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越來越不信神,坐在白鐵辦公桌後面蹺腳發呆時,也再聽不見人類喃喃心願、謝辭或是祈求。


他在白鐵桌後看著那座被置放在正中央位置的神像,煙霧仍然繚繞,燃燒金紙、香枝、檀末的煙織成一張薄幕遮在神像面前,讓他看不清楚幕後神像臉上掛著的,到底是微笑還是嘲笑:對這些有口無心,在香爐上胡亂插香彎腰亂搖的人類微笑什麼?嘲笑修煉已過百年卻猶原是愚蠢憨螺一個的自己還看不透嗎?


他捏捏發酸的眼睛,長長吐出一口氣。


「不要哭!」


『……你還來衝啥?』


幼小人類赤腳站在洗石子地板上,揚起臉倔強地喊聲;然而他短褲下小腿上那些東一痕青紫瘀傷、西一條破皮傷口的模樣,卻讓田振雨有種「這囝仔是在對 他自己大叫不要哭」的感覺。


――真可笑。


他無所謂地收回目光,繼續搖晃屁股底下的鐵椅。孩子齜牙咧嘴、走一步倒抽好幾口氣地靠過來,小心爬上椅子坐下,然後把頭埋進雙臂趴倒在桌上。


「喂,我幫你揍陳敬了。」


『……恁人類要自相殘殺的事情,不要牽拖到我這來。』


埋在細瘦胳膊裡的小腦袋動一下,發出模糊的單音後,大廳恢復寂靜。


他枕著雙臂看老舊吊扇遲緩地轉動,將自身茶褐色的花紋轉成一片讓人噁心的漩渦,忽然踹了一下桌子。


『出去!』


「不要。」


『出去!』


「不要!」


『你是聽無人話是不?恁爸叫你出去!』


「我講不要就是不要!我要待在這裡!」


『這是有啥好看的!』他終於耗光耐性,突地捏住孩子脖子把人拖進廂房、扔在五斗櫃前,悶哼一聲、重搥無辜的老黃楊木櫃好幾下,『自己、自己……藥、幹!去死死好啦!』


連發音都說不完整,他蠕動嘴唇咬碎好幾個字後,用憤怒地一搥五斗櫃作為對話結尾,自顧自轉身走回大廳砰地坐下。


白鐵椅立刻發出可怕的哀嚎聲,刺得他又是一陣心緒煩亂――那個死囝仔會不會嚇到,關他屁事。


憤怒地、無力地,田振雨掏出口袋裡的長壽菸,好不容易打出火點燃菸的同時,眼角閃進的兩個身影卻瞬間讓他有揍人的衝動:六子手上捧住個大水盆,和媽祖婆一前一後跨進大廳。


『阿田……有件事要跟你講。』


『恁爸無啥事情可以跟恁講。』


――尤其是那個一進門反而態度生疏得完全不像回自己地盤的神祇。


他仰起頭,狠狠吸進一口嗆辣的菸霧讓眼角產生熟悉的酸痛。


『你不要按呢。』


他看得出來六子頗無奈,來來回回看了莫名僵持住的兩個神靈後,放棄似地一嘆氣,把手上水盆擱到辦公桌上。水盆裡是條鰱魚,肥頭胖身看起來被養得很好――隨時可以拿去殺來吃了。他皺皺眉頭,又狠狠吸了口菸才把心內陡生的惡意壓回深處。


六子也沒再繼續試著調停他們之間的沉默,低下臉手指在水盆中比劃法術,輕輕一嘆。


『鰱魚,把你那天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講出來。』


『不是要說自己按怎被抓去……』


話頭衝出口時沒被控制住,等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時,剩下的話也就說不出口,只好粗魯地拿菸塞嘴;他轉過身,緊緊地咬住菸不讓一絲聲音繼續泄露出來,淡定地、假裝不在意地聽著水盆裡那道有些變形的聲音。


鰱魚說――囝仔都是無辜的;在水盆中擺動魚鰭的魚遲疑地重述當時他離開媽祖宮、媽祖婆也回湖邊去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兩個人類孩子是如何跑進宮裡、為能不能把他的孩子帶出宮大吵一架、其中莊頭最有權力的人類的孫子抱著他孩子跑出宮,一怒之下把田螺丟進宮後水溝內,另個孩子為了搶回那顆田螺沒注意腳下,摔進溝內被路過的村人救起,再然後就是……就是……


他聽著當時事件的重述,越聽心越涼。


『怹是無辜,好、好一個無辜啊。』


『阿田!』


『我咁有講不對?』


六子的聲音充滿無力、充滿要他放棄別再介意的期待;可他辦不到――怎麼可能辦到?


心內從沒停止活動過的惡意又衝破防線,他拍桌怒吼,一字一句只憑最原始的本能去組成所有能造成傷害的武器,卻沒想到從進門後就一直不說話的媽祖婆會突然欺近來,一揚手就給了他一巴掌,打得他措手不及。


『你夠了沒?』


甩人巴掌的,反倒比被打的人還要難受。矮小、嬌弱的女子身軀挺直背脊立在田振雨面前,她用力吸了好幾口氣。


『不是只有你一個,這種事情,不是只有你一個在痛苦――你講有囝才有希望,按呢你是我的囝仔嗎?六子是我的囝仔嗎?』激烈地一指旁邊傻眼的大蛇,媽祖婆看著田振雨,『這四界的人、這四界的妖、這四界所有的生靈,咁是我的囝仔嗎?――恁……咁講不是我的囝嗎?』


『……那又按怎?』


不管聽不聽得下,田振雨捂著臉扭過頭,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會把媽祖婆此時說的話全部扭曲――太晚了,早就該說的話為什麼要現在才說?


背後媽祖婆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要哭了。


『我――不是神明。你以前曾問過我,我是啥――我不是神明、也不是妖。』


媽祖婆深深地吸氣,在他吃驚轉頭時,毫無表情地吐出一句話的模樣卻勾起他很久以前的回憶:夏日晨霧下那些沒有表情的人類、化成霧的思念。


她說:『我啥米攏不是。』


『妳騙――』


『是真的。我什啥米攏不是。我是、我只是……』媽祖婆低下頭,像是不曉得該露出怎樣的表情,最後乾脆放棄選擇,用張幾近空白的臉容去面對廳內的蛇與田螺,『我只是一個思念化作的形體。因為有需要、因為有期盼……所以被那些思念凝聚出來使願望能夠實現的形體。人類,因為人類希望風調雨順收成好,所以我讓氣候平順;因為妖界希望自己種族興旺,所以我創造傳說立下禁制避免衝突;因為你希望有一個囝仔,所以我用你的血和你的思念給你一個囝……我只是、我只是一個思念。』


『無、無可能……』


這個衝擊太大,他張口結舌不知道該說什麼――思念!哪有可能!光只是思念哪可能化作這呢、這呢清晰、這呢有力可以做到任何事的……神明出來?她的存在是如此理所當然!如果她不是神明,那人類這百多年來重重疊疊匯成河的呼喚又是在對什麼東西呼叫?他們妖這幾百年來又是被什麼東西照顧著長大?


媽祖婆卻只是搖頭,苦笑著望向宮廟門外那棵大樹。


『事實就是按呢。所以……我啥攏無法做,啥攏做不到,一旦呼叫我的思念退化、消失……我也會,』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我也會消失。』


『妳……妳……』


『所以不要再自己痛苦下去了。若是真正想欲要希望,那就不要忘記你囝;一直放在心底不要忘。我已經……』


最後那句話沒有說完,但從後門穿過大廳吹向宮外的風已將語尾帶入各自的手心。


媽祖婆看著神像前薄幕般的煙霧被風挾帶出門,露出霧後完整面容的女性神祇那沈靜溫柔的線條,竟然淡淡地、滿足地笑了。


『原來我生作這個模樣啊。』

 

 

 


那之後誰都沒再見過媽祖婆。


不知道去了哪裡,只有廟埕前一樹白花孤零零掛在枝頭迎風。


世事好像有變,卻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媽祖婆的話其實沒有完全解救他的痛苦,卻讓他開始從頭思考起自己所經歷的這一切。


有很多東西被他忘記,然後又想起來;有一些疑問曾經找不到解答,這時候轉過頭去想就發現答案離自己其實很近。


――這人世間有足多事情是耗費整世人生命也想不盡、想不透的。遇上時記著、放著,就算 記啊,但總有一天你會熊熊想到,然後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找到答案……


――為啥媽祖婆會給他雲紋、為啥媽祖婆始終一句解釋都不給、為啥會是那蕊紅花?為啥、為啥……日子一天一天的過,他越來越少管到人類在做什麼;土地雖然沉默無聲,但也正是這份無聲讓他能有個平復的空間。


就讓人類的紛爭由人類自己去解決吧。


什麼都不想管;他袖手默默看著當年的幼小人類隨著時間慢慢長大,一次次被打被欺侮、一次次逃來媽祖宮、一次次哭泣的臉龐。


時間究竟能不能抹平傷痛,他不知道;唯一確定的是時間可以帶走人類的記憶,忘記傷害、忘記傷痛……


忘記承諾。


他問過那個幼小的人類為什麼還要一直往這裡跑,受到傷害、受到欺壓應該直接找自己爸母出面才對,為什麼卻不告訴爸母,反而要跑來這個沒有理由、沒有藉口替他出面的地方。


幼小人類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愣了一下傻傻地回答:「我不知道耶。」


「按呢我幫你蹔死怹那幾個按怎?」他點起菸,一笑後故作平靜地反問這個瘦弱小孩――惡意地、卑劣地、別有目的地問。


孩子卻搖頭,累得快死了的說不。


「不要。反正,告訴誰都沒有用――爸媽……有自己的事情要顧;我自己來就可以了。教官、老師……應該可以找到人幫我吧――你不可以揍人,會被警察抓去關!」


――會說這種話不是在撒謊,就是自視太高;人類不只皮軟骨頭硬,連嘴巴都很硬。


他冷笑一下踩滅菸頭,心情更壞地惡聲吼叫著趕走人類孩子,然後發現不管吼多少次,幼小人類都會回來;而同樣地,無論人類孩子在他面前晃多久,他也能無視孩子自己去五斗櫃中拿藥的行為。藥香淡淡地傳來,就像媽祖宮的香爐中漸漸稀薄的煙繞在心頭;這是一種很痛、很難過的氣味,沈澱在宮廟中揮散不去。


他無視著一切,直到妖怪們再也受不了人類越來越猖狂的行為,躁動起來時才起身離開辦公桌。


『攏給我乖乖惦著少亂動!』


妖怪聚集在廟埕前躁動,異變在它們身上流傳,曾經美麗的細身魚此時已因脊骨變形而凸肉暴眼、鳥妖的羽翅無毛而蛇族丁口稀少。白花因怨氣凋零;他叼著菸緩緩環視這些妖怪,無法抑制心中湧生的荒謬感。


――這是個怎樣的世界?


『是人類!是人類害咱變作按呢!』


『咱原本不是按呢的……』


『這片土地原本也不是按呢的!』


『阮不要繼續下去……會死、一定會死的啦!』


『水足垃圾……』


『空氣也變壞啊;人類一直一直在田裡撒毒藥,也一直一直飼雞豬鴨魚毒藥,再按呢下去,咱就要無食物可以吃了!』


要怎麼辦的聲浪在妖怪群中騷動起來,移向西方的日頭不說話,只投下微弱的紅影和他口中那支菸爭光。


――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呢?


離宮廟有段距離的遙遠大路彼方,隱約傳來縣議員候選人宣傳車的廣播:為著咱幸福的將來!為著咱的子孫!投資科技園區!投資開放貿易!投資……投資二號縣議員候選人陳XX就是在為咱的未來、咱的幸福打拚啦!


――然而,到底啥是幸福?自己要的、別人要的幸福是啥?為何過了近百年,人類還是找無幸福在哪裡?


他回答不出來,只能拿下菸長長吐出一口菸圈,疲倦地說:『那是人類自己的事情。』


六子立刻朝他投來吃驚的眼神;他搖搖頭,粗魯地抹臉,任妖怪們炸開的不滿聲塞滿耳朵。


『你的意思是叫咱啥攏不要做,乖乖等死嗎?』


『你講玩笑的吧!』


『為啥咱要按呢屈服於人類腳下?』


『古早以前咱也是和人類平起平坐的啊!』


『我不要繼續被人類欺負下去啊!大人你自己摸著心想看看,你的囝不也是死在人類手中嗎?為啥你還要放任人類繼續傷害咱!咁講你已經忘記這件事情啊?』


――他的囝仔。


他抖了一下,長壽菸落下一段灰燙到自己的手,心內有股複雜的心情立刻隨著痛覺蔓延開。


――『若是真正想要希望,那就不要忘記你囝;一直放在心底不要忘。』


――哪有可能忘記。卻不知該如何把這種心情說出來。


他只好繼續搖頭,踩滅菸頭重新點起一根長壽菸。


妖怪們再次炸開聲浪,指責起特定對象。


『一定是因為那個經常來找大人的那個人類囝仔的關係!』


『大人不可以被人類洗腦啊!』


『人類是這呢奸巧又貪心!若是繼續放任人類侵佔咱的生存地,將來總有一天咱會全部死在人類手頭!』


『大人想想你那個囝仔啊――!』


『好啊,惦惦。』菸頭迅速燃起鮮亮光芒,他望住那點紅光,忽然想起那個人類孩子,『這件事情我會處理。大家先返去等我的消息。』


默默說著「我自己來就可以了」的人類小孩;明明就一點力量都沒有,不斷被打、不斷哭泣,就算求援也被無視的孩子,卻總在擦完藥以後又站起來,自己走出去。


如果自己也能有這種勇氣――他靜靜望著曾開滿白花落成雨的老樹,思索起勇氣、人類和土地。


『……你打算按怎做?』


『不知。』


『你白痴嗎?』六子在最初的錯愕過後立刻暴吼起來,掐住他的脖子發出嘶聲,『你知影你在說啥嗎?』


他有一瞬間想笑著說不知,但被搖晃一陣子後還是選擇拍拍六子的肩膀。


『總會有辦法的。』


這個回答顯然沒有比不知還好,但至少六子不那麼生氣了。


大蛇苦著臉很哀怨地抱怨:『人類真的很討厭。到底為啥會變作按呢……賣地、改建、工廠、污染,我再也不幫人類處理賣地的事務了。土地明明就是無價值的東西啊!』


是啊,土地本來就是無價值的東西,沒有任何一個種族可以為土地設定價值,就跟水和空氣也標價不了一樣;他不懂人類社會的經濟,也不了解何以人類能夠無視土地、水和空氣的腐爛而不動心。所有生命都一樣,從什麼地方出生,就會在那長大,然後在那死亡;但若從最初立足的地方就腐爛、無有了,成長和死亡又怎能期待它的來臨、未來又要怎樣開始?


一定有人可以了解這個道理的,他樂觀地想,若是找到這樣的人,妖和人類之間的生存平衡也就能找到。


只是沒幾天後他就發現自己仍是想得太少――不管是對人類還是對妖都想得太少。


那個複雜的社會結構、世界經濟的模樣他摸不清、想不通,從政治開始一連串「追求幸福」的口號一直到「錢多就是幸福」的思想過程中,參雜太多他插不入手的環節,就算是六子學會人類法律也解決不了的問題正


在失序脹大――人類已經忘記這世界上還有妖的存在,就像他們已經忘記神明的力量。


神明不被期待、妖們不被思念,被忘記的對象就影響不了任何東西;所有的人類猶如走在無陰影的白熾燈下,背對著所有妖們和神靈奔向世界。


然後,找不到平衡、看不到未來的妖們開始暴動。一個人、兩個人……那些少數仍然對妖有思念的人類被妖們殺死,而當他在某天憑著股衝動救下差點死於妖們手裡的幼小人類時,他才發現妖們的怨怒也如人類拓開幸福所產生的問題那樣不斷脹大。


只是這樣的怨怒中有很大部份,是和他一樣來自對人類的依戀。


過了幾天,第二次阻止幼小人類落溝、為了阻止妖們暴動而受傷近死的時候,他終於願意承認自己仍對人類有依戀。


那是最初的、最美的夢想――他喜歡人類。


不管中間出了多少風雨、多少挫折憤怒,也許是這個還抱在手心的人類孩子就算忘記為什麼要來找他,還是不斷跑來媽祖宮的承諾軟化他、也許是媽祖婆離開前說的思念――啥攏好。


他不想要繼續留在這裡,讓人類的行為一吋吋打碎那曾經有過的美麗記憶。於是他選擇帶著妖們離開,讓那個記憶、期待或思念繼續留在過去;而後在那蕊思念的紅花盛開時挽下它,珍而重之地送給那個哭著對他說:「我來陪你、我相信」的孩子。

 

 

 

 

 

 

美麗的、最初的――思念開作的紅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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