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生,這是他後來從人類那學來的字。也許可以用來講清楚他當時頭一次看見她的情形。


『哎呀,流血了呢。』


很好聽的聲音。輕輕的親像水流過的聲、在水裡比賽誰滾得最快的圓石頭脆脆的聲、落雨時雨打在稻葉上的聲……慢慢地他打開眼睛――這也是他後來從人類那裡學來的句子。


他打開眼睛,看見她站在這。


衫褲都繫得高高的,她彎下腰,一隻手壓過來。他趕緊挪動自己的殼準備要跑,但只目一睨的時間,水被振動一下,柔軟的身體就感覺到一種不屬於水的冷。


高高的被舉起來,貼近她。


他很不舒服,整顆螺左右翻滾一下,模糊地感覺到自己似乎被放在一個比水流還不定且忽冷忽熱的所在。


他趕緊關上膜好阻擋那種振動,卻擋不住那個很好聽的聲音。


她在笑。


『哎呀,好可愛的小東西。吶、吶,又要睡了嗎?』


他又滾動一圈,偷偷地把膜掀開一點邊。


靠得很近的是人類女性的外表,但不是人類。他縮在殼裡很確定地想。不是人――看起來也不是風,更不是水或太陽光,卻同樣變換不定地反射出某種很柔和,像水像風像太陽的光。


――到底是啥呢?他只困惑了一時仔就決定放棄。


從殼下傳上來的振動實在太舒服,舒服到不睏不行,但在睏前他好像聽見了一句話,輕輕地很開心似的笑聲:『吶吶,跟我行吧?』


然後他就這樣被綁架走了――這是他後來尚愛拿來和她講玩笑的一句話。


糊里糊塗地就被騙去,放進落袋仔裡裝著走,在他還不懂什麼是時間,總是偷偷攀在袋仔口,挪開膜往外望時,袋仔裡不只裝進他這顆田螺,也塞下滿滿的春夏秋冬四季風情,滿得放不下,必須改放到他的螺殼裡好好貯著才(勿會)不見。


春天的花、夏天的風、秋天的田和冬天的雨一幕幕也放進他心底;放到有一天,她帶他去參加人類的廟會。


那是他頭一次看到廟會。人類在村子中央那座廟前的稻埕上綵起大大小小很多個彩棚,一整天的時間裡全村人分作好幾團,一下子塞在這個棚底看人唱唱跳跳、一下又擠到別個彩棚下看小小的尪仔在只綁了條汗巾黑褲的人類手上滾來滾去。


村子鬧熱到快掀翻天了,但她卻只坐在廟前的大樹幹上,笑咪咪地往下望。


他攀在落袋仔口看看底下吵鬧的人類,又看看外表和人類一樣的她。若是一個人類姑娘坐在這款所在,一定會有人大驚小怪地喊著什麼不三不七、查某人無款的話衝過來要打要罵了;可是底下的人類卻看不見她,只有很少時他才會看到有人類驚得半死地跪在地上,對她哭喊:「媽祖婆救命!」


那時的他還不知這名字有什麼款的意義,甚至就連名字是什麼他也沒弄清楚,只感覺奇怪:為何她不願意下去和人類在一起。


於是他憨憨地望著她問:『妳不下嗎?』


『嗯?為什麼要下去?』


她的腳尖在樹上晃呀晃,鞋上的小小紅花好像隨時會被風吹走。


『嗯……』


這個問題立刻難倒他了,但沒想多久,底下忽然傳來陣炮仔聲,順聲看過去就看到一群湧入廟埕後方宮廟進香的人類。他歪過螺殼尖指著那群人,很開心自己找到個可以回答的答案。


『因為、因為……嗯……欸……因為底下人類攏在叫妳啊。』


落袋仔振動起來,小小紅花忽然被甩飛出去,順著風飄啊飄,轉過什麼都沒發現的人群頭頂飛著;插入香爐的香滿滿當當,膨飛出來的煙很快就把小紅花遮不見了。


臉上應該還在笑吧,可是心情好像不是很好。他看著一踢一踢的腳停下來,只剩一蕊小紅花的鞋子有點孤單。


『他們真的在叫我嗎?』


――不是嗎?底下人類一邊舉香一邊喃喃「媽祖婆」的聲音像條河那麼大、那麼吵、那麼有力氣,不是在叫她嗎?


比剛才的問題更難懂了。他擺正自己,又往外爬一點。


『聽他們的聲,怹大家攏在叫妳欸。』


『是嗎?』


『喂喂,若不是叫妳的話,不然妳是啥?』


『……』


『喂!不要顧笑啦!……還笑!還笑!』


他覺得自己一定問了和人類有時候會問的笨問題一樣的問題,悶悶地縮回殼滾下落袋仔底;沒想到她卻把他挖出來放到一邊,手指慢慢順過他的螺殼。


『嗯,我是啥我嘛無知耶。』


『……妳騙瘋子。』


她的聲音立刻變了,是風吹過樹枝掀起整片樹葉飛上天的那種笑法。


『是真的。我嘛無知我是啥。』


『那人類為啥要叫妳媽祖婆?為啥要幫妳做生日?這下面是為妳生日辦的廟會吧?』


他想了一陣,努力回想人類看到她時的各種反應,但他其實不是很懂生日是什麼,只是一直聽到底下人類這樣喊,他就跟著這樣說。


『媽祖婆咁講不是妳的名?』


笑聲慢慢歇下,她拍了拍手很歡喜的樣子。


『怹按呢講,你就按呢信喔?憨頭!』


『喂!』


『不咧?』


不咧?一時他還真的想無不然要怎樣。只好更加氣悶地縮回殼,假裝沒感覺到她手指敲著殼的振動。


『喂喂,憨頭、憨頭……按呢就生氣啊喔?』


『我才沒生氣。』


他身體小歸小,肚量可是比旁邊那隻麻雀的腹肚大!


撇過視線挺起螺殼,很滿意自己肚量一點都不小的他忽然看見飛在空中的小紅花;花瓣在半空中嬌弱地抖動著東飄西移,一會飛過尪仔戲戲台頂一會又被人類吵吵鬧鬧弄出來的風流吹回更高的空中,最後轉著轉著它穿過插滿香的香爐上邊,被煙霧托著風送著飄到了廟埕外面。


管不到剛剛被笑是憨頭的事了,他急急大叫:『喂!妳的花!在那邊、那邊!啊!被人類撿去了……』


敲螺殼的手指又敲了兩下才停下來,表示她也看到了那蕊小紅花落進個人類張開來伸向天的手中。


那是個老老的婦人,髒頭髒臉身上也沒一處衣服乾淨完整,但一接到花時臉上嘩啦一下打開來的笑,卻讓他覺得比小紅花更漂亮。


「小花兒小花兒小花兒……媽祖婆送我的小花兒!」


老婦人開心地尖叫個沒完,兩腳亂跳動作誇張地到處逮人,逮一個逼一個看她手中的小紅花。可是大部分人都只是僵硬地笑笑,兩手亂搖口不對心地說:「是啦是啦真水的花啦。」


他們真的有看見花嗎?他很懷疑,可能只看見老婦人又髒又黑的一雙手吧。但就算大部分人都看不見小紅花,她仍然自己一個樂得開心,托著小紅花唱唱跳跳跑離廟埕。他看著老婦人的背影一陣子後抬頭去望媽祖婆臉上的笑容。


像是她們第一天見面時那個笑聲一樣,媽祖婆臉上的笑容很輕很輕,一直看著老婦人歡喜的背影,好像整個廟會中只有這個接到小紅花的老婦人的舞蹈才最打動她心意。


『你不是問我是啥嗎?』


『欸?』


媽祖婆的腳又開始一晃一晃了。她低下頭嘴上勾著漂亮的笑,笑得樹幹上忽然開出一堆白花落成雨,隨風飄到了廟埕大大小小的角落裡。


『我啊。你以後就知啊。我啊,就是那蕊紅花。思念開作的紅花。』


『……妳又在那邊講啥瘋話啊。什麼紅花啊什麼的,妳明明就是……欸……就是……』


就是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只好瞪著她的笑容瞪到自己也笑出來。


『我才不要跟妳做夥瘋。』


『按呢你欲跟我來否?』接住他的笑聲,媽祖婆眨眨清亮的眼睛,笑得他有些糊塗,『幫我做事。』


『做事?』


『嗯。做事。然後你就知影我是啥、你是啥,這世界又是啥。』


『……我哪感覺妳是在騙我……和那當時同款。』


『啊,是嗎?』


他敢打賭自己一定沒有想太多。


廟會結束後,他被媽祖婆帶去某個不知名的湖邊,很不溫柔地扔進水中嗆個半死。好不容易掙扎出水卻看見一片黑突然蓋壓過來,嚇得他又滾回水中,嗆個沒完沒了。


『喂喂。你是按怎?』


頭頂是她很沒同情心的笑聲,沒好氣的聲隨著手一起探進水裡,透過水望著那隻手,他想起她們第一次見面的樣子。


那次見面,是她的血讓他有了與其他田螺完全不同的性命;而這次呢?


她會給予什麼?


期待在心裡默默升起,他鬆開身體讓媽祖婆可以穩固地抓住他,出力,出水,然後用力捏住他的臉!


――臉?臉?


他呆了一下,在臉上傳來軀體被揪住扭轉的疼痛時,慌忙地想挪動薄膜擋住攻擊,卻發現膜怎麼也化不出來,該是挪著膜的那片軟肉化作兩隻鳥爪似的枝幹,亂七八糟的在眼前揮動。


這樣的動作完全娛樂到媽祖婆。她笑到全身發抖,只能用手摀住嘴巴,用盡全部力氣才能忍住笑似的。


『好啊。不要動。你現在不是田螺的形啊……化作人形的感覺按哪?』


『人、人形?』


他有好幾個瞬間的呆滯,張嘴習慣性瞪媽祖婆時會滾動一下螺殼的動作這時卻帶得他全身往旁邊一栽,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差點又滾回湖裡。


但旁邊的媽祖婆卻連出手攔他都不想,只顧笑完後直起腰擺擺手。


『好啊,這是第一個訓練。你就好好加油,儘早學慣習怎樣去適應你的人形。吶,我還有事情,先去處理啊。』


她走得很瀟灑,連衣袖都不飄的。


湖邊很快就只剩他自己一個憨憨半坐在水裡,對媽祖婆離開的方向出神。風過草搖,湖面吹起一陣浪推著水紋往不知盡頭的那方滾去;半山圍著這個湖,偶爾會有鳥穿過湖上,留下一陣清叫在湖面上轉。


他想――幹,又被騙了。


人類的形體,他低頭看著那兩隻鳥爪子和一點都不熟悉――比螺殼軟比原本身軀硬――的軀幹,撇撇嘴。


『妳說練習就練習喔。』


嘴上嘟囔得很兇,嚷著等會出去以後一定要向四界八方到處宣傳她的壞習慣、敗壞她的名聲。但在吹了一陣風,冷靜下來感覺和以前縮在螺殼內完全不一樣的感受後,他還是笑著爬起來――用從來沒用過的兩隻腳。


努力一陣後他發現站起來不是難事,難的是要用腳走路。對個從來沒有過腳的田螺來講,化成人形、熟悉人形簡直是要掉他小命的痛苦工作。那是完全無法度靠天生去找到使用方法的事情。磕磕絆絆跛倒不知幾百次後他乾脆蠕動著爬到矮樹邊,好不容易才掛上樹枝,抖著腳踏出第一步。


這個第一步非常有意義――不只對他,也對那條突然從矮樹下游出來的小蛇。


『你想欲衝啥?』


小蛇冷靜地仰頭看著好不容易抓到重心,重新穩住身體的他,紅色舌頭慢慢地吞吐。


『我、我……』


『你想謀殺我嗎?』


『啊?』


小蛇黑褐色的尾巴不耐煩地在地上拍動,圓溜溜的眼睛瞇成險惡的細長狀。


『你不打算謀殺我嗎?』


『我為啥要殺你?』


穩住身體以後腦袋也跟著被穩住,他歪頭看小蛇。對方沒辦法像他聳殼一樣表現情緒,只能更快掃動尾巴,嘶聲大作。


『既然你不打算謀殺我,把我抓去燉蛇湯或扒皮做皮帶胡琴啥的,那可不可以請你把腳舉起來?』


――腳,又是講到他不熟悉的腳。他看看小蛇、看看光是站著就花掉不少力氣的腳,咧出好大的笑容。


『我不要。』


『為啥?』


小蛇尾巴幾乎要把地上的落葉拍飛光了,口氣漏洩出急躁,但他還是慢慢地搖頭――要是搖太快太大力,頭飛走了怎麼辦?


『因為我腳哪是舉起來,你一定會咬我。』


『我今嘛就足想欲咬你了!』


小蛇終於再也裝不了冷靜,用力尖叫起來,整條蛇身激烈抽動著讓他差點站不穩。


『你看吧你看吧我就說要是我腳抬起來你一定會想咬我嘛!』


『那是因為你踏在我脖子上!』


小蛇的抽動很快產生成效,本來就還不習慣站立的腳也因為踩著蛇脖子而不穩,在對方掙扎的動作中,他一時手滑鬆開了樹枝,再度偏移掉的重心帶動不熟悉的身體往下一栽,立刻聽見小蛇一聲慘叫。


『啊啊啊啊啊――!你果然想謀殺我!說吧!這次是想要做哪一款的胡琴?我拒絕、我事先警告過你的啊!太醜的外形我是要拒絕的啊!』


『什麼太醜的外形?』


『就是把皮扒下來以後先拿去泡石灰水撈起來洗淨之後撐開釘到板子上風乾然後看人類喜歡什麼樣款就剪剪貼貼弄成那樣的……妳是誰?』


肚子下有條繩索狀的東西不斷扭動的感覺實在太奇怪,如果是原本的螺身,這時早就被蛇鱗刮死了吧――他垂下手,在肚子邊掏摸一陣,勉強抓住動個不停的蛇,怪叫一聲猛地把牠抽出來,舉到媽祖婆面前!

 

『喔!好可愛的小傢伙啊。』


『……』


『……』


好像有風吹過去喔?


他轉過同樣呆掉的小蛇的頭,上上下下看了對方很久,終於放棄找出這個頭像飯匙的烏七抹黑傢伙到底哪裡可愛了。


『我、我有毒牙喔!』


『我知影啊。』媽祖婆笑著伸出手指摸摸小蛇的頭,完全不在意小蛇突然咧出來的兩顆長牙,『你是阮小田螺新交的朋友啊?』


――小、小田螺啥小!


他頭迅速一低,本想躲回殼中卻發現自己現在是人形,無殼可躲,反而一低頭就看到已經在地上盤好身體的小蛇吃驚的目光。


『小田螺?』


『關你啥事啊。』


不知道自己幹嘛要覺得丟臉――可能是因為現在是人形,沒辦法挺起螺殼的關係吧――雖然知道就算是螺形也不會被蛇當成大餐吃掉的他,還是彆扭了一陣子才肯正眼去看笑嘻嘻的媽祖婆、已經把小蛇祖宗八代全部問出來的媽祖婆。


但是當她兩眼閃閃發光地對看過來時,他卻又感受到一次全新的人形經驗――寒顫颼地立刻從腳冷到頭。


『妳、妳想欲衝啥?』


『無呀。但是不是有誰答應我,要幫我做事的嗎?』


『……不是我。』他立刻撇頭。


背後立刻響起媽祖婆唉聲嘆氣的聲音:『唉,我哪這歹命,一四界事情那多,不時這邊有人落水、那邊稻田長不好,不然就是這邊貓母走無去貓崽要餓死、那邊一隻囝仔蛇無大蛇顧看偷走進來湖這裡,差一點點被壓死就算了……』


小蛇抖了一下,把頭埋進盤圈著的身體裡。但媽祖婆好像沒發現小蛇的樣子,繼續唉聲嘆氣,唉到後來居然頗像人類戲台上唱的那種哭調子,逼得他心不甘情不願地回頭。


『要衝啥啦。』


『喔?你不是不要幫我嗎?』


『……』


她是故意的。他慣性地想滾滾身體,把膜關上來表現不滿,卻又(勿會)記現在已經不是螺形了,人形軀體一歪一倒不只自己在地上亂滾,還順便把小蛇一起給壓著滾了兩圈,弄得周邊草葉四處飛,小蛇也慘叫個沒完,最後還是得靠媽祖婆把他拉起來放著坐正,被她拍頭笑。


『好啦好啦,不玩你啊。乖一點,這兩天緊習慣你這個外表……哎唷,詳細看看,還真可愛喔。肥軟肥軟……』


『妳給我卡差不多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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