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sly（爾狐）

    咳了一聲，我推過菜單，老爸倒是只害羞了頭幾分鐘，菜單一到手馬上恢復成平常的樣子，眼神犀利的只在最便宜的幾種飲料上打轉，不過最後還是不動聲色的替我點了杯價格頗驚人的綜合果汁牛奶──但我想事實也許只是因為他手滑的關係吧。

    總之，相較於老爸默不吱聲的兵荒馬亂，黃阿姨的反應冷靜多了。點餐的短暫忙亂後，她臉上的紅色也已經消褪的差不多，嘴角眼尾帶著抹笑容，望了望老爸。

    來打賭吧，老爸的頭頂現在都可以燒開水了。

    「這是……我、我兒子，杜──若、若維。素瑛，黃素瑛，我的──我的──女朋、」老爸突然頓住，沉默了幾秒鐘後，轉頭看向黃阿姨，對她微微點頭，「我喜歡的人。」

    「……」

    正常人在聽到男朋友這麼介紹自己的時候，應該會生氣的吧？我無力地壓下心中一口氣，卻發現黃阿姨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波動，像是也早知道老爸會這麼說似的，對他回以一個笑容，轉向我，挺直腰端正了她剛剛有些放鬆的坐姿。

    「若維──我可以這麼叫你嗎？謝謝你願意和我見面。」

    黃阿姨這麼一起頭，我反而有點抓不准她透過這句短短的話想表達什麼了；然而就在我瞇起眼睛，剛在肚子裡轉過一圈客套話還沒出口時，她就又低下頭，瞥了一眼老爸，笑道：「雖然這樣說很奇怪，不過我確實一直很想和你見面，之前也有幾次從承源那裡聽說一些你的事情，但是用聽的，還是不如真正見一次面來的好。」

    原來我早就被賣了？可是讓我驚訝的事還不只這一件，黃阿姨先是害羞的摸摸鬢邊，接著忽然從腳邊的袋子裡掏出個套在塑膠袋內的紙盒放在桌上，「初次見面，因為不太曉得現在的高中生流行什麼，所以沒有準備的很好，希望這個點心你會喜歡。」

    如果說剛剛的沉默是因為還沒準備好應對的方法，這時候的沉默就是震驚了。我張大嘴巴，看著對面老爸也是一臉毫無準備、震驚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也沒想到黃阿姨會準備見面禮這種在我們父子倆生活圈中出現機率幾乎等於零的東西；父子倆無言地瞪著對方幾秒鐘後，默契非常一致的看向放在桌上，還沒付帳的菜單。

    「人來就好，無免傳啥禮物啦。」

    「只是一些小點心而已，不是禮物啦。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們的口味，我比較擔心這個呢。」

    隨著黃阿姨擔心的眼神，我侷促地摸了摸盒子的外袋：「啊！這個是義學國中附近那家什麼什麼貝莉塔泡芙店對不對？那家的大泡芙很有名的說。」

    「咦？若維你吃過嗎？」

    「沒有。可是以前放學的時候常常看到在那家店門口阻礙交通的排隊人潮。」我誠實地搖頭，「光看到那麼多人，連想去買的心情都死了。阿姨妳真有耐心。」

    「其實也沒有特地去排隊啦，」黃阿姨抿起嘴唇，笑着說：「昨天跑業務的時候剛好經過那附近，突然想起小寧好像說過這家的泡芙很好吃，就買來試試看，沒想到那麼好吃，忍不住就多買了幾個。」

    「小凝？」

    ──誰？阿姨的女兒嗎？記得老爸好像說過黃阿姨有個年紀和我一樣大的孩子，還是我猜錯了？

    接觸到我困惑的視線，黃阿姨微微睜大眼睛，隨即露出不好意思的眼神，又摸了摸左頰邊的鬢髮。

    「說起來真的很不好意思，小寧是我的兒子，今天本來也應該要來的，但是學校那邊好像突然要模擬考吧，還是什麼重要的活動他走不開，我也不清楚。下次有機會的話，可以介紹你們認識嗎？」

    「咦？怎麼會問我可不可以？」像是這種介紹雙方家人認識的活動，怎麼會特別的問小孩子『可不可以』啊？我迅速的對臉上始終勾着微笑，在一邊不說話的老爸投去尷尬的一眼，卻沒得到老爸的支援，只好揣着有一點點慌亂的心情，一邊搖頭一邊說：「阿姨妳們方便的話，我當然沒有問題啊。」

    「謝謝你！」

    又是一個讓我不知道該接什麼話的回答！我忍不住縮了縮肩膀，往後靠到椅背上重新觀察起眼前這個小小的、瘦瘦的中年女子；她正因為談到兒子的關係，臉上露出了某種特別的、我幾乎沒在老爸臉上看過的色彩；就像──一個媽媽在談她最得意的孩子的表情。我搓搓下巴，忍不住要吐槽自己的這個觀察結論太過「北七」和廢話。

    「不過、可是，若維你還是高中生吧？如果這樣邀請你出來只是聊聊天，會不會打擾到你唸書？現在的高中課程應該比以前還要重很多吧？」

    「呃……」重很多嗎？我是不知道啦，但是看身邊同學們平常讀書的樣子，應該是很重吧，「我是還好啦。」沒怎麼在唸書，所以無所謂，「而且唸書還滿好玩的。」尤其是在空白考卷上考驗自己野性直覺的準確性這回事。

    「這樣啊……如果我家小寧也能像你這麼開朗就好了。」黃阿姨嘆口氣，有點無奈，「每次看到小寧在唸書、準備考試、準備比賽的樣子，我就覺得好難過。為什麼要把唸書這件事情弄得這麼痛苦呢？我就不懂。」

    「對啊！唸書就應該要快快樂樂的。」所以我從來不把學校的成績單拿給老爸看。頗心虛的瞥了對我的成績之爛毫不知情的老爸一眼，我很配合的猛點頭，順便轉移話題：「對了，那個、阿姨的小孩也是高中生吧？是C中的學生嗎？」

    「沒有那麼厲害啦，他國中的時候成績很差很差，好不容易才考上Y中的。」

    「啊？那不就跟我同校了？」

    「真的嗎？那說不定你們有在學校裡面見過面！」

    「欸……有可能喔，他現在也高三嗎？」

    「對對，三年5班。」

    「……三年5班？」

    「嗯嗯，怎麼了嗎？」

    「沒、沒什麼……」只不過剛好跟我同一間學校、同一班而已，我搖搖頭，心裡反覆默念了『Y中三年5班、小寧、Y中三年5班、小寧』幾次，漸漸地有不好的預感浮上心頭而瞪大了眼睛，「小、小……小寧，」這名字怎麼唸起來這麼彆扭啊！「該不會是……李寧？」

    Bingo！黃阿姨的眼睛好閃亮啊！

    「你認識小寧？」

    「……我們……呃，我們同班，不過，怎麼……」我愣愣地看著太過開心而全身散發出某種神秘光輝的黃阿姨，遲鈍的意識到原來「黃」是她的本姓，生下來的小孩不一定就是姓黃啊！

    「太幸運了！承源！真的是太幸運了對不對？」

    幸不幸運目前很難說，不過老爸也因為這個巧合而笑了，他拍拍黃阿姨的手，說：「真的很巧。原來本來就熟識了。」

    「是啊是啊，早知道平常就多追着小寧問他學校裡的事了……」一語未完，黃阿姨意識到我在看老爸和她交疊的手，臉立刻就紅了，吶吶的轉移話題：「那個、既然、那個……小寧平常在學校過的好嗎？功課上會不會跟不上其他同學？是不是比較少和同學們有互動？應該是吧？那孩子好像每天都待在學校圖書館待的很晚，假日也沒怎麼和同學們出來玩，是不是、會不會是被同學們討厭了？其實小寧他心地不壞，啊……不、不好意思，因為平常問他學校裡怎麼了，他都不說，所以我才……」

    看著黃阿姨的樣子，又看看一邊老爸的樣子，我腦袋中忽然很快的閃過了一點什麼東西，卻抓不住它，只好安靜下來，過了幾分鐘，等黃阿姨情緒回穩後才笑著接過話：「李寧很厲害喔，不只是班上的第一名，也常常拿學校模擬考的前三名！而且我也常常看到他和同學一起討論功課的樣子，其實他很受歡迎的，阿姨不用太擔心。」

    「這、這樣啊。那就好。」黃阿姨拍拍自己的臉，很難為情的笑道：「對不起突然問了你這麼多事情，我好像太心急錯了地方喔？」

    「不會啦。」

    黃阿姨有意識的不再繼續談李寧，我雖然也有八卦一下李寧平常在家裡的狀況的衝動，卻也知道這個環境、這個身份之下問這些不太好，兩邊一時沒話，加上旁邊的老爸又是個不輕易開口的人，冰菓室內、小小的圓桌邊氣氛便冷了下來，三個人互相看來看去，都不知道要怎麼繼續開口閒聊。

    我垂下眼睛，尷尬地搔搔頭，窗外逛街的人潮從街的那頭滾過來這頭，又從這裡擠出了更多的人潮推回去那頭，有好幾次我都覺得好像在人潮中看見了個很熟悉的身影，但又不能確定。等到我把視線調轉回來，正好看見黃阿姨問老爸需不需要飲料續杯。

    按照老爸的個性，他立刻搖頭表示不用，黃阿姨也沒勉強他，只是把自己面前那杯全沒動過、同樣的飲料輕輕朝老爸的方向推過去。我看著他們的互動一陣子，不知道哪來的衝動讓我開口問了個非常莽撞的問題：「爸、阿姨，你們怎麼認識的啊？」

    「……囝仔人問問那多欲沖啥。」

    出現了！老爸一貫的逃避式回答。我摸摸鼻子，縮回我的座椅靠背上。

    「就問問而已，不行喔？」

    「……工作上認識的。」

    大概是也顧慮到身邊黃阿姨的感受，老爸咬咬牙，沒能堅持住他「莊敬自強」的基本態度，簡潔有力的交代完了所有的前因後果。可是這樣的簡短回答卻更讓人感到尷尬啊！我無奈的白了老爸一眼，白眼沒翻好，視野中倒是先闖進了一個人影來。

    身高略矮我一些、偏瘦的身材讓所有的衣服都像掛布袋一樣地套在身上，不只走路姿勢標準到可以入選儀隊，就連站著也像跟標槍一樣的挺直；同時，他臉上的五官組合出來的表情與其說是被嚇到，不如說是因為太過震驚而扭曲，而且這樣的表情在和我的視線對上之後，更有朝向麻花捲扭法的方向發展的趨勢。

    我沉默、非常沉默、非常非常的沉默。然後，在李寧的眼中看到了某種可以稱之為殺氣的東西……於是我當機立斷，馬上拍桌：「爸！」

    老爸抖了一下，不解地看著我。

    「我要去廁所。」

    「你幾歲了？」

    我沒空跟老爸鬥嘴，隨便踢開椅子就往店門口跑，在千鈞一髮之際驚險萬分的攔住了擺明就是要往冰菓室內衝進去的李寧。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天知道我才想問你為什麼在這裡咧！

    「吃東西、喝飲料、聊天。你來這裡找人嗎？」

    被我攔在門口的傢伙一愣，表情兇惡的吼道：「你怎麼知道……你坐在那裡幹嘛！」

    「……跟人一起吃東西、喝飲料、聊天。」這個回答好像很刺激人喔？李寧扳住臉，但還沒開口說話就被我搶話搶的一愣一愣的，「你媽媽的名字是不是叫黃素瑛？」

    他沒回答，只怒瞪我。

    我趕緊舉手投降，「確認一下而已。慢著，等等！你先別進去！」

    「確認什麼？確認我媽在和男人約會嗎？！讓開！」

    這下真的頭大了……李寧不知道為什麼，完全不管自己的形像，在店門口大吼大叫的聲音不只引來了店員的視線，連店內幾個客人和門外路人看過來的眼神裡也充滿了好奇，而這些眼神當中，也包括了我家老爸的一份。

    老爸坐在圓桌外側，高出盆栽的半顆頭很輕鬆的就看見門口這邊的動靜，也很迅速的和李寧對上眼──相信我，一個老是沒有表情的中年老頭和他約會對象的憤怒的兒子之間是沒有什麼火花可以產生的，他們只會直接進入零的領域，徹底的把其他人等雜魚化。

    我沒能阻止李寧甩開我的手往裡面衝，店內不大，幾步路的距離彷彿不存在似的，只要李寧輕輕一跨就站到了老爸面前。

    黃阿姨驚呼一聲：「小寧！你不是去學校了嗎？」

    老爸眉毛跟著一動，微微露出了個理解的神情，他看看急匆匆站起身的黃阿姨一眼，又上下打量了一會眼前這個氣沖沖的毛頭小子，在他微一點頭，就要有所動作的時候，李寧先發制人，冰菓室內傳出了本日第二個拍桌聲：「你一輩子都別想當我爸！」

    「……」

    滿室靜得連羽毛掉下去都能聽見聲音，我遮住自己的臉，在心底拚命「該」：這是哪齣跟哪齣？我的天啊！

    「小寧！」

    「媽！」

    「你剛才亂說什麼話！快道歉！」

    「我又沒做錯事！」

    黃阿姨的聲音聽的出來她急了，猛地下降了不只一個八度，「李寧！之前我是怎麼跟你說的？」

    站在她對面的小孩子噎了一下，脹紅臉不再說話，咻的抓住了黃阿姨的手轉頭就走。可是狀況急轉直下，黃阿姨重重拍開李寧的手，也脹紅著臉站在原地，氣到說不出話來。我悄悄站到老爸身邊，正在猶豫要不要上前阻止母子倆的互瞪時，李寧憤怒的眼神突然掃了過來，穿過我，狠狠在老爸臉上輾過兩遍後，如同他三分鐘前突然出現一樣，挾着可怕的怒火嗖地獨自衝出冰菓室。

    「……」

    ──這又是在演哪齣？

    李寧衝出去之後，黃阿姨一瞬間失去力氣，腳軟地跌進老爸懷裡，連忙窘迫地推開老爸，站穩身子。她一邊尷尬地對滿店內的人點頭表示歉意，一邊用強硬的語氣說：「不用理他。不用理他。若維，對不起嚇到你了。我回去會好好罵他的。」

    「沒有沒有，嗯……阿姨妳要不要先坐下來休息一下？」

    黃阿姨搖搖頭，這才看向我家老爸，卻欲言又止。老爸微微一笑，看上去像是想也沒想的就拉過她的手，輕輕拍了拍：「我沒事，妳不要記在心裡。」

    「承源……對不起。」

    「比起我，妳還是趕緊把囝仔追返來較要緊。」

    「不用追！」

    老爸不說話了，但臉上依然掛著同一個表情，小心翼翼地拿過黃阿姨的皮包塞在她手上，朝店門外嘟嘴。

    「緊去。」

    「……不要理他。」

    現在這句話的底氣比較沒有那麼足夠了，黃阿姨低下眼，反反覆覆抓緊又鬆開手中的皮包帶子；老爸無奈地嘆口氣，用眼神指示我速速自動去櫃台結帳，自己則輕柔的把人推出店門，溫聲不知道在門口和黃阿姨說了些什麼，我只聽到黃阿姨再次對老爸說了聲「對不起」後，就滿臉通紅的往李寧衝出去的方向走了。

    「看不出來你還滿厲害的。」

    我站到老爸身邊，感嘆了一句。

    「今嘛才知？」

    「你好像誤會了喔？我的意思是，真的看不出來你這麼惹人厭啊──」

    話說完，讓我驚訝的是身邊這個中年老頭竟然沒有馬上嗆我，反而略略思考了幾秒鐘後，才老神在在的一拍我的肩膀：「等你活到我這歲數就知道了。」

    「……」

    ──嘖，真是不可愛的老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