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定被誰偷偷轉慢了。妖怪的吵鬧聲越來越大,不但聽不見音樂,連田振雨的身影我都找不到,只好遮住眼睛把頭埋進膝蓋裡。


「小鬼,你有沒有遇過那種,一定要放棄、非放棄不可的時候?吃的、喝的、用的、時間、力氣、小命……希望……遇過沒有?」


「……」我從膝蓋裡偷偷張開眼看他,有股想大吼大叫的衝動:被一大堆妖怪包圍住的現在,我連個屁希望都找不到!


「嗤。」他低低哼笑兩聲,忽然翻躺到白石上,兩手舒舒服服地枕在腦袋後面,滿臉的醉意,「我啊,討厭死人類了。每次看到人類就忍不住想吃了他們。」


──所以你每次在事務所泡茶的時候,笑得那麼開心是因為在想要怎麼吃掉那些人嗎?


我往旁邊一彈,屁股狠狠挪離他身邊至少一公尺遠,卻因為聽到他的話而硬生生停下來。


「你要是現在離開我旁邊,真的會死喔。清蒸、紅燒,太麻煩了,大家會毫不猶豫地把你的手扯下來、眼珠子挖出來──年輕人的肝臟大概會很美味吧,油膩膩、嫩嫩的,連皮帶骨,大口大口吃下去……嗯?」


從剛才到現在,我沒聽過他的笑聲有停止過一秒,現在也還是一樣哼哼地、懶洋洋地笑。


「你真的應該要好好感謝阿田。要不是他,你、你們這個村莊,早就不在了……你知道嗎,阿田那時候是真的有想過要毀了你們這個村莊的。」


他的聲音低下,漸漸弱得聽不見。


「人類,到底有什麼好的?自私、驕傲、又愚蠢得要死,只看得見自己、只聽得到自己想聽的,浪費、不要臉、錙銖必較,把所有的東西都變成人類的……阿田的孩子,就是死在人類的手上──他等了一百多年,才等到的、唯一的一個孩子。」


「你胡說!」


我不知道我這一聲是為什麼喊的:為了他用人類的外表說人類的壞話,還是為了他說田振雨的壞話……說田振雨有小孩……一百多年……


──田振雨不可能是妖怪!


他卻不回應我,只突然半撐起身體,扯住我的手臂,急切地指向銀湖中央:「看!婚禮開始了。」


婚禮──妖怪的婚禮──有妖怪站在小路那端高高地吼叫一大段我聽不懂的旋律;有些蒼涼和悲傷的旋律,我眼角瞄見那個人的表情跟著旋律慢慢變得平靜,不再是剛剛那種讓我很不安的微笑。他看著銀湖中央旋起的波紋,輕輕地說:


「婚禮……父親們原本不打算幫哥哥辦的。瞧,新娘子該進來了。」


可是他看的方向,跟妖怪新娘進來的方向完全相反。


月光撒下來照在小路上,我們背後那群妖怪的吵鬧聲這時聽起來,竟然此起彼落得像是一首歌,有許多歌者、許多旋律,從這裡、從那裡、從銀湖的所有角落匯聚成一首巨大的歌。這樣平緩且悠長的調子,貓、狗、蟋蟀、蚯蚓、壁虎、青蛙、夜蟬、蛇、牛、羊、雞、老鼠……我忍不住聽得入迷了;那些平常只會覺得是噪音的聲響,在這首曲子裡卻像是和曲調完美融合的歌詞,我聽不懂,卻覺得很美好。


「這是進場歌,祝福婚禮進行順利;各族間無論有什麼冤仇,都必須在這裡息止爭端。這裡,是神聖的地方、神聖的場合、神聖的……」


他沒說下去,只是勾起了嘴角,露出神秘的笑容。


「……」


那個笑容……我默默收回視線,轉去看那些雖然醉醺醺、連躺都躺不好,卻能在嘴巴開開閤閤時唱出漂亮歌曲的那些妖怪們。


──我不知道牠們跟人類比起來,到底有什麼不一樣……都是會帶來傷害的存在。


我固執地下了這個判斷。


──所以不可以覺得這首歌好聽。


──所以田振雨不是妖……


我摀住耳朵,正想把腦袋埋進膝蓋時,忽然有陣風吹過來,掠過小盆地的所有角落,妖怪們的歌聲在風的吹動中慢慢降低音量,七零八落地脫掉漂亮的外衣;酒氣、吵鬧的聲音像是從夢境中找到回家的路,又開始在盆地中囂張起來。但沒多久,歌聲的尾巴就被一陣很脆、很亮、很高昂的鳥叫聲叼起,穿透小路那端的長草叢,隨著風落到每個人頭上。


「新娘子來了。」


新娘子……一隻鳥、兩隻鳥、三隻鳥……數不清的鳥從長草叢裡騰飛而出,我張大嘴巴傻傻看著忽然滿天落下的各種各樣、大小不一、顏色亂七八糟的羽毛雨。這是什麼情形?


「嗤。仔細看那邊,你家阿田站著的地方。」


那個人動作很快地扳過我的頭,怕我看不見田振雨似的,手伸得很長,筆直指向小路那端那個比憲兵站得更挺直高大的人影。


──田振雨!


「不要亂動。」他不耐煩地捏住我肩膀,阻止我意圖跳下白石奔過去的動作,「仔細看,阿田要打開湖了。」


──不用你說我也會直直盯著田振雨不放!


脖子、肩膀、整個上半身被捏住的地方再次蔓延開疼痛感,我直直盯著田振雨的背影,腦子裡各種想法瘋狂地轉來轉去,轉成眼淚擋住視線,只好用最快的速度拚命眨掉那些害我看不到田振雨的討厭液體,在心裡重複叫著他的名字,直直地看著他。


所有的這一切,就算屁股下面的白石觸感、耳朵所聽見的各種聲音、身體的疼痛全都這麼真實,我卻覺得只有站在小路那端,迎接一隻泛著翠亮黑色的巨大黑鳥落在他高舉起的單隻手上的田振雨才是真實。


黑鳥很大,翅膀張開來至少有我兩隻手平張開來那麼長,牠慢慢地落下來停在田振雨手上,收攏翅膀後的身體看起來很纖細可愛──但我怎麼看牠停在田振雨手上就怎麼礙眼,複雜的心情作祟下,莫名地也覺得那隻黑鳥實在很眼熟。


而後田振雨轉過身,沿著空地邊緣另一條路走過來,所到之處人人讓道。我看見黑鳥用牠長而尖的嘴蹭了田振雨的脖子一下,對黑鳥本來就稀薄的好感瞬間消失個乾乾淨淨。


──田振雨!


「嗤。阿田要是知道你現在這個表情,爽都爽死他。」他拍拍我的頭,笑得非常之奸詐,「放心吧,阿田什麼都不會做的。」


「我才、喂、他……你……你少亂說!」


我還想反駁,田振雨卻已走到湖邊,那個人也立刻摀住我的嘴巴。


真正的婚禮,現在才開始。


等田振雨一在湖邊站定,本來就波紋不斷的銀湖忽然間高高地捲起浪來,水花不斷被捲到半空中又落下,傾瀉成一道瀑布一樣的水幕。


「瞧,我哥哥該出來迎接他的新娘了。」


──我才沒有期待會看到什麼東西!


可是這樣的念頭才剛閃過,天上夜雲遮住月光,瞬間伸手不見五指的巧合嚇得我心臟一縮,差點又要叫出田振雨的名字──幸好那個人的手還沒放開我,而臉上那涼冷的觸感在黑暗之下是如此真實,我呆了幾秒,才回過神發現整個空地的妖怪都沒什麼驚慌的樣子,該喝酒的喝酒、該吵鬧的吵鬧;沒有妖怪像我一樣呆呆傻傻地搞不懂到底發生什麼事。


夜雲一直不肯讓開讓月光照下來,我在黑暗中等好久,心臟越跳越快,手汗不停地讓捏得緊緊的手指滑開掌心──我不喜歡這樣……


我閉上眼咬緊牙齒,突然有個笑聲在耳邊炸開,我急忙張開眼睛,沒想到進入眼中的卻是飄浮在整個盆地內所有角落的光團。


引著我跑到這地方的奇怪光團飄動著,把黑暗的囂張氣勢砍掉一半,照得所有妖怪的臉莫名其妙地都不恐怖了。而那些飄到銀湖中水幕四周的光團更是把那裡照射得極端耀眼──像是把全天下的光都集合到水幕那裡,把水變成巨大的、閃亮的、讓人移不開眼睛的漂亮鑽石。


光團一點點地飄動,順著風從空地這頭飄到那頭,我忍不住伸手撈了一下,一團光團、小小的昆蟲觸感……散發出這麼漂亮光芒的,居然是隻小小的螢火蟲。


我愣愣地抬手貼近鼻子,剛想仔細看,手中的螢火蟲卻很快張開翅膀,帶著牠小小的光團往銀湖中央飛去。如鑽石般的水幕上每一滴飛濺出來的水都被光團照成一顆星。但本來只是被風一吹才飛散出來的細小水滴,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和手指頭一樣大,越噴越遠,最後被個人從中破開──是人!


我驚叫一聲,那天傍晚的印象一下子從腦袋裡跳了出來。


──燒起來的大夕陽、褐色的人影,溝水從旁邊流過去,溫暖的光線裡有人在跳舞。


長髮在空中轉圈時,垂地的袖子也追逐著長髮劃出的圓圈;那個人從水幕中破開水走出來,一樣的褐色衣服、一樣的動作,他伸出手對著田振雨站的方向慢慢地跳起了舞。


「我哥跳的舞很棒吧。他練了很久的。」


旁邊那個人很得意地笑了笑,放鬆地躺倒。一雙眼睛忽然閃閃發光,看看我又看看田振雨。


我努力忍住戳他眼睛的念頭,轉頭去看那個在水中跳舞的人。


手從袖子裡長長地伸向天原來不是為了祈禱,而是要迎接那隻黑鳥飛過去棲在他的臂上。


田振雨手鬆開來,黑鳥俐落地張開翅膀飛向水中,之後的共舞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從沒看過有人能和鳥互動得這麼和諧、這麼自然又漂亮。不管姿勢和位置怎麼變換和分離,水幕前一人一鳥總是給我互相依偎,即使離開了也會想盡辦法追上去的感覺。


這樣的感覺……我捏住拳頭,視線忍不住從舞蹈主角身上移開,定在田振雨的身上──他……看到這個舞他會想到什麼?


不知多久以後,我在舞者忽然一甩袖子,黑鳥清卻尖銳地長叫一聲,水幕應聲摔下,不大的湖面上頓時只剩舞者和黑鳥飄在半空中時才驚醒。


他們在對望。


我不自覺地伸過手抓住手邊可以碰觸到的東西,當下耳邊就傳來那個人心情很好的笑聲。


「喂喂,我還不想被阿田殺了啊。」


「你去死!」


習慣成自然地,我立刻為自己全沒經過大腦就脫口而出的話覺得後悔。但他卻只是嗤嗤兩聲,豎起食指。


「噓,阿田要唱歌了。」


田振雨的歌……我不懂我幹嘛要突然臉紅,也不懂自己怎麼會突然想起好久以前他在四海宮的田邊唱「西北雨」的那個時候。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直直看著田振雨,可是很快地,我驚慌地發現我竟然什麼聲音都沒聽見。


「我聽不到!」


──不是要唱歌嗎?為什麼我完全聽不到田振雨的聲音?我以為會聽到跟那天一樣,溫柔得讓我想哭泣的聲音啊!為什麼什麼都聽不到?我把耳朵拉到最長,拉到都痛了還是聽不到田振雨的聲音,反而是旁邊的妖怪們都靜下來,帶著奇怪的笑意一起看向田振雨所在的方向。


我立刻扯住旁邊那傢伙的手,幾乎要尖叫了。


「啊啊,忘記了你聽不到。」


看我慌張的樣子,那傢伙只是抓抓頭髮,用有一點點困擾的表情嘆口氣。


「你身上都是阿田的味道,都忘記你是人類了。乖,阿田還在唱。歌的意思是在祝福新人們白頭偕老,不離不棄,要互相扶持著彼此,就算彼此不是同一個種族的也不能輕易放棄對方……差不多就和你們人類婚禮上會說的那些一樣。」


說到這裡,他卻沉下臉,看了田振雨和那對飄在湖上被光團包在中心的新人很久後,才小聲地再次開口。


「吶,如果是人類,一定會在婚禮上祝福新人早生貴子、多子多孫吧。」


他笑了一下,苦澀得像是被迫吞下一噸苦瓜。我下意識抓住他的手想安慰,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安慰、又要說什麼去安慰他。


他可是妖怪!打傷過我的妖怪……


「可是啊……我們沒辦法說出這種話。對我們來講,對妖怪來講,這世界──變動得太快的世界,我們卻只能祝福新人們就算死也不能輕易放棄對方,卻不能祝福他們……多留下後代。」


他低下頭嘲諷地一笑,「對我們來講,最好的祝福,是祝福新人們永遠不要留下後代,在這個只會帶給我們傷害的世界。」


「為什……」


「噓。」


他微微勾起嘴角,拍拍我的手。


「快回去吧。這裡不是你可以多待的地方。那邊阿田也沒事了,趕快叫他帶你回家……然後,再也不要想起這些事情,再也不要。反正過了今天晚上,我們也全都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所以你記得也沒用。要全部都……忘記唷。」


一眨眼間,那張人類臉上帶著的悲傷微笑在月光下幻化成眼鏡蛇張出的獠牙。大蛇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輕輕擺動著頭顱前後搖晃,像是在跟我道別,又好像是有滿肚子說不出的話。


「劉大哥!」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喊了。


看著大蛇轉過身,捲起酒瓶遠去的背影,我用盡身上力氣急躁地大喊出聲。但大蛇沒有停下他的動作,飛快爬過滿地醉倒的妖怪們,消失進長草叢中。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覺得這麼難過?


──他們不是一直攻擊我、害我受傷的妖怪嗎?為什麼看到大蛇的那個笑容,我會這麼想哭?


我咬住牙跳下白石,朝大蛇消失的方向追過去。


醉倒的妖怪們仍在互相敬酒,喃喃著奇怪的敬酒語。


『咕嗚,快走吧、快走吧,不會再見面了喔。把它喝乾淨!』


『我喝乾淨了!要好好地活著喔……我會很想念老鼠肉的味道的。』


『我也會很懷念花雞你們下的那些蛋……唔唔,真好吃的蛋。再喝、再喝!』


『走開、走開,我要走開……可是我不想走開……酒呢?我要酒……給我酒啦……』


『不回來啦不回來啦,要去哪裡好呢哪裡都比不上出生地的好啊啦啦啦啦……』


醉成一片的聲音裡,我穿過突然抱在一起大哭的貓和老鼠、雞和青竹絲、麻雀和蚱蜢,婚禮再也不像婚禮,反而更像是一場為了道別而舉辦的聚會。


沒有妖怪注意到我。一直到小路那端,才有個巨大的影子突然蓋到我頭上。


巨大的影子、巨大的聲音。


『人──類!』


巨大的水滴。


我差點收不住自己的腳步,一頭撞上不久前還想殺了我的巨大妖怪。


牠又是一聲大吼,我抖了一下,「走開!」


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讓我這麼做。


我對牠吼:「不要擋住我!」


沒有氣勢。弱弱小小的,很沙啞的聲音,雖然吼完我兩隻腳就抖得站不住,踉蹌撲下去時,背後有雙手立刻接住我。然後是田振雨有些嘆息的聲音。


「每次叫你好好惦咧等,哪每次攏講不聽。實在是……足想要打斷你兩隻腳,好好的帶在身軀邊,一世攏不放開。」


「田振雨!劉大哥、劉大哥他……」


「他沒事。」田振雨一嘆,抓起我的手,像那天在四海宮毫無預警地生氣一樣,拖著我往前走。


長草叢、小溪、碎石子小路。我們往回走,很快就把小盆地吵吵鬧鬧的聲音丟在腦後,螢火蟲帶來的光芒也漸漸看不見了。


但是只要有田振雨在,就不會害怕。


我兩腳打結歪歪倒倒地跟在田振雨背後,一片黑暗裡我只看得見前面田振雨寬厚的高大背影,忍不住手握得更緊,好像想從這樣握手的力度裡去抓到讓我安心的保證。


「田振雨。」


他沒回應,我扯扯他的手,又是一聲。


「田振雨。」


然後是連續地一直叫他名字。每叫一聲,似乎就有一股力量從身體裡湧上來。


──可以讓人膨脹起來的力量,膨脹得使我足夠高大,可以與你並肩……和你一起走。


到最後,也不知道我喊了幾聲,田振雨終於放棄地垮下肩膀,拿我沒辦法地停下腳步,轉身用力搓起我的頭髮。


「按怎啦?」


「嘿嘿……不、不是啦!有事情、有事情問你!不、不要突然亂抱!也、也不要亂親……給我凍咧!」


「唉,實在是,正港的憨,面也憨頭殼也憨、笑起來憨,講話起來還更卡憨,你看看你全身軀有叨一位無憨的?」


說著說著,他居然還嘆口大氣,捏住我下巴,側頭咬了一下我的臉頰。


嗚!會痛!


「你你你不要黑白講!」


「無咧?無是有啥事一定要現在解釋給你聽?」


他嘴巴很忙,邊反問我邊不客氣地在我臉頰上他剛剛咬下去的地方伸舌頭輕舔,舔得我雞皮疙瘩噌噌噌全冒了出來,推也推不開。


「啊對啊,剛才在那,你咁有呷啥、飲啥?」


「嗯……沒、沒啊,你不要再……叫你凍咧啦……」


「是嗎?」


聽了我的回答,田振雨居然露出一種「什麼嘛,居然沒有吃下去」的可惜表情,但在我成功推開他的臉,站在一邊喘氣恢復心跳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又換成了「算了,幸好也沒吃」的安慰。


大概是發現我盯著他看的視線充滿不爽,田振雨笑了一下,大掌搓搓自己的臉,又牽起我的手。


「有啥事情,哪行哪講。」


「嗯……田振雨。」


「嗯?」


他的背影很寬大,握著我手的大手很堅定、很溫暖,在走動中漫不經心地一回頭,帶上的那個笑都那麼的、那麼的……我咬住牙,問題衝出口的時候,根本不敢看他,「你是人類,對不對?」


他的手一震,突然出力重重地捏住我的手。


我們仍在走動,沒有人的腳步有絲毫遲疑,就像沉默了很久以後田振雨再次開口時的聲音一樣,平靜、流暢、天生就該如此一般。


「不是。我不是。」


「為什麼!」


「啥為啥米?」


他笑了笑,回過手搓亂我的頭髮,有點無奈地說:「騙自己的感覺有時陣是不壞。但是,既然自己攏知影啊還假不知,按呢(勿會)痛苦嗎?」


「我聽不懂你說什麼。」


我短短地尖叫一聲,捂住眼睛──我聽不懂我聽不懂我聽不懂……


田振雨是四海宮的廟公,從我小時候就一直在四海宮當廟公,長了一張流氓臉,講話下流變態得讓人想揍他,生平最喜歡做的事情是把黃色笑話講得像是下一步就要做的變態計劃

,但是一講到照顧土地的事情沒人比他更認真;他一直都在四海宮,以前在、現在在、以後也會在……


我哽了一下,突然被田振雨遮住眼睛向後扯,背後立刻貼住一個溫暖熱燙的胸口,然後是田振雨同樣暖熱、呼吸急促的氣息噴灑上我的肩窩。


「田振雨……」


「我在這。」


「你不是妖怪……」


「對不起。」


我幾乎要崩潰了。手一直在抖,幾次想要握住拳頭,卻連彎曲手指都做不到,更別說握住田振雨蓋在我眼上的那隻手。


「你騙我……騙我的騙我的騙我的騙我的!……為什麼……」


背後被震一下,田振雨笑了。


「因為人類足自私……又真能放(勿會)記。把這的事全部放(勿會)記,你一定做得到。」


「我不是問這個!」


「攏同款的。你知影嗎?(勿會)記哩的物件,就無存在,就沒法度對已經(勿會)記它的人有任何作用。就親像我、親像六子、親像你剛才看到的那群……妖怪同款。之前的事,是我的疏忽,沒想到現在竟然還有人會記得阮的存在……」


他說著,手突然滑下我的腰側,在曾經被鳥妖劃出傷口的地方,輕輕按下。


「害你被警察當作殺人兇手,對不起。害你受傷……對不起。」


「你閉嘴……你閉嘴……」


我每說一聲,田振雨摟住我腰的力氣就大一分。


「阮是依附天地而生的妖怪,和人無啥無同,失去土地、失去天、失去風啊水啊,阮也是會死。但是人類過得越來越好,(勿會)記哩這世界還有其他生命的存在,為著自己的願望,佔用土地、起工廠、放空氣污染、黑白丟垃圾進河川……恁常常說妖怪厲害,會殺人、呷人,是壞的,要除掉。但是,」


短促地笑了一聲,他整個臉都埋進我的肩窩,又沉又重又茫然的,輕輕地說:「對已經被人類放(勿會)記的妖怪來講,殺不死的人類,敢講不是更卡可怕的存在?」


「……」


「只有人類會講:土地是怹的;也只有人類會講:土地是會當賣錢的。已經被人類放(勿會)記的阮,按哪鬥攏鬥不過,有沒我的約束,對人類來講根本無影響。那天,那五個飆仔倒油下田裡的時陣,阮這幾個還相信人類的……妖怪的心……整個攏涼啊。」


有風從耳朵旁刮過去,我呆呆地站著呆呆地聽著,背後一陣陣的熱──田振雨是不是哭了?


「我真感動吳老師為著土地的付出,但是沒路用……自一開始怹辦啥自助會就知是無效的。他的心,阮會記著;但是恁會(勿會)記。」


「不可能!才不……」


「恁會(勿會)記。所有的痛攏只是痛一時的。若是將阮放(勿會)記,對你、對恁攏無影響。剛才六子一定有叫你要放(勿會)記。現在到我這,我也是這句話。」


他終於放開我的眼睛,扳過我,大手滑過我的臉,一下一下地摸著。


「將所有事攏放(勿會)記,你卡早(勿會)記過一次,這次也一定會成功(勿會)記所有的事情,好好地返去。你是巧巧人,一定知影按怎做對你尚好。我只是一個妖怪,一個不靠土地不靠水,就活不下的妖怪……明翰。」


沒有哭,田振雨的臉上只有無奈和嘆息,和早就滿臉眼淚的我完全相反。


他嘆口氣,像那天擦掉我的眼淚一樣,大拇指在我臉上揉啊揉的,有點滿足又捨不得的模樣。


「我不要。我聽不懂!混帳!王八蛋!幹!我什麼都不知道!幹!為什麼……為什麼啦……幹……」


──孬又怎樣、愛哭又怎樣,不好的預感已經成真,我聽不懂,也不想懂。


「你喔……」田振雨似笑非笑地罵了一句髒話,突然出力勾過我的頭直直壓向他的胸膛,「你咁有記著?真久真久以前,你也按呢在我面頭前哭過。哪哭、哪給我道歉。」


「我不知道啦……幹!」我揪起他的衣服,在臉上擦了又擦,擦了又擦,捏成一團沾滿鼻涕眼淚的抹布。


「嗯。是你還真細漢、真細漢的時陣。那天我有事無在宮內,你跟陳敬兩個人對宮後門鑽進去黑白撬宮裡的物件,大不敬地鑽神桌腳翻出那粒我放著神桌底下的大田螺。」


田振雨原本節奏性拍在我背上的手停下來,苦笑一下,頓了很久才咬著牙,慢慢地再開口。


「你跟陳敬兩個為著那粒田螺眢起來,我不知恁是為啥眢起來,但是眢到尾啊,陳敬眢(勿會)贏你,乾脆搶走那粒田螺直接對外靠田裡丟……我後來聽鰱魚講,你為著撿那粒田螺返來,也無想著自己多矮,一趴就直直摔下田溝內底,若不是、若不是……」


他深呼吸一口氣,很困難、很困難地,強迫自己笑著對我說:「若不是後來你村內大人剛好經過,不一定你就淹死在那了。但是那粒田螺……那粒田螺……」

 

 

──『靠夭啊這大粒!不知呷下口感按怎啊?』


──『肉會老吧?』


──『哇沙米拿來!……幹!誰講老的!靠夭一世人無呷過這好吃的螺仔肉……』

 

 

田振雨慢慢說,有些小時候發生過,早就忘記的對話和畫面,也慢慢從一片空白的腦袋中浮現出來。

 


──『這個是我先發現的!』


──『是我的!』


──『那才不是你的!不可以帶出去!』


──水聲、被抓斷的芒草根、噗通摔進水裡時背上的瘀青……大田螺的殼很涼,是黑色花崗石的漂亮顏色,我抱著它……從此以後跟陳敬像仇人一樣……

 

 

然後,記憶越發清晰的時候,從進入妖怪婚禮會場就一直存在的恐慌感忽然膨脹得比天還要大。


我揪住田振雨的衣服,不敢置信。


「嘿是我的囝。」


他伸手蓋住我揪在他胸前的手,笑慢慢收起來,搖著頭。


「我差一點點啊,就要毀掉你這個村……差一點點啊……整個人攏空啊……啥攏無啊。」


田振雨的腰彎了下去,兩手死死抓住我的兩臂,「我勤謹修身,為著就是有一個囝好來傳承我的記憶……但是人類為啥會當那麼簡單就毀掉他?我想無,問媽祖娘娘,也問無……
若不是你……明翰,若不是你熊熊跑來,哪哭哪道歉……」


他忽然笑出聲,可是那個聲音,我卻寧願他不要笑。哭出來也好,吼叫出來也好──那是我終於有一點點懂了的,很痛的聲音。


「哪道歉、哪講要給我做囝,講你對不起我……哪哭、哪講……哪講你一世人攏會陪我,講你相信那粒田螺是我的囝,會一直一直相信……明翰,我不一定,真的會毀掉恁這咧村。」


──那又為什麼……後來……什麼也沒做……


「你是巧巧人,自細漢就是。雖然後來你也是 記這件事,但是……」田振雨緩過氣,沒有表情的臉上卻充滿溫柔的意味;他靠過來,在我額上印了個吻,「這十幾年來,多謝你還會記著我。記著我的痛、記著我這個人,按呢就有夠了。」


「不對!不是這樣!不是……」


「噓……看,你到厝啊。」


田振雨瞇起眼,落在我額上的吻一滑,封住我想尖叫的嘴,唇舌間立刻充滿他獨特的氣味。舌頭和舌頭的糾纏,口水交換的滋味卻比什麼都來得苦澀。我不由自主地把他拉近,扣住他的頭、壓住他的肩膀,死死地、拚命地──不可以走!不可以離開!不是這樣的!不能就這樣結束!


可田振雨卻突然用力一咬,用痛覺反射神經逼我舌頭自動退開,然後把我用力一推。


頭馬上撞到了什麼東西,新的痛覆蓋到舊的痛上,神經一抽又一抽,卻怎麼都比不上田振雨最後看著我,輕輕地、無聲的那兩個字還要來得痛。


──再見。


「──田振雨!」


尖叫聲──我這輩子沒用這麼大的力氣尖叫過誰的名字,手也直直伸出去,但就是碰不到他。


田振雨看了我一眼,轉身,有光團圍住他。而後他的身影越走越遠,光團也漸漸消失不見,四周只剩下一片讓人絕望的黑暗,緊緊地裹住我的肺。


嗆得我除了哭以外,不知道還能用什麼方法呼吸。


──快死了,要窒息了,也沒關係,只要你快點回來……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始終低垂著的頭忽然被一隻手壓了壓。


「田振雨!」


「咦?」


不需要一秒,比光還快的速度,我抬起頭來掐住那隻手,但被眼淚泡得紅腫難過的眼睛裡的那個影像,卻無論如何都不是田振雨。


老爸穿著睡衣,不知所措地一手壓在我頭上,一手像是要抱我,卻被我的動作嚇到停住,不曉得該繼續做完動作,還是尷尬地停在半空中就好。


「做、做惡夢了嗎?」


「……爸?」


「嗯,我在樓下聽到你喊得足大聲……是按怎啊?乖喔……」


我傻傻看著老爸,混亂得不得了!


我不是在外面嗎?不是和老爸老媽吵架蹺家嗎?不是莫名其妙參加妖怪的婚禮嗎?……不是被田振雨道別了嗎?可是四周,白色的牆壁貼了幾張小時候貼上去,長大後也懶得拆的魔動王海報;黃木架子上面堆滿了漫畫和教科書,衣櫃浸在月光裡,屁股底下是柔軟的床,臉旁邊的窗簾因為電風扇在刮而微微飄動……


「乖喔……無驚無驚。看!爸幫你把惡夢呷掉。」


老爸突然很幼稚地拍拍我的心口,做出從裡面抓出一團東西,張大嘴吃下它的動作。


可看著這個意外的動作,我只能愣在床上很久、很久才回過神來,抓住老爸的手。


「爸!田振雨、田振雨他……」


才喊了兩聲他的名字,我就哽得說不出話,腦子裡靈光一閃,比剛才更快地放開老爸的手,傾斜過半個身子去打開床旁邊的窗戶往外看。


窗外一個人也沒有。只有空空的一片銀白色月光,遠處一點點街燈勉強地在夜中發光,卻比不過天上月亮的光度。


「……」

 

──『不回來了不回來了……』


──『快走吧、快走吧……』


──『再見。』


耳朵裡還不斷迴響著那些話語,一聲又一聲的「再見」逐漸被窗外看不見的角落裡傳出來的蟲鳴聲打散、打亂,最後變成和我平穩下來的呼吸一樣的頻率,不去想,就感覺不到。


我拍拍自己的胸口,轉頭:「爸……田振雨……」


「田振雨?……怎麼了?」


「不。沒事、沒事。」


惡夢一場。


我明天要去找田振雨,告訴他,我做了好可怕的一場惡夢。


夢見他是妖怪、夢見他說要離開、夢見所有的妖怪都在互相道別。


惡夢一場……


只是一場惡夢……

 

 

 

 

卻是一場怎麼醒,都醒不過來的惡夢。


「田振雨?嘿誰啊?咱莊裡有這個人嗎?」


「四海宮?咱莊裡啥時陣起了一個四海宮我哪不知?」


「你囝仔人眠夢的吧哈哈哈哈……」


「喂喂?哪憨去啊?」


我推著腳踏車匆忙逃離背後大人們的高笑聲,這裡沒有四海宮、沒有田振雨、沒有那片漂亮的青色田。


我快速飆過所有還存在我記憶中的每一個角落,卻都只能看到被灌上柏油、水泥的建地,一群群外勞和逐漸變得空白、再也認不出來是誰的村人從旁邊掠過去;一張又一張臉孔裡我找不到那張流氓臉,甚至連劉大哥那張斯文的臉、旺財可怕的臉,都不見了。


沒有人記得這裡有過一座宮廟、沒有人記得這宮廟裡有個長得像流氓的廟公,沒有人記得、沒有人記得……我喘了起來,踏著腳踏車的腳也重得提不起來,只能慢慢、慢慢地停在一小條沿著工廠建地邊緣、滿載著臭水流出村莊的、唯一的小水溝旁。


夕陽從我背後照過來,把我和腳踏車的影子拉得非常長,卻長不出灌滿水泥地的這一區。


一隻白鷺鷥叫了一聲,朝夕陽飛過去。


然後,就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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