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以前小時候不是有那種鬼故事嗎?
  
  從馬桶裡伸出一隻手的那種鬼故事。通常,都會很貼心的拿著衛生紙遞給使用者的那種。
  
  只是,人也會因為那只是個鬼故事,所以恐懼完一陣子之後,照舊過著每天早上趕大便的生活。
  
  因為故事是不會「真實」的出現在現實生活中的。所以沒有使用不了馬桶的這種困擾。
  
  但是,如果有一天,當故事成真了那怎麼辦?
  
  楊修摸著下巴的鬍渣,瞪著那隻手。
  
  一隻攪的馬桶水震盪不停的,很貼心的拿了一疊衛生紙的手。
  
  他想了想,摸摸鬍渣,瞥了一眼鏡子裡自己剛睡醒的造型,再看看那隻努力搖晃,試圖引起注意的手。然後,把馬桶蓋蓋上。
  
  『──!』
  
  好像發出了無聲的尖叫……楊修默默轉過身,一屁股坐上馬桶蓋開始思考這是怎麼回事。
  
  ──今天的馬桶蓋好像特別不穩啊,會左右搖晃呢。
  
  ──啊啊,頭髮的這造型,就算等會從鏡子裡看見一隻小鳥跳出來也一點都不奇怪呢。說到鳥,百宮那傢伙怎麼不見了?平常這時候他應該都會從廚房的排氣窗鑽進來亂瑞鱗早點開飯的說……
  
  楊修想著想著,抱胸盤腿坐在左搖右晃的馬桶蓋上打了個呵欠,漸漸的睡意再度湧上;沒幾秒,就在他差點睡著的時候,屁股下馬桶蓋突然一陣大力襲來,憑著多年訓練出來的直覺和身手,楊修迅速轉身,細索已經纏布在整個廁所空間中,就等馬桶裡不知是友是敵的傢伙現身。
  
  ──到底,會是個怎麼樣的傢伙呢?
  
  ──這種會從馬桶裡面竄出來的傢伙,大概也不是什麼正常人吧,不,就算是正常人也不會從馬桶裡冒出來。
  
  楊修搖搖頭,十指略為弓起,全身緊繃。
  
  當時的氣氛,事後回想起來,誇張一點的說法可以說是生死交關的瞬間;但事實上看著馬桶蓋慢慢掀起一條縫,像個蚌殼逐漸打開的過程的那股緊張感,在這幾年的非人訓練下,應該更近似於每個禮拜五晚上大樂透開獎的那一順間……
  
  『混帳王八羔子你娘是沒生眼睛給你看不到我的手在這裡嗎你居然敢無視老娘的存在把老娘的手當什麼去了蓋下去你哪裡來的熊心豹子膽吃錯藥了腦子進水是不是正常人這時候不是應該一邊尖叫然後逃命嗎你那什麼反應坐下去你娘是這樣教你的嗎你到底有沒有童年啊混帳死小子沒腦袋的傢伙看鬼故事也該知道這時候該做些什麼你竟然一點都沒做你的童年一定過的很悲慘吧不不就算你小時候沒看過鬼故事當你上廁所到一半發現竟然沒有衛生紙的時候一般人看到別人遞給你衛生紙不是應該要好好的道謝才對嗎──』
  
  「……」
  
  呃,錯了,其實是抽籤抽到「大凶」兩個字的感覺更正確。
  
  一個渾身濕淋淋半髮遮面的紫衣古裝女人一邊奮力搖著她一圈烏青的手臂,一邊爬出馬桶,破口大罵,聲調直逼雲霄飛車上轉下折根本沒有換氣也不費力的樣子,被遮掩在頭髮下的眼睛裡射出無限多的飛刀,要不是前進路線被楊修佈下的細索死死擋住,恐怕她下一步就是撲過來狠狠掐住楊修的脖子,玩大怒神那樣的前後左右用力搖晃了。
  
  楊修默默地看著女人抓扒著那些細索,整個上半身都探了過來,還沒想出要怎麼應對,廁所門卻意外地被人推開,砰的一下,無巧不成書的把紫衣女人砸回馬桶上方,連帶早已佈置下的細索動作起來,立刻把人捆得嚴嚴實實,動彈不得。
  
  百宮極為歡樂的聲音當下嗄然而止,他看了看下半身還困在馬桶中的女人,又看看面無表情,抱胸站在洗手槽前的楊修半晌,露出一個奇怪的微笑──
  
  「早啊阿修!你昨晚睡的好嗎?瑞鱗說今天早餐要吃……啊、啊,抱歉,那個,你們繼續。打擾了不好意思──」
  
  「……你給我回來──!」
  
  
  
  
  
  「啊、啊,原來是這樣啊。」
  
  百宮一手環胸一手摸下巴閉著眼睛不停點頭,那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說有多欠扁就有多欠扁。楊修捏捏眼角,深呼吸兩次,還是忍不住一拳巴了下去。
  
  「不是你想的那樣!」
  
  「事情就是這樣不然你想怎樣?先巴人根本就是在此地無銀你不知道嗎!白痴!」
  
  捂著頭百宮跳上沙發大叫,楊修不示弱地也捏起拳頭揮舞叫囂起來,正巧送茶出來的瑞鱗對坐在另一邊沙發上的紫衣女人笑了笑,聲線一如往常的柔軟溫和。
  
  「請不用介意,他們兩個好像不這麼做就沒辦法說話似的。所以,雖然有點吵,不過請把它當成背景音樂聽吧。」
  
  「……我明白了。」
  
  紫衣女人頓了一下才點點頭,拿起茶慢慢喝了一口。
  
  「這也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剛剛那件事,我就不計較了,但是瞧瞧這樣子,不是我愛說啊,但你自己看看呀,現在的小孩子啊,真的是越來越沒有禮貌……」
  
  磅!公寓大門毫無預警的被踢開了。
  
  會進出這個家的傢伙,好像都沒有先敲門再開門的習慣。
  
  楊修呆呆維持住手臂環過百宮的脖子,右手正死命捏著對方臉頰,而自己也拚命向後扯回臉頰肉的動作,看著酈書平大搖大擺的走了進來。
  
  「阿修,昨天忘記告訴你,有個委託人今天要來,雖然我有請她直接到管理員室跟我接洽,不過我怕她不小心走錯路,畢竟不是一般對象,走的路也是不一樣,還是叫你先準備一下去找人好了……哎呀?已經到了嗎?」
  
  「……妳本來想叫我去哪裡接人?」
  
  看看那扇可憐的大門,看看坐在他家沙發上如同自己家一樣自在的紫衣女人,楊修坐在地上,姿勢一變也沒變,很冷靜的這麼問;社區管理員也很冷靜的彎起唇線:「當然是社區裡所有廁所管線可以到達的地方呀。」
  
  ──深呼吸、深呼吸,楊修,冷靜點,她可是酈書平啊!
  
  「我才不要當廁所偷窺狂!」
  
  「你說什麼啊沒禮貌的死小子說誰是廁所偷窺狂呀老娘是這種人嗎把老娘當什麼了你這混小子大概是沒嘗試過馬桶壞掉的經驗吧說到這個老娘才要說現在的孩子到底禮貌都教到哪裡去了沒有常識好歹也要多看電視那什麼薔薇牛鈴眼中不是都有教你別人給你衛生紙時該說什麼嗎竟然一句話都沒說還膽敢把馬桶蓋蓋下來……」
  
  「……我都還沒說妳手上那包衛生紙本來就放在我家水箱上面,跟妳道個屁謝啊!」
  
  不管怎樣,哭也好笑也好,雨過總會天晴,兵荒馬亂總是會有回歸平靜的一天。
  
  一片混亂後,楊修粗喘著氣,火大的看著兩個同樣散發出老奸巨猾氣息的女子彼此對坐,優雅無比地舉杯飲茶的模樣。
  
  ──這裡是他家吧?這裡是他家吧?為什麼一天到晚都會有莫名其妙的「東.西」跑進來啊啊!
  
  善解人意的瑞鱗端著茶盤走了過來,溫和的拍拍他的肩膀,「阿修,冷靜點。需要綠豆湯嗎?還是青草茶?」
  
  他搖搖頭,「我覺得,叫她們兩個消失掉會比較有用。」
  
  「那,難度很高喔。」
  
  再三冷靜下來後,楊修默默坐上沙發,看著紫衣女人。
  
  古裝樣式他沒有研究過,不知道究竟是哪個朝代的東西,但可以看出女人的年資並不同於一般在社區裡亂竄的非人那樣年輕,卻也迥異於因年老成熟而給人強大的感覺,反而透露出一點點古老的氣息,應該是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存在的生命。
  
  那其實是種很微妙的矛盾,就像女人就算全身溼透不斷滴水的走出廁所,但廁所門前那張小貓吸水墊上頭卻令人意外的一點水漬都沒有、雖然是從馬桶這種奇怪的地方冒出來,但身上卻一點廁所味都沒有一樣的,讓人覺好奇的矛盾。
  
  楊修拿起瑞鱗新添起的茶,低下眉眼聽起兩個女子的對話。
  
  「為了避免誤會,我還是稍稍自我介紹一下好了。我是廁神,和那起在廁所裡以嚇人取樂的低等小鬼可是不一樣的。」
  
  噗──咳咳、咳咳咳咳……楊修一口茶全部貢獻給沙發了。
  
  他邊咳,邊看向紫衣女人,對方輕蔑地哼了一聲,彈彈手指,沾染在沙發墊上的茶水瞬間消失不見。
  
  「你小子這什麼眼神?職業病沒聽過嗎。好了好了,這不重要。我今天來,是有事情要委託的。」
  
  「這個自然。」酈書平一笑,不知從哪裡生出一整套定型化契約唰唰一字排開,「就不知道您是打算委託什麼?」
  
  「我也不知道這種事情能夠交給誰。難度什麼的,誰知道呢。不過就是聽說你們這邊可以接受委託,就來試試看了。」紫衣女人沒看那些契約紙一眼,自顧自把玩著那個空茶杯好一陣子後,才抬起頭對酈書平一笑,「俗話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這次想委託你們的,就是一件家務事。」
  
  「家務事啊……這就有點不好說了耶。」
  
  「嗯。但是,如果還記得很久以前,年輕那時候的記憶,或許也不是什麼難事吧。怎麼樣?要挑戰看看嗎?」
  
  社區管理員沉默一陣子,歪著頭手指輕點在臉頰上,最終下定了某個決心似的,啪的拍桌。
  
  「好!那就決定是你了,阿修!」
  
  噗──差一點點、差一點點茶又要噴出去了。
  
  楊修只抬起一邊眉毛,冷冷回絕:「我只是個平凡弱小的人類。」
  
  「弱小也是有弱小的偉大之處的。你就安心去吧。」
  
  就因為酈書平這句話,楊修出門了。
  
  他邊走,邊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很多年以前,他以為朝著他伸出的那隻手,是天使的手,帶著溫暖的微笑把他拉進了神秘的世界;但十幾年過後,看著鏡子裡自己野人一樣的形象和越來越多的疤痕,是不是遇上了詐騙集團呢?
  
  楊修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但不管怎樣,酈書平決定好的事情誰也沒辦法反對,頂多讓他凹到可以和瑞鱗、百宮一起出門。
  
  在路上,紫衣女人不知道是不習慣行走路線的改變,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竟然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張大了眼睛四處張望。
  
  「阿修,是這兒。」
  
  先搭上火車,再轉公車換了兩次路線,然後走一段路才會到目標所在位置。
  
  見委託人左右張望的興致越加濃厚,楊修也放棄和她對話,坐在公車座位上歪過半身,湊在瑞鱗身邊看他手上那張地圖。
  
  纖長的手指在圖面上畫出一條泛著藍色水光的線,橫跨了依照某些規則形成的區域界線,這點讓楊修皺起眉頭。
  
  「越界了……恐怕麻煩會很大。」
  
  「可是,按照人類世界的規則,這樣的距離並沒有越界喔。」
  
  他瞥了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瑞鱗一眼,坐回自己位置上抓抓頭髮。
  
  「那個不會怎樣。」
  
  ──會覺得麻煩的,只是自己的心情罷了。
  
  公車中冷氣很強,車窗外燠熱的天氣讓景物都燒融出扭曲的形象。
  
  楊修單手撐著下巴,放置在膝蓋上一個紫色小罈子中的委託人忽然開口,用一種略略欣喜滿足的語氣笑道:
  
  「哎呀哎呀,好幾年沒有這樣旅行過了。真好。多謝你們了啊,年輕人。」
  
  「不、沒什麼。」楊修有些意外剛才在他家還氣勢驚人的紫衣女人這時候的語氣竟然這麼的溫和。
  
  「我呀,該怎麼說呢,真的很久沒這樣旅行在陽光下了。」她看著窗外,臉上露出一抹稚氣的笑容,輕輕拍著車窗,「好像從某一天,就只剩下了沿著地下水道行走的記憶了。什麼陽光下的世界呀,都已經久得我自己也不知道有沒有經歷過了呢。」
  
  「是嗎?那您從前都是怎麼進行旅行的呢?」
  
  瑞鱗合上地圖,抓好化成麻雀大小、正躲在旅行袋中睡覺的鳥妖,笑著反問。
  
  「平常嗎?很久很久以前,根本不敢想旅行這種事情啊。我是廁神,工作就是保護不該進來坑裡的東西不讓進來,以前呀,哪有什麼地下水道、管線什麼的。頂多就是跟著挑肥的人們出去晃一圈,從這個挑肥的人身上、跳到那個挑肥的人身上,趕著回來從坑裡面撿小孩子、撿小貓小狗什麼的。旅行什麼的,能站在太陽底下曬個一陣子就很滿足嘍。」
  
  「從坑裡面撿小孩?茅坑嗎?」
  
  「……相信我,瑞鱗,事實絕對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一看瑞鱗臉上困惑的笑容,就知道他一定誤會了什麼。楊修拍拍人魚的肩膀,嘴角有一點點、一點點的扭曲;但是這時候笑出來,實在太不厚道,他只好拚命扭住嘴角,咳了幾聲裝傻帶過。
  
  紫衣女人顯然也看出瑞鱗在困惑什麼,竟然對他眨了眨眼,「對呀,人類的小孩都是從茅……」
  
  「喂!少教壞囝仔大小。」
  
  「你小子!又知道我想說什麼了?」她哼了一聲,嘿嘿奸笑著,「我是說──人類的小孩都是從茅坑裡撿回他們失手丟落的東西,這也不行?」
  
  「……」聽她硬凹。
  
  楊修抹抹臉,決定不在這麼不適合吃飯時聽的話題上糾纏,將視線又放回不斷被拋到腦後的窗外風景。只是他的休戰並沒有延續住剛才的氣氛,對方反而嘆了口氣,露出有點寂寞的神情。
  
  「反倒是現在啊,社會進步什麼的,化糞池呀、地下水到道、馬桶呀,已經很少小孩子會掉進去茅坑裡啦,一下子,也不知道能做些什麼才好,只好沿著那些摸熟的爛透了的管線出去晃個幾圈,或是跟著水肥車路線一起走,勉強也能夠算的上是旅行了吧。」
  
  「啊、所以您這次的委託對象也是……?」
  
  「是啊。不知道什麼時候看見的,然後就。移不開眼睛了唷。」紫衣女人忽然托住臉頰,笑的很開心的樣子,「我常常覺得呀,人類真是種有趣的種族。」
  
  說著說著,公車到站,舊的一移動就會嘎吱嘎吱響的兩扇車門外湧入了溫度驚人的熱氣,楊修首當其衝,狠狠打了個大噴嚏。
  
  轟隆隆……嗶、嗶──巨大怪獸離開時留下了一車屁股的黑煙和灰塵。他揉著鼻子,半瞇眼睛目送公車離開,被擋在背後的瑞鱗晃了一下,旅行袋敲到了楊修的屁股。
  
  「嗯?啊,等我一下。」
  
  幸好沿著公路往下走附近就有便利商店。楊修先拿了兩瓶礦泉水,忽然想到委託人。
  
  「妳要嗎?」
  
  「方便嗎?」
  
  楊修又揉了揉鼻子,打了個噴嚏。
  
  「沒差。」
  
  他面無表情的點點頭,重新調整側背著紫罈的背帶。
  
  便利商店裡一群年輕人吵嚷著吃冰吃冰吃冰!在等待結帳的隊伍中,楊修突然聽到背後擠在自動製冰機前等著買冰的孩子們的對話,幾個孩子故意把頭靠近冷風風口,壓低了聲音在談論他們所熟識的某個怪異孩子。
  
  「我媽都說他一定是從大便裡面生出來的!」
  
  「喔喔所以我就說嘛!我上次還看到他躲在學校化糞池旁邊自己跟自己講話耶。」
  
  「講什麼講什麼?」
  
  「妳胡說八道。」孩子們笑了一陣子,推搡著同伴,「他那麼討厭大便,怎麼可能躲在化糞池,一定是妳看錯了啦。」
  
  「才沒有!老師辦公室旁邊,不是有一個壞掉的水塔嗎?我聽我爸說那個水塔已經很老很老了,不知道為什麼都沒有拆掉啊,還聽說水塔後面有個早就沒在用的化糞池啊,因為常常有小孩子掉進去,所以後才加蓋封起來的說……」
  
  「嗄──掉下去!超噁的啦!哈哈哈哈!」
  
  像是在夏夜中進行鬼故事大賽一樣的氣氛,孩子們臉上只有笑鬧,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需要感到害怕。
  
  ──就是這種態度,才麻煩啊。
  
  楊修暗自在心裡嘆氣,將三罐飲料放上櫃台,手指悄悄一動,微細的不仔細看就看不見的透明繩索斬去了孩子們身上的某些東西,並在他們的腳踝上打出一個小小的蝴蝶結。
  
  「喔──」
  
  紫衣女人微微一笑,寬袖半遮臉對他眨著眼睛。楊修抓抓頭髮,對委託人的聲音充耳不聞地遞給店員一張百元鈔,出了便利商店後,才翻出白眼,喃喃自語。
  
  「熱死我了。啊啊……好想回家躺在沙發上睡覺啊……」
  
  像隻半死不活的老牛一樣拖著腳步走回公車站牌,楊修隨手將冰水貼到臉色有點發青的瑞鱗臉上,看著似乎柔軟到會發出白光的柏油路,對於接下來還要走上二十分鐘的路程,楊修突然覺得,路邊電線桿上貼著的「天堂近了」四個字,實在中肯到有夠靠夭。
  
  他打了個呵欠,率先開步;但行到半路,疲倦地看著下午兩點鐘正是最熱時分的太陽,楊修忽然開口。
  
  「喂,為什麼是那個小鬼啊?」
  
  對於一般非人來說,連家的概念恐怕都稀薄到只剩下錯誤印象,何況所謂的「家務事」這三個字。會這麼使用,一定是因為很強烈的感情了吧。可是,讓他疑惑的是委託人對這三個字的使用對象。
  
  竟然是人類。
  
  ──為什麼會對人類產生了感情?
  
  這其實才是楊修心底想問的問題。
  
  陽光持續傾曬下來,紫衣女人沒有立刻接話,只是抱住飲料罐望著刺眼的天空,過了好一陣子才低下頭,對著瑞鱗露出笑容。
  
  「這個問題,為什麼不問他呢?」
  
  「嘖。」
  
  突然間就回答不出來了。楊修瞥了眼被曬昏到只剩傻笑的人魚,嘆了口氣,將對方拉入行道樹的陰影下。
  
  「那幹嘛不在人類世界解決就好了?」
  
  ──非要這麼麻煩的找上了酈書平。代價啊什麼的,委託人不可能不知道。就算是因為某些原因而不能在人類世界得到解決,但,為什麼會派自己這樣一個人類去解決?修為更加強大的非人不是沒有,為什麼會單單看上了自己?
  
  「這個嘛。你說呢?」她學著瑞鱗把飲料貼上臉頰,淡淡地、若有所思地說:「有時候我會想呀……如果還能記得很久遠、很久遠以前,還是小孩子時候的心情,大概也不必找你們了吧。可是,對於自己是個怎麼樣的存在、那個已經久遠到沒有任何記憶的年紀,卻是怎麼樣都找不回來了呢。所以,只好來找你們了。」
  
  紫衣女人拍拍楊修的肩膀,彎出笑容:「對於我們來說,更接近那樣年紀的,就只有你們了──還來不及學會理解,就先學會憎恨的年紀,你們比我們更加的接近。」
  
  「……這種話,聽起來真是讓人不爽。」
  
  伸個懶腰,楊修無意在這個讓人心情頗不爽的對話上糾纏,伸手向瑞鱗拿了地圖比對一陣子後,率先停在岔出公路向上修建的小樓梯底部。
  
  他半瞇起眼睛,手指在地圖上輕輕點着,「這裡。」
  
  其實不用地圖也能感覺的出來地方到了。
  
  空氣中、樹梢上,任何能傳遞消息的地方都能嗅聞到一陣陣非人的異味,雖然那氣味輕微的極為容易被其他對話聲分走心神而忽略掉。
  
  拍拍瑞鱗的肩膀,他越過人魚獨自走在前方。
  
  「叫那笨蛋起床。該上工了。」
  
  一行人慢慢穿過幾棟透天厝,樓底下、鐵窗邊有些好奇的探尋眼光毫不掩飾地投射到他們身上,楊修漠然的放任這些眼光掃過自己,只專注在踏出的每一步上。
  
  一步、一步、一步,兩人一鳥一廁神走入隱藏在現代建築與山凹間的小型三合院。
  
  狹小的院前稻埕曬了一小片花椰菜乾,屋簷下畚箕、肥料袋、斗笠和一些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隨意堆放著,野狼機車和小柴椅並列,正廳木門半掩,半殘褪色的「天增歲月人增壽、地滿乾坤福滿門」字樣掛在兩旁。
  
  就是個鄉間很常見的古老三合院。
  
  乍看之下一點問題也沒有。
  
  平靜、普通的就像是個隔壁鄰居父子吵架的現場一樣。
  
  「我為什麼不敢說?!你敢做為什麼就不敢聽人家說?外面還不是都這樣說你!」
  
  「外面的人怎麼說恁爸睬他去死!你是恁爸的子,就不准這樣說恁爸!」
  
  「你去呷屎啦!我就偏要講!反正你那麼喜歡大便,就去跟大便在一起啊!」
  
  「猴死囝仔咧!恁爸不記得有把你教成這樣!」
  
  「你打啊!有種你就打啊!打死我隨便你啦!反正我一定不是你親生兒子啦!」
  
  「你當作恁爸不敢打嗎?再講啊!再講啊!」
  
  「啊──!幹!」
  
  小男童的聲音驟然穿出灰泥磚瓦的小平房,尖銳喊叫聲刺的眾人臉都一僵。百宮抖了抖身體,趴伏在瑞鱗的肩頭上乾笑:「聽、聽起來好痛……」
  
  「嗚啊啊啊──!媽!媽!你再打啊、再打啊──幹你去死啦吃大便吃死你啦臭老頭!」
  
  屋內,棍子抽擊不同物體上的雜亂聲音頓了有幾秒鐘,隨後揚起中年男子憤怒到極點的聲音:「那呢想欲死我現在就打死你!幹!恁爸生你不是來忤逆自己的!早知影你是這款仔,早在你出生那年我就掐死你了!」
  
  「……嘖。」
  
  中年男子聲音一變,三合院內外的氣氛也跟著劇烈波動起來。楊修嘖了一聲,衝上前一把踹開正廳兩扇半合起的木門,沒想到門板剛剛撞到牆壁,腰部以下忽然從內向外衝出個矮小人影,眨眼間就消失在屋與屋之間的通道中。
  
  一行人看著小身影消失的地方,還沒反應過來時屋內抓著木棍的中年男子已經衝到門口,顯然也沒想到會有人堵在戶碇當口,煞車不及,撞的門内門外兩邊一起人仰馬翻,間或響起疑似閃到腰的微弱呻吟聲。
  
  「啊哈哈哈哈──八嘎!──八嘎!」
  
  腰很痛、非常痛,年紀輕輕就閃到腰以後人生要怎麼過的走馬燈剛在腦中放映一圈,耳邊就傳來某隻鳥妖偽裝成烏鴉的囂張笑聲;楊修揉了揉狠狠撞上門後水桶的腰,迅速擦掉淚花的同時在心裡發誓,雖然獵補鳥類作成焦阿巴很不可取,但如果是某隻鳥妖的焦阿巴碳烤剁碎撒鹽吃他倒是完全不介意殺個生嚐個鮮。
  
  「還好嗎?」
  
  總算瑞鱗是個有良心的,滿臉擔憂的先拉起了中年男子,然後才扶起楊修,輕輕把手放在受傷的後腰上,沒多久,隨著水浸潤的清涼感退去後,撞傷的地方也復原了。
  
  ──早知道找瑞鱗出來就好了。
  
  「那個、歹勢啊、歹勢……剛剛顧追我家那個猴囝仔,沒注意、沒注意到……」
  
  楊修抬起頭,先對還在抖的百宮投射怨恨憤怒兼有之的惡毒眼光後,才慢慢扶著腰站穩,對男人露出沒有任何意義的笑容。
  
  「沒事。你是方明光的父親,方登福先生是吧?」
  
  對方嚇了一大跳,不自覺的揮動手卻發現自己手上還握著棍子,差一點點就又造成傷害事件,趕緊將棍子隨手一扔,在褲子上擦了擦手汗,鄉下老實人般的困惑乾笑。
  
  「系、系,我系啦。欸、欸你們、你們速誰啊?」
  
  「我們是誰不要緊,今天來主要是受人委託,必須問方明光一些事情……喔噗!」
  
  ──黃曆上一定有寫本日不宜出行,不對,不宜出行實在太溫和到有詐欺嫌疑,會被當成偽造文書,所以一定是寫諸事不宜,大凶,禍從天降這樣才對。
  
  楊修揪著臉,幸好一頭亂髮也沒人真的在意他的表情是怎樣,只用眼角餘光控訴地看著突然出腳踹了他後腰傷口的紫衣女人。
  
  對方眨眨眼,抿了抿唇,悠然一笑:「你是白痴嗎還是腦子少了一根筋虧你還是個人類竟然連自己社會的規矩都忘了受委託受誰委託誰會拜託你這樣整個瀏海都蓋住半張臉穿破爛T恤牛快仔褲還突然跑到自己面前說要調查自己兒子的的可疑人物講自己兒子的事情啊呀幸好你沒只穿吊嘎跟海灘褲就出門但是你現在的裝扮也沒有好到哪裡去而且看起來不只可疑還很衰的樣子你還要不要做生意呀……」
  
  ──他才想問她到底還要不要委託咧!
  
  往後人生該怎麼過的跑馬燈特別加映版險險跑了一半就被腰斬,楊修瞥見方登福懷疑的後退一步,似乎很想抓回扔到地上的棍子,只好嚥下氣,扶著腰、抓著門框站起來,面無表情的吐出話來。
  
  「不好意思,我腰不太好。」
  
  場面實在尷尬的可以,就像明明沒下雨不小心踩到了狗屎還硬是要對路人解釋自己是因為下雨路滑才跌倒一樣。楊修知道一般人看不見紫衣女人,為了避免更多尷尬,索性閉上嘴,就這麼定在門邊不肯再多說。
  
  一旁瑞鱗趕緊笑著補上來,誠懇的、人畜無害的溫聲說明:「方先生不好意思,其實我們是明光班級導師的同事,因為最近學校裡有傳聞部份不良少年常藉機生事,勒索同學;校長怕學生間因為霸凌關係,不敢告訴家長實情,所以特別要求導師們配合警局的少年專案,進行家訪。這位是協同家訪的警員先生,雖然長得有點兇惡,但其實是個好人。」
  
  端正、溫良、沉穩的面容和態度,瑞鱗很快就贏得方登福的認同,但對在一邊散發着強烈生人勿近氣息的楊修仍是渾身戒備的狀態。
  
  他猶豫一會,盯著楊修,用那口不輪轉的國語慢慢說道:「原來速老蔬噢……可速,為什麼要來?咁系阮家明光出了什模問題嗎?」
  
  以一個過來人的經驗來講,楊修並不意外方登福此時會如此反問。
  
  他皺起眉頭,靠上門框讓自己舒服一點,懶散地思考到底要不要幫不懂方登福為什麼會這麼問的瑞鱗解釋。
  
  ──就算是謊言,也得說的圓滿;要騙,就不能只說一半的謊言。人類的耳朵可是很奇怪的器官呢。
  
  微微一笑,楊修抱胸看著瑞鱗困惑的反應。
  
  「不、沒有沒有,明光在學校表現的很棒喔。很多老師都有稱讚他呢,不過我們這次來,主要還是為了問清楚明光平常在家裡的生活情況,和學校裡的學習情形沒有關係。」
  
  方登福疑惑的氣勢更加強了一些,懷疑的種子開始發芽。他歪著頭,抓緊了手中所能抓到的毛巾。
  
  「如果那死囝仔沒在學校闖禍,老蔬怎麼會來家裏叨?一定速他又在學校裡闖禍了。」
  
  楊修的笑容越加擴大──天下的父母,大概都是差不多的吧──他摸摸鬍渣,垂下眼睛,突然拍上瑞鱗的肩膀,接過話頭。
  
  「確實有問題。」
  
  方登福的眼睛一下子張大了。
  
  「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明光身上有很多傷口……不是你平常教訓小孩子的時候打出來的傷口。」
  
  故意在「發現、傷口」這幾個關鍵字上加重發音,果然方登福的氣勢頓時弱了一點,楊修將聲音壓的更低,直視眼前這位父親。
  
  「剛才也說了,在學校裡發現有不良少年在招募幫派,我們透過學校醫護室的資料,發現小孩子身上有些難以解釋的傷口。保險起見……我想不用多說,你也知道。」
  
  多說什麼,其實詞窮的楊修並不知道,只是很莫測高深的站直身體,環胸微笑裝沒聽到旁邊百宮不屑的嗤聲,看著對方打算如何反應。
  
  ──適時的利用人類自身的想像力,是很重要的一堂課噢。
  
  不多久,方登福就被自己的想像力擊敗,垂下肩膀轉身坐入擺放在神明公媽桌前的藤椅中。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hsl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