。眼一閉,用力一跳,我準準地落在圍牆上,但前衝的力量還沒減弱,自己反而被這股力道帶著,順勢從圍牆上滾下去。
  
  一瞬間身體反射性地做出很多動作:伸手勾了一下圍牆頂,身體扭過來腳尖先落地;巨大的衝擊力從腳尖一路震到尾椎,沒扭到腳真的是媽祖婆保佑。
  
  我一拐一拐地往公車站牌走兩步,往市區的公車正好開過來。我立刻攔車投錢,上車坐下,背後卻超乎我預期地沒傳來教官們的怒吼聲,而是一片慘叫。
  
  公車的座位有點高,我微微站起來往回看,一群烏秋──至少十幾隻──滿天下雨似地對準那群綠色人種啄啄啄啄,黑色羽毛散了滿天滿地,有一雙眼睛卻始終盯著我這邊看。
  
  一雙深黑色的、烏秋的眼睛。
  
  公車啟動,很快就把學校圍牆邊的那一幕甩到遙遠的後面,可我意外地很在意那隻烏秋……大概是眼花了吧,我竟然會覺得那隻鳥的臉上帶著笑,一個非常非常像人類的笑。
  
  我揉揉眼睛,強迫自己不要再想烏秋了。那種烏漆抹黑還兇得要死的鳥有什麼好想的。
  
  市區在望,我匆匆在國小側門那站跳下車,因為身上還大剌剌穿著制服的關係,只能遮遮掩掩地從側門溜進去,沿著一排比人還高的杜鵑樹叢底下往活動中心鑽。
  
  不過很快就發現我想太多了,一路上完全沒遇到任何人,只有在接近活動中心時才稍微在麥克風音響的干擾下聽見一點點人聲,但也很快就被激揚壯闊、光用大鼓和銅管樂器就讓人不知不覺熱血起來的音樂聲蓋過。
  
  公聽會顯然辦得非常成功,人群竟然擠到連邊門都站不下,三個四個零零散散站在活動中心外的走廊上,不停交頭接耳。
  
  我吞口口水,書包丟在學校沒一起帶出來,沒辦法遮住制服上的特徵,只好一硬脖子,趁站在邊門的人轉身走開的一瞬間,迅速湊過去矮腰鑽進活動中心。
  
  活動中心不大,頂多只能塞兩百個小學生的空間硬是擠進至少三百個大人。我在人群後端努力踮腳還是看不到前頭舞台上放映的影片,就連影片音樂也因為嘩嘩的人群竊竊私語聲而變得很扭曲,斷斷續續聽不清楚。
  
  再這樣下去,就算一直等到公聽會散場,也找不到田振雨在哪裡。
  
  我咬住下唇,斷然排開人群朝二樓看台擠過去。
  
  小時候太皮,三天兩頭、上課下課總是逮到機會就作亂,整棟活動中心有幾個洞可以躲人嚇人做壞事當秘密基地都在我的掌握中,只要沒改建,那些傻傻站在樓下和二樓看台的人都不會知道:會場其實還有個可以悠哉悠哉蹺腳看戲的好地方。
  
  可是人實在太多了。一路上不知道踩了多少人的腳,引來多少怒罵,混亂中好像還聽到幾個熟悉的長輩驚訝的聲音。我用手肘擋住臉,埋頭往前跑。通道盡頭正面面對舞台的地方有間廢棄、沒上鎖的無窗辦公室,但因為沒辦法從這裡看見舞台,反而是整個活動中心最空曠的地方。
  
  才剛踩進辦公室,背後巨大的音樂聲正好停止,我趕緊往辦公室附設的廁所隔間衝過去,鑽過廁所底下不知道為什麼開得很低、不要太胖的人都能鑽過去的氣窗。窗外有個小走廊可以通到活動中心二樓外層,大概是洗窗工人用吊籃送上來活動中心以後專用的小陽台。在這裡能隔著玻璃窗清楚看見整個活動中心內部,視野極佳又沒人跟我搶位置,我舒舒服服地在小陽台上一窩,終於鬆了口氣。
  
  可惜缺了小凳子和吃的,不然這裡簡直就是最佳看戲台。
  
  我休息一會,石化工廠播給大家看的影片告一段落,有個看起來挺胖的大肚子男人站起來,拿起麥克風。
  
  「安靜、安靜安靜安──靜。現在要請『大國站起來』石化公司的區經理張柱國先生來說話……安靜安靜安靜──靠夭喔恁不惦惦是會死喔!吵吵吵敢是有那多事情可以吵是嗯?」
  
  我小心貼上玻璃,仔細看才發現原來那是里長伯的換帖兄弟,聽說他的背後有三條刀疤,一條是年輕時和人打架留下來的,一條是開刀留下的,最後一條是被仇家砍出來的。總之,背景絕不單純。
  
  他罵完髒話之後,很滿意看到全場頓時靜下來的情況,轉身一直對那個坐他旁邊的西裝上班族鞠躬,又過了一陣子才把麥克風交給那個上班族。
  
  玻璃讓我看不到上班族眼鏡下的臉長什麼樣子。他站起來,慢慢地開口──那是一口很大陸腔的標準國語,和村子裡就算有腔調,也是不台不中的台灣國語腔完全不一樣──慢慢地說:
  
  「相信各位看過剛才播放的影片之後,都能對本公司針對西線地區所將進行的大型石化產業開發案有更進一步的瞭解,雖然本開發案詳情皆已在近兩個月、本公司業務人員挨家挨戶的拜訪下有所說明,但為了解決各位民眾的疑惑,本公司並不吝於公開過往由本公司所承攬的石化產業開發案於開發當地所作的詳細投資報表資料,以及近幾年來開發案當地的榮景現況和居民心聲的報導。」
  
  剛剛被叫罵著沒了的聲音又大起來,大概是忙著把上班族剛剛說的話翻譯給老人聽的吧,里長伯的換帖兄弟沒有阻止那片聲音。
  
  「如各位在影片中所見,本公司於西線地區進行的本開發案,屬於國家大型開發案。在開發初期,建設工廠即能釋放出超過兩萬個工作機會;三年之後廠房一旦落成,又能另外釋放超過七千個基本操作人員的工作機會、三千個技術人員工缺、將近一千人的管理職缺和其他粗估至少是本公司招募人員總額三倍之多的附屬產業所需從業人員職缺!各位想想,這麼龐大的數字、難以估計的工作機會正在等著各位啊!」
  
  活動中心裡面嘩的一聲,激動的討論聲大到像是整間活動中心都在發抖。
  
  那個上班族卻只停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就繼續說:「按照本公司過去所進行之成功開發案的經驗與本公司一貫秉持的薪給原則,所有供職於本公司的從業人員,其薪資將不少於國家所定之基本薪資,年節加給、年中年底的紅利、公司股票所得總相加亦可高達個人所領薪資的八成以上!」
  
  我覺得那個上班族一定在笑──活動中心裡早就炸翻了,巨大的討論聲蓋過所有人的聲音;我猜他們一定都只能看到對方的嘴巴在動,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東西。直到里長伯的換帖兄弟突然打開麥克風,嗄──唧!可怕的噪音震住全部人的耳朵以後才慢慢安靜下來。
  
  「我想各位都是至情至性的人,這幾年對產業外移、年輕人在貧寒交迫的環境下為了追求更高薪資所得而離鄉背井的困境,應當是有相當深的感受。本公司雖則不敢保證本開發案將能完全解決西線地區人口外流、國民薪資低落、扶養比慘澹的困境,卻能保證優先任用西線地區當地子弟,共同和西線地區人民一起解決本地的經濟困境,吸引年輕子弟回鄉,共創西線地區的新榮景!」
  
  上班族越講越激動,到新榮景這句話時,甚至一手握成拳頭高高舉起來揮舞,而底下活動中心裡面的聲音,竟然也跟著他的手揮到哪歡呼到哪。
  
  大家都很激動的樣子。
  
  嗯,真的很激動。看到那個瘦瘦的背影跳上椅子激動大叫的時候,我幾乎整張臉都黏到玻璃上了。
  
  是班導。那個老是安安靜靜,被陳敬他們挑釁也不會大小聲的男人,現在卻激動地站在椅子上,揮動他的手臂大聲尖叫著什麼東西。
  
  旁邊有人立刻給他遞上麥克風。
  
  「你說謊!」
  
  班導的聲音太大聲,伴隨著麥克風尖銳的嗄唧聲一起刺穿整個活動中心裡的每個人。
  
  上班族本來要放下麥克風的手停了下來。
  
  「這位是?」
  
  班導的聲音很激動,激動地沒辦法好好講完一句話,結結巴巴地嗆回去:「我、我姓吳!是、是西線、線鄉野環保、自、自助會的副會長!我、我手上、有證據證明你、你剛剛,講的那些話,都是、都是騙人的!」
  
  「幹你這個夭壽死囝啊孹!來這亂……啊啊張先生歹勢、歹勢、歹勢捏……」
  
  「沒關係,本公司經營原則一向主張合法公開誠信,沒有什麼不能討論的,這位……嗯……先生請講。」
  
  和上班族冷靜的態度一比,班導就顯得弱斃了,頭慌慌張張地轉來轉去,一直到旁邊忽然擠來一個人,遞給他一個背包後才冷靜下來。
  
  「你說、你想要幫我們解決這裡的經濟困難,可是,你剛剛說的那些僱用率,我去調查過了,你們之前在U縣開設的那個開發案!那兩萬個建廠工人有八成是外勞!建廠完了以後你說的那兩萬個工作職缺,你們在那個開發案之前也有說過,但是卻跟建廠時所用的外勞基本上是同一批人!」
  
  他用力揮動從背包裡抽出來的厚厚一疊紙,聲音越來越尖銳:「用的那些技術人員,也是你們從其他準備放棄的石化廠房那裡移用過來的技術人員!就連管理階層也沒有U縣開發案當地的人!薪資所得、優先聘僱建地當地居民什麼的,都只是你們畫出來騙人的大餅!證據就在這裡!你還想騙人嗎?」
  
  他說著說著,手上忽然一滑,整疊紙就被他失手扔到活動中心半空中,被架在四周的冷氣一吹,呼啦啦像蝴蝶到處飛。
  
  上班族的臉色大概都變了吧。我看見他捏爛一張飛到他臉上的紙,粗暴地抓起麥克風,「這些數據資料事屬本公司人事機密,你是從哪裡拿到的?」
  
  「怕了吧!我這邊還有別的證據!」
  
  班導又從背包裡抽出另一疊紙,聲音裡充滿得意,一字一句開始念起建立起石化廠之後,對於周遭環境的各種破壞性、醫學報導證明石化工廠排放出來的廢氣廢水廢棄物會讓周遭住民得癌症還是什麼別的症狀,導致死亡率暴增多少多少百分點;而所有依附在石化工廠附近、仍然在耕種的稻田會長得不好;生態系中各種生物的食物鏈將遭受破壞,動物遷徙還是小事,像是戴奧辛鴨子或是DDT藉由食物鏈關係累積到人體裡,對人體的破壞和一級農林漁牧產業的傷害與失去消費者的信任是更加無法估計、高得難以想像的可怕損失……
  
  很多很多我聽不懂的東西透過麥克風,一項項說出來,班導的聲音越來越穩,而活動中心裡討論的聲音也越來越大,最後匯聚成里長伯的換帖兄弟搶走上班族手上麥克風後的一句話:「啊沒你是叫咱欲按怎?」
  
  「啊?」
  
  「你剛才講的,攏是還沒證實的事吧?啥得癌啊!鳥仔稻田會死了了,攏是別人講的,咱這還未試過,哪會知影你剛才講的是事實!而且尚重要的!若是無進行這個開發案,你是欲叫咱大家做夥夭死是嗯?」
  
  活動中心裡突然一靜,里長伯的換帖兄弟得意地笑了出來。
  
  「你講啊!哪不是這個開發案,你是想欲叫咱大家呷啥?咱西線地區窮到要死,種啥死啥,自古以來咱的少年人若是不出去打拚,咁有錢當賺?咁活會下?現在這個開發案雖講是有可能以後攏用外勞,但是!你、恁大家也不要 記!怹大公司是有出錢來買咱的土地!怹出的錢是有夠咱大家爽快活到後世人也用不完的多!按呢是有啥不好?」
  
  底下一片安靜,里長伯的換帖兄弟哼哼著補上最後一擊:「你就不要自己有法度呷飽穿燒,就當作別人也跟你同款這呢好命!」
  
  班導整個人都僵住了,沒有人敢再說什麼,反對或是同意的聲音都不見了。整間活動中心沉默很久、很久以後,班導突然指著某個角落大叫:「田振雨!你說話啊!你為什麼不出來反對!你明明也不肯賣地的不是嗎?」
  
  田振雨!
  
  我一驚,本來就貼在玻璃上的眼睛更是直直盯著班導手指的方向。
  
  那是活動中心最靠近廁所、最偏僻也最小的角落,田振雨高大的人影就斜斜靠在牆壁上,抱著胸,不說話也不動,直到班導突破人群,把麥克風戳到他下巴時,才猛然爆出一聲「幹!」
  
  我趕緊從原路鑽出小陽台,滿頭大汗地擠出人群,從活動中心外繞路跑去離那個位置最近的側門。
  
  蓋滿幾十年來風雨塵土的咖啡色玻璃門那一側,田振雨推開所有伸到他面前的麥克風。
  
  我聽得出來他的聲音裡沒有憤怒或是生氣的情緒,只有一種淡淡的失望。
  
  「我不管恁按怎決定,照慣例,媽祖宮那片土地是早時祖先共同買來獻給媽祖娘娘的地,要賣,先問過祖先願不願意;續來,是恁大家長房的決定。各家長房若是要賣,將地契拿來,大印撜撜,我會幫恁把手續辦好……續來無我的事啊。」
  
  他願意讓大家賣地?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那麼珍惜四海宮附近那片地的田振雨,居然同意賣地?
  「為什麼?」
  
  我管不到現在衝進去被抓到的話會被爸媽罵成什麼樣子──抓住田振雨,問清楚到底為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可田振雨只抬眼看我一下,嘴角扯了扯。
  
  很沉很沉的低音,大手粗魯地壓著我的頭,他輕輕搖頭,「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對不起你要賣地?還是要對不起你從那天起突然就消失?我他媽的要你的對不起幹嘛?我要的是你的解釋啊──田振雨!
  
  ──什麼都不講,只丟一句對不起就跑了,你以為你是什麼瓊瑤劇的經典悲情男主角為愛走天涯嗎?
  
  白痴!
  
  可是不管我怎麼罵,怎麼跳腳,四海宮的門從那天之後就再也沒開過。所有相關的賣地業務,田振雨全交給四海宮隔壁的代書劉大哥負責。
  
  當我陪爺爺拿著地產權狀去劉大哥那裡時,他倒了杯茶給我,忽然伸手搓我的頭,露出個很柔和的笑容。
  
  「不要太難過。阿田他只是去做他該做的事。」
  
  「我才沒有難過!」
  
  我想也不想的先罵一句髒話,被爺爺生氣地拿拐杖敲腦袋後,才哽著喉嚨大叫。但劉大哥一點都不介意我的大吼大叫,他又給爺爺倒茶,忽然低下眼睛看著紅陶茶壺很久,才把視線移到爺爺放在原木桌上的那張地產權狀和賣地契約書。
  
  他臉上表情非常溫柔,溫柔到幾乎讓我覺得他要心碎了。
  
  「不管別人怎麼看……我想,阿田他唯一在乎的、唯一不希望誤解他的,大概就只有你了吧。所以,」
  
  劉大哥正了正身體,在椅子上深深地對我低下頭。
  
  「請你……原諒他。」
  
  幹──我連你們為什麼要丟下我、要對我道歉的理由都不知道了,能原諒個鬼?
  
  我憋了好大一口氣在嘴裡,胸部鼓得像隻準備求偶的水蛙似的,最後卻只能對著劉大哥溫柔的笑臉洩出那股氣,洩得乾乾淨淨,一口氣癟得跟張紙一樣,再也吹不起來。
  
  一天又一天,沒有田振雨在街上、在四海宮、在田裡神出鬼沒的日子對我來說,就和通過開發案的村子一樣,面目全非。
  
  我開始在半夜因為做了惡夢而驚醒,卻怎麼都脫離不了夢中最後田振雨對著我說對不起的聲音餘波;只能抱著膝蓋,靠在床頭傻傻數著一夜之間忽然塞滿整個村子、在馬路邊大吵大鬧的外勞人頭等天亮。
  
  然後搥窗框、搥床頭、搥所有我搥得到的東西,罵自己不要這麼沒用,田振雨又不是我的誰,憑什麼我要這麼難過?
  
  可總是有那麼幾天,我不知道這個村子以後會怎麼樣;也總是有那麼幾天,我驚醒時發現枕頭濕了一半。一個禮拜、兩個禮拜,時間並不因為田振雨的消失而自動停止,太陽依舊從東邊升起,月亮也還是在一堆路燈的光裡努力發亮。
  
  暑假正式開始的那天,教官依照約定,簽發銷過完畢的通知單給我。
  
  「我想你應該很討厭教官吧。」
  
  他很意外地,竟然不是用他出了名的那種拉得長長的腔調說話,但還是很怕流汗似的,用力拿著一疊衛生紙擦下巴。
  
  「討厭到想殺了他的那種心情,其實,我以前也有過。」
  
  他笑了一下,眼睛並沒有看著我。
  
  「那時候啊,念軍校的時候,每次只要一拿到實彈射擊的訓練槍,我就想對著教官開槍。真的,只差一點就開槍了。」
  
  小小的教官室裡很陰涼,我聽著大電風扇嗡嗡轉著的聲音,突然覺得這電風扇很通人性,正努力地想填補小小辦公室裡只有我和教官兩個人在的巨大空洞。
  
  空空的辦公室中,教官的聲音奇異地變得很遠、很長,就像外面樹上的蟬,長長地、遠遠地唧了一聲,被風吹過去,高高地送上天邊的灰色雲層,換成一道雷聲落回人間。
  
  「我常常會想,念軍校的那時候,為什麼我不能開槍?」他放下衛生紙,短促地笑了一聲,突然抬起頭正面面對我,「我到現在還是想不出來這個問題的答案。真丟臉,都要四十歲的人了……可是我覺得你應該可以找到答案……如果是你,大概可以吧……」
  
  雷聲越來越大,隆隆的聲響好像就落在自己身邊似的。整個天空都在為十幾分鐘後要落下的這陣西北雨作準備,悶熱、黏膩、陰暗和潮濕。我努力在沒有開燈的室內尋找教官的表情。
  
  「為什麼要跟我講這些……?」
  
  轟隆!隆隆隆隆………轟!咕隆隆隆……
  
  閃電一下子劈開沉悶的雨灰色天空,我看見教官一愣,想到什麼似地接著一笑,終於放鬆下來地癱在他的旋轉椅上;我第一次看見教官的臉上有這麼滿足的、安心的笑。
  
  可是這個笑容卻不持久。
  
  有人慌慌張張從走廊上奔跑過來的聲音和第一滴雨一起到達教官室,而那個人快要崩潰的大叫聲也和更加巨大的雷聲一起撞了進來。
  
  「吳老師、吳老師他、他……」
  
  我從沒遇過這麼大的雷陣雨,也從沒看過學務處主任的表情這麼驚慌,以至於他接下來說的話對我而言,都像是西北雨中的雷聲一樣響亮,卻斷碎得無法連貫成一整個句子。
  
  「吳老師他、他在石化工廠的那塊地上、咳咳……在那塊地那邊、咳、自、自……焚了……」
  
  雷聲轟隆一炸,藍白色的閃電唰地把所有人和場景都照成鬼片的陰森森模樣,教官僵硬地挺起他的背,像是快要呼吸不過來似的。
  
  「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為什麼會這樣?
  
  我越來越不懂大人這種生物在想什麼了。
  
  驚嚇、錯愕、不敢相信、無法理解……很多很多的情緒都在醫院門口,被班導的家人、醫院的護士、學校趕來關心的教官和老師、記者擠出騎樓;讓每一滴比我小指頭還大的雨沿著衣領倒灌下來的那一秒,一起被沖個乾乾淨淨。
  
  我在雨裡看著班導的老媽媽發瘋似地搥打所有意圖靠近她和班導的人,尖叫著、哭泣著、憤怒地……絕望地尖聲喊著:
  
  「你們逼死我兒子還不夠嗎?還想對他做什麼?他都已經死了!是你們逼死他的!要不是你們說要賣地!要不是你們說要辦什麼自助會,他會死嗎?都是你們害的!還我、把兒子還給我啊!冠廷乖、不要怕、不要怕喔……媽媽在這裡……不痛不痛,不痛喔……冠廷……把眼睛張開好不好……廷廷……媽媽、媽媽現在就帶你回家……不痛喔、不要哭……廷廷……」
  
  而那個蒼老的爸爸獨自站在頭髮花白的母親之前,不是課本裡描繪的非常雄偉的山,也不是電視劇裡演的非常堅固的擋雨牆──我看著他的背影,雨不停從我頭上扭動著滑下眼睛、滑下脖子、滑到胸口……從雨裡看出去的世界,都被雨溶化成一片水灰色的哀傷。
  
  到底為什麼?誰能來……告訴我……為什麼……?
  
  我把臉埋進手裡,雨打得我好痛。
  
  雨聲嘩嘩──嘩嘩──忽然間在班導媽媽失控的尖叫聲裡,我聽見好幾個細小的聲音,夾在雨聲裡很不明顯,飄呼呼地一會兒在右邊響起來,卻又馬上在左邊聽見它。
  
  
  『是時候了……』
  『吶、吶,是時候了……』
  『時間到了唷……』
  『……走吧、走吧,時間到了……』
  『來了……時間來了……』
  『該走了……該走了……』
  『出發吧……走吧……』
  
  
  出發什麼?要去哪裡?
  
  我抬起頭往四周一看,不過一眼,似乎被雨水沖走、聽見班導自焚的那種恐懼感馬上又彈回身上,蛇一樣的從腳底竄上來。
  
  是妖怪,不知不覺中快半個月看不見的妖怪們──像是電視螢幕上的卡通人物一樣只有一層薄影,在雨裡發出淡淡灰色光的妖怪們,嘿嘿笑著圍住整個醫院。
  
  
  『再也不要忍耐了……』
  『不用忍耐了……』
  『忍耐是沒有用的……』
  『讓人類,見識我們的厲害吧……』
  『出發、出發、出發……』
  
  
  ──救命!
  
  我喊不出來,身體僵在雨中動彈不得,就連眼睛也沒辦法轉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妖怪們慢慢往醫院門口那群人的中央飄去。
  
  風漸漸大起來,強硬地掃飛雨滴,等那群人發覺不對,轟地散開來的時候,妖怪們已經在班導母親的頭頂上結成一團球──深得快要變成黑色的灰色光球──慢慢地自轉。但是四周的人都看不見似的,幾個也許是班導親屬的人一邊擦淚,一邊伸手去扶終於平靜下來的班導母親。
  
  他們不覺得奇怪嗎?
  
  剛剛還絕望得像個瘋子一樣的班導母親,這時候臉上的表情卻跟上一分鐘完全不同,平靜慈祥得像是正在幫小孩子洗澡的母親沒兩樣;她緊緊抱住裹在袋子裡的班導,輕輕地輕輕地幫班導撥去亂髮般的撫摸著袋子。而她頭頂上那顆光球隨著她的動作,一撥一大、一撥一大,在班導爸爸強迫她放手的那一秒,光球忽地炸開,劇烈的風刀從光球裡噴射出來,掃過所有人!
  
  「你放開我!放開我!廷廷在這裡!廷廷不要怕!媽媽在這裡、在這裡啊!」
  
  「他不是冠廷……冠廷已經在厝裡等咱返去呷飯啊,你認不對人啊……」
  
  「嘿啊嘿啊!這風大雨大的,緊來返去啦……」
  
  「奇怪啊,奈熊熊風變這呢大啊?」
  
  我傻傻地看眼前這群人,真的完全傻了,難道沒人感覺到剛剛那陣風,就是妖怪飛射出去時帶起的風嗎?
  
  為什麼你們還能夠這麼自然地說話?這麼自然地動作?
  
  沒有人看得到嗎?
  
  我不停在心裡大叫,卻還是動也不能動,就算在心裡拚命命令腳抬起來!手舉起來!也沒有用。
  
  田振雨、田振雨……怎麼辦?我動不了,為什麼這時候你不出現?
  
  跟以前一樣,在我害怕的時候,趕快出來啊……田振雨……
  
  雨依舊很大,妖怪衝出去時的那陣風卻漸漸小了,世界裡又只剩下那一陣陣雨滴撞擊建築物、車子唰唰地開過水窪的聲音……一切好像都很正常,也許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我太驚慌,想太多嚇到自己的想像;這世界沒有妖怪、班導沒有自……可是這個想法卻不到一秒就被事實推翻。
  
  雨聲一瞬間就消失了,世界突然安靜下來,什麼都聽不到、什麼噪音也沒有。我被這突然的安靜嚇到回神後,遠方又是一陣突然的爆炸聲,高高炸上天空阻止雨繼續落下來。
  
  爆炸聲傳出來的那一秒,讓身體僵硬的魔法隨著雨一起消失。我用快得差點扭到脖子的速度轉頭,立刻見到一大群臉上表情比我更茫然的人們。
  
  
  「玻璃破掉了耶……」
  「搞什麼!為什麼東西會突然自己破掉啊!」
  「我的頭!我的頭!」
  「不要動!快點去拿水來,玻璃渣掉到傷口裡面了。」
  「啊啊我剛做好的模型啊──!」
  
  
  沒有人因為那陣爆炸而受到直接的傷害,沿著爆炸聲傳出來的方向一路跑過去,我只看到街上到處是被震破的玻璃、歪倒在一邊的架子、破掉且散滿地的機器、桌椅、食物──就像是地震過後,卻沒有房子被震得歪了、倒下;沒有人死,沒有人受重傷,每個人都還手腳好好的在暴跳、在生氣、在重新整理被弄亂的東西。
  
  所以……為什麼……那群妖怪呢?
  
  我繼續沿著街跑,看見哪裡被震得最亂就往哪裡跑,雨停之後的天空還是又灰又重,低低壓著人的頭頂,一直到我跑得快斷氣了,幾乎快從市區醫院跑到四海宮那片地,西邊的天空才小小斜下來一片天光。
  
  溫柔的金紅色天光打在一片碎玻璃上,亂射出整眼的紅,害我差點錯過玻璃下那片真正血流滿地的紅色。
  
  終於有人跟我一樣,被妖怪成功地攻擊到了嗎?
  
  我加快腳步衝過去,嚓、嚓、嚓、嚓,雨加血加玻璃,我以為我已經不會再因為任何東西而感到驚訝了,但是在真正看到躺在一片碎玻璃裡面的人時,我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和心臟,被一個偷偷跟在我後面一起尋找同伴蹤跡的妖怪給偷走。
  
  「田振雨!」
  
  ──假的假的,什麼都是假的,騙不倒我的!怎麼可能會是你……
  
  「田振雨……」
  
  ──怎麼會這樣?是誰都好,躺在這裡滿身是血的人是誰都好!只要不是你就好……
  
  「田振雨?」
  
  ──動一下啊!把手舉起來,擦乾淨你臉上的血,告訴我你不是田振雨……
  
  「田……振雨……」
  
  那個人沒動,不管我怎麼喊都不動,高大壯實的身體、肩膀上那片被血染黑的刺青、總是囂張地現出來的結實肌肉、低低垂下的……緊閉著眼睛的流氓臉……
  
  我一瞬間沒了好好站著的力氣,砰地跪到地上。
  
  「田振雨!」
  
  ──你不是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嗎?
  
  ──這個就是你該做的事情嗎?
  
  ──早知道,就不放開你的手!不管怎樣都要把你好好抓住,綁也要把自己綁在你後面,讓你……哪裡也去不了……
  
  我用力搥了一下地,玻璃立刻插進肉裡,痛得我飆了好久的髒話──從田振雨那裡學會的髒話。
  
  反正,再也沒人會巴我的頭,警告我不准罵髒話了啊……
  
  「幹……死囝仔孹……不是叫你……不當再講啥垃圾話……啊嗎?」
  
  「田振雨!」
  
  「嗯哼……沒你當作是誰……幹,痛死……」
  
  我傻傻看著他手抽動一下,慢慢抬起來摸摸自己肚子,齜牙咧嘴地苦笑。
  
  「扶我一下……幹,那群白痴,下手也真重……喂?魂緊返來喔?」
  
  白、白痴!嚇、嚇過頭的人、哪有、哪有可能麼快就、就回神的啊!
  
  我趕快拿手去抹眼睛,想趕在田振雨發現我滿臉眼淚之前把證據銷毀,卻忘記剛剛才用手去搥滿是玻璃的地,現在滿手血跟玻璃屑,這一抹差點弄瞎自己。
  
  然後就被自己掙扎著終於半坐起來的田振雨毫不客氣地嘲笑了。
  
  「講你憨還不信……幹,恁爸生目瞅無看過憨得這款形的……過來,恁爸幫你擦啦……」
  
  「……白痴!」
  
  我瞪著他,媽的,還生龍活虎的嘛……幹,這樣騙人眼淚很好玩嗎?
  
  可是腳還是不爭氣地搖搖晃晃站起來,一步一抖地走到他身邊慢慢跪下去。
  
  差一點……嚇死我。
  
  也許是我嘟起嘴,乖乖湊過去的樣子很有趣吧,田振雨笑了起來,滿是血的手掌貼到我臉上──我分不出是他的手還是我的身體在發抖,只好勉強抓住他的手腕,盡量貼近我的臉。
  
  「這樣最好……擦得乾淨啦……」
  
  「哪沒?」
  
  田振雨的手很燙,大拇指慢慢動著,一下一下滑過我的臉。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忽然就掉下來了,掉得很凶,我越叫自己不要哭眼淚卻掉得越多,甚至還打起嗝。
  
  ──又不是青蛙,這麼愛嗝幹嘛!
  
  「你喔……」
  
  我窘得眼睛都不知道看哪裡好了,一聽到田振雨用哭笑不得的語氣小聲說了個開頭,立刻反應過度地甩開他的手,直直瞪著他的眼睛。
  
  ──幹!我會這麼愛哭又打嗝都是誰害的!再看、再看我揍你喔!
  
  可田振雨卻只是溫柔地笑笑,大拇指又把我的臉勾回去,一下一下摸著,看了我很久以後才嘆口氣。
  
  然後手毫不猶豫地伸到我後腦勺狠狠扣住──在我來不及決定是要揍他還是驚嚇地甩開他時──用力往他臉上壓過去。
  
  濕、軟、溫暖卻充滿血腥味的唇準準貼上來,搶灘似的舌頭強硬打開我呆滯之下毫無防守能力的牙齒,勾住了我的舌頭。
  
  簡直是……那真的是舌頭能做出來的事嗎?
  
  又纏又捲、一下又一下地磨蹭著,我腦袋只麻了一秒就被他擠著我的臉,不停換角度搶我呼吸的動作搾光所有腦漿;除了從他嘴裡噴出來的氣以外,我根本沒辦法呼吸,就算想要吞口水,也只能吞到從他口裡渡過來的口水。
  
  香菸、血味和鹹苦的味道,莫名地讓我哭得不能自已。
  
  這混帳!
  
  這混帳!
  
  我嗚咽一聲,反手抱住田振雨的頭,更深地把自己的舌頭往他口裡送去。幾乎是立刻的,田振雨的動作猛烈了起來,像是不把我吻到窒息不肯結束似的,掃過牙齦,在嘴巴裡推擠彈壓著舌頭下面的軟肉;有嘖嘖聲一直在耳邊響起,我還沒真正意識到害羞前,接吻的角度一移動,原先氾濫在臉上的淚水就從唇角灌進來。
  
  鹹的、苦的、害怕的。
  
  於是眼淚就掉得更凶了。
  
  「你喔……」
  
  亂七八糟的接吻中,我好像聽到田振雨又是一聲嘆氣,模模糊糊,從被眼淚泡成一池水的眼裡看出去只能看到田振雨那張變形的混帳臉,掛著溫柔的笑容對我笑。
  
  「我聽人講,治打嗚仔就要這樣……」
  
  他稍稍離我遠一點,笑了一下,講一句話就微微偏過頭親我嘴角一下,牙齒咬住我的下唇,小小力地磨了一下又放開。
  
  「擦(勿會)清葺……就按呢擦卡會清葺……」
  
  一個吻、兩個吻、三個吻……數不清的吻,田振雨兩手捧住我的臉不讓我亂動,仔細地一個個吻過去,偶爾舔兩下,像小狗似地舔完再用鼻子蹭了蹭我的臉。
  
  「好啊,清葺啊。」
  
  結束前還不忘咬我嘴唇一下,用力的像是要扯掉我的嘴唇吞下去的那種力度!
  
  痛得我暈呼呼的腦袋馬上回魂。
  
  「幹……」
  
  「嗯?」
  
  我覺得我一輩子都反抗不了這個流氓了。
  
  被他笑咪咪地一瞪,身體立刻反射性縮起來,本來摀住嘴唇的手也馬上彈起來先護住頭才敢偷偷抬眼去瞄田振雨接下來的動作,卻看到他好好的溫柔表情收了起來,換上無奈又苦笑的樣子,輕輕拍我的頭。
  
  「對不起。」
  
  這表情!這動作!我下意識立刻拉住他的手,「你想幹嘛?」
  
  但田振雨卻不再開口,只輕輕把我抱在懷中;我半跪著,上半身被強迫趴伏在他厚實的胸膛上,耳朵貼著他的脖子,沒有電視八點檔聽對方心音那樣煽情,卻有種細細的顫慄感從耳朵開始擴散,散滿全身。
  
  一定是因為田振雨的關係。
  
  我忍不住在他脖子上蹭了蹭,順便一張口,狠狠咬下去。
  
  瞬間就能感覺到田振雨整個人都僵硬了,卻沒有推開我,反而更緊地收住他的手臂,緊得我胸口發痛,好像這輩子只剩下這次機會可以擁抱。
  
  這輩子都只剩下這次……我驚嚇地立刻抬頭掙扎著要看田振雨。果然他臉上又是那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因為知道我要跟他說什麼,所以他快速低頭,一張嘴含住我的嘴唇,輕輕地磨著。
  
  我只能含糊不清地在他動作的間隙裡,強迫自己開口說點什麼來阻止他又一次離開。
  
  「不准走。」
  
  他沒有說話,含住我嘴唇的動作猛地出力;我痛得一縮,他立刻追了上來,輕輕地、討好似地舔著。
  
  「不可以走……嗯……我……好想你……」
  
  光是舔似乎沒辦法滿足他,我呼吸有點困難地抬眼去看田振雨,他卻突然快速親我眼睛兩下,速度快得我沒辦法看清楚他的表情。
  
  「班導他……唔……班導他……」田振雨的吻從眼睛開始,一路滑到我的鼻子、臉頰、咬住我的耳朵之後又回到了臉上,從身體裡莫名湧上的怪異感讓我幾乎沒辦法好好說出一句話,「他……他……唔嗯……你知道嗎?他……剛剛……死了……」
  
  所以那些後知後覺的害怕,才會爆發得那麼強烈。
  
  我下意識緊緊揪住了田振雨的衣服──不放開了、再也不要放開了。眼淚又流出來,男孩子這麼愛哭是不是很不好?
  
  我哽著喉嚨迎上田振雨掉在我鼻子上的吻,學著他的動作含住他的唇,讓唇齒間鼻子裡都充滿了田振雨的味道。拚命地用身體去記住這個味道、拚命地用身體去記住這個人……田振雨、田振雨、田振雨……全身上下都在喊這個名字,喊得我身體發痛,只能拚命地靠流淚來緩解這個痛。
  
  「你不准走。」
  
  可他卻一句話也不說,一下又一下,耐心且溫柔地舔去我的淚,一直到我太累昏過去之前,最後的印象都還是他溫柔又悲涼的模樣,一下又一下地軟軟落下他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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