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的清閒,他提壺酒尋到了柳下,在岸邊點著手招人上得岸來。不多時,酒香隨風逸入河間,船夫再三看看似是無際的對岸,煙霧湧動間既無人聲亦無晃動的影子招船,便也樂的一篙點開河心,盪悠悠搖向岸邊柳下。

 

 

「好酒!」

 

 

未及到得岸頭,船夫便先嚷嚷開來;他微微一笑,鋪開巾子,擺好兩個小碟,土的一點特色都沒有的小罈微微一傾,一汪碧清碧青的酒便浮在眼前。

 

 

好酒便是沒有下酒菜也是好的。

 

 

船夫俐落地紮好纜繩,踮步上了岸,急不可耐地抄起小碟湊上鼻,狠狠聞上一大口。

 

 

「好酒!好酒!」

 

 

「你也知道好久。」

 

他乜了船夫一眼,軟聲抱怨了一句;船夫卻只嘿嘿一笑,假作不知他的雙關。

 

 

「忙呀。」

 

 

「有甚可忙,我瞧這明明十分清閒。」

 

 

船夫咕嘟幾口消滅了酒漿,咂咂嘴見他沒有再倒的意思,只得訕訕放下小碟,搔著頭笑:「十分清閒,也得你高抬貴筆,少勾少點幾個人不是?好酒、好酒!香的人饞蟲停不下來!好兄弟!好大爺!再賞口酒給我吧。」

 

 

船夫少有的多話反倒讓他皺起眉頭,輕輕晃了晃手中小罈。

 

 

「一口酒換你一句話,這買賣不划算、不划算。」

 

 

「怎的不划算了!」

 

聽他頗有將酒收回的意思,船夫趕緊搖手,忙忙地打躬作揖,滿臉涎笑。

 

 

「這茫茫渡江的日頭長了,看的日升月落、行人匆匆,哪個誰的臉色是不同的?又有誰真能上得船了不換上一身的茫然,故爾見的久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了,好兄弟就饒了我吧。你瞧,這不是你一來了,我話就多了嘛。」

 

 

可誰都能瞧得出船夫一邊說話,那眼神兒也一邊勾著小酒罈,竟是饞的連自己也不知自己方才說了什麼話的模樣。

 

 

他又好氣又好笑,只得給自己和船夫的碟子滿上新酒。

 

 

河邊向來是沒有風的,這裡的柳也從來不招展,蠟樹帛葉一般地垂著頭望河;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將它的枝條固定在水面上一吋的位置。他忽然嘆了口氣,撫摩起柳枝。

 

 

「說到不言,你可知這柳的來歷?」

船夫只要有酒便什麼都不在意了,咂著嘴瞇起眼,樂呵呵地:「誰有那耐煩時間嚼舌什麼來歷去歷。嘿,那渡頭啊,人多!鬼多!妖怪多!還不都是你害的!」

 

 

沒想到話風會轉,他愣了半晌,瞅著船夫不耐他慢騰騰地倒酒入碟,乾脆搶過酒罈抱著情人一般的小口啜酒的模樣,掌不住地笑了。

 

 

伸出一指在船夫笠邊一彈,他搖搖頭:「這麼嫌忙,何不早早辭了這工作。」

 

 

「這不行。」酒色清冽,後勁極強,直喝了半罈子的酒後船夫才大著舌頭笑道:「大大的不行。」

 

 

他垂下眼,淡淡的問:「怎麼不行?府裡不是沒工作給你做。」

 

 

船夫搖頭,抱著罈子嘿嘿笑了半晌,又望了眼河邊。

河的那頭慢慢地起了霧,軟軟地爬動著,隱約聽見有人低語的聲音,卻不見到人影。

 

 

罈子被放了下來,船夫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你是知道的。沒等到那誰之前,我是不走的。」

 

 

聞言,他忍不住冷笑一聲。

 

 

「好你個不走,河乾了天塌了,難道你真要等到那時候,去效法那俗世小兒女情態,等著冬雷震震夏雨雪方才甘願?」

 

 

「若沒等到,就不走。」

 

 

他趕緊咬住牙,忍住那一聲呸,緩過氣才慢慢開口,說著那說過不知多少次的句子:「那又如何?早就兩忘的東西,等得了有什麼用!」

 

顯是知道他會生氣,船夫露出他早已看得熟了的無奈笑容,站起來抓住篙子,站在岸邊隨時都能跳回船上,一盪回河。

 

 

「我忘了他、他忘了我那又有什麼要緊。幾生幾世、幾劫幾度的時間都過了,也不差這麼幾時的等。我只記得,只記得我得等著他,而後……送送他。」

 

 

──送過了這世,從河的這頭送到另一頭,一篙一篙的點著心頭,從這個人間送過了此間,方能斷念。

 

 

「你個傻子!」

 

 

「也不是這一日忽然就傻了的。」

 

 

船夫並不理會他咬嚼了很久才吐出的一句話,反倒笑得開心:「我等著放下呢,有什麼要緊。那是。我就等著親手送他,你瞧那岸邊人這麼多,鬼這麼多,妖怪哪裡少了,其中一定有他,我渡了這麼多人過河,總會渡到他。」

 

而後,而後怎麼著呢?

 

 

他握住拳頭,看著船夫的背影,很想很想將他扯了過來,直直扯入府中派上個工作給他,一舉結束這沒有盡頭的等待。

 

 

『你望望我吧。』他很想這麼對船夫喊,『望望我吧!然後仔細想想,仔細想起你等著渡他的人就是我啊!』

 

 

可他不敢喊。

 

 

咬著牙,他看著船夫精神抖擻地跳入船中,長篙一點,小小的船便晃入河中,河霧捲了過來,眨眼間便不見了船影。

 

 

岸邊的柳依然倔強地離著河面一吋遠,就像他,怕著當船夫想起早已渡過他的時候,便是連重新糾纏起的盼頭都不能了。

 

別忘了他,卻也別想起他。

 

 

他坐在岸邊看著河心,飲下那罈子清冽的殘酒。

 

 

那是罈好酒。

 

 

極好的,好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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