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世界仍舊很美好,太陽晴朗、風和日麗,路邊的野花看著就有種想採的衝動;但是對李寧來說,可能就不是那麼漂亮了。

 

    我想他昨晚一定沒睡好,本來已經消下去的烏青顏色,現在又大刺刺的掛在兩個眼睛下方,臉色也憔悴得很;我再低頭看看自己,唔,從菜市場衝回家洗澡換衣服時不小心打了個瞌睡,險險遲到的這副樣子大概也好看不到哪裡去,於是我很坦然的對李寧伸出手。

 

    「嗨!早啊!」然後轉頭幫今天請病假的傳達室老伯關好校門。

 

    「……」李寧噎了一下,動作很緩慢的撿回剛剛一見到我,就瞬間發散出的沖天怒氣,朝校門口跑來,「你在那裡做什麼!」

 

    「呃,關校門。」

 

    「不是問你這個!」

 

    「那……」我搔搔頭,「你要問什麼?」

 

    「……」他一咬牙,非常乾脆俐落:「昨天的事情。」

 

    「冰菓室嗎?」我摸摸腦袋,也用乾脆俐落的態度回應他:「你明知故問了。」

 

    「你!」李寧果然很聰明,可是等他臉色陰晴不定的變化完後,卻忽然問出一句讓人糊里糊塗的句子:「不覺得這樣很噁心嗎?」

 

    「啊?噁心什麼?」

 

    「你少裝傻。你昨天,坐在那裡的時候,不覺得很噁心嗎?」

 

    他的胸膛急速起伏,像是要很努力才能忍住不對我大吼大叫,慢慢的、好好的,教小孩子一樣地引導我的腦袋跟上跟他的邏輯。

 

    「感覺很奇怪吧?自己的爸爸,跟一個……沒見過的女人,坐著,吃飯……說要交往。不覺得很噁心嗎?忽然多了一個新媽媽的感覺。」

 

    他說到這裡,語氣稍稍停頓幾秒,眼神開始微微的飄移、晃動。

 

    「我聽說你跟我一樣。」

 

    我想我大概瞭解李寧想表達什麼了,所以我也不好說些什麼,只能笑著搖搖頭。

 

    「我從來都不覺得你和我是一樣的。啊,我是說功課上或是智商什麼的,你都比我厲害太多了。不過,關於昨天冰菓室的狀況──我爸、黃阿姨──我不會干涉。」

 

    李寧的眼睛啪咑一下睜的好大,看起來像是某種奇怪的大眼動物。

 

    「什麼?」

 

    「欸、怎麼說呢?就是,我不會想要去插手他們兩個的問題。不管是我爸也好、黃阿姨也好。我覺得他們──大人──有自己的考量,要做這個、做那個,決定……交往也好,或是說結婚,」我偷看了一眼李寧勘比百年老鍋鍋底的臉色,在心裡嘆口氣:「他們自己一定會想的比我多,我不用、也不打算去插手。」

 

    「我無法理解你的邏輯!」

 

    「是嗎?哈哈。」

 

    我偷偷退後兩步,稍稍遠離李寧垂放在大腿邊、捏起來的拳頭。

 

    「你說不打算干涉、不想插手,其實根本就只是在逃避問題而已吧!說的好像自己只是個旁觀者!但是你明明就不是!」

 

    「我本來就不是湊熱鬧的觀眾啊……啊,不,我沒說什麼,我是說──沒錯,我是覺得有一點尷尬,可是那又怎麼樣呢?我不覺得單身的老爸想要再娶是件很糟糕的事,我尷尬的點在於:『我不知道該怎麼和媽媽相處』。」

 

    我有些困擾的搔搔頭,低下頭看著眼中浮現挫敗神色的李寧,慢慢說道:「但是這是我自己的問題;和這個比起來,我知道我爸在想什麼、在做什麼,他有他的考量,我相信他,所以我才說我不會去插手他的事情。這樣算逃避問題嗎?」

 

    「不算嗎?你、你明明就是、是──我、再婚對象的小孩!你有沒有想過這種事情會影響到你?」

 

    我想他要說得是「自己母親的再婚對象的小孩」,不過這時機不宜吐槽,我只好再次搔搔頭,傻笑著回問:「啊,所以呢?」

 

    「所以你是個白痴!」

 

    「啊?」

 

    比起我被罵了這個事實,我更驚訝的是優等生居然開口罵人這件事!沉默、冷靜,就算拿籃球砸到他也沒飆過一句髒話的優等生居然口出穢言,這世道是怎麼了?又或者……其實是,黃阿姨決定再婚這件事讓他飽受刺激?看著比來時火氣更大,怒沖沖往教室裡走去的背影,我忽然覺得這下子事情會變得很有趣啊。

 

    到底為什麼──要這麼激動呢?

 

 

 

 

 

 

 

    接近中午的時候,浩克終於忍不住拍拍我的肩膀,趁台上導仔不注意時揪住我的耳朵,用氣音說:「喂,你看前面。」

 

    「前面?」

 

    「對啦對啦,前面。」

 

    前面哪有什麼風景好看,該上課的還是在上課,神遊的去神遊,連一點點暴動的跡象都沒有,浩克那雙眼睛是又看到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不是叫你看那邊,噓、噓,李寧、李寧啦。」

 

    「……我越來越不懂你了,孩子。」

 

    「孩你大頭。」

 

    「那你幹嘛這麼注意他?」

 

    「怪怪的啊。有好戲對吧?」

 

    我一翻白眼,「你耳朵可以再長一點。」

 

    「所以是真的囉?」浩克兩眼閃閃發亮,不斷傳送『快告訴我快告訴我告訴我嘛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我是那種人嗎』的訊息。

 

    不過我這人的心地是很厚道的,不該八卦的時候絕不八卦。

 

    「浩克,你感覺到頭上有兩道佛光在普照你了嗎?」

 

    「……」

 

    浩克馬上把頭一縮,嘻皮笑臉的抓起課本遮擋導仔企圖殺人一般的視線冷光,但是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的死小孩課桌下的那雙腳卻沒完沒了的踢我的椅腳。我只好轉過頭瞪了他一眼,壓低聲音怒道:「你有完沒完!」

 

    「八卦尚未得到,同志仍須努力。」

 

    「林亦儒!杜若維!你們兩個對我的課是有什麼意見嗎?」

 

    我馬上坐正,拚命搖頭,滿臉誠懇的看著導仔傻笑,沒多久導仔就投降了。

 

    「上課專心一點。」他勾起手指,敲敲講台,卻在我鬆了一口氣,以為風波要過去時導仔又轉過身來,「杜若維,中午午休到辦公室來。啊什麼啊?你忘記上次答應我的事情了?」

 

    「……沒有沒有沒有。」

 

    「記得就好。繼續上課。」

 

    導仔那記擺明就是不相信我的眼刀真是讓我脆弱的少男心受傷啊,但事實上,導仔不提,我也還真的是忘記了每個禮拜有兩天中午要補習的這件事,當然糟糕的事情不只一件,在想起要補習的同時,我也想起來了幫我補習的人是誰了。

 

    真是──孽緣啊。我相信、百分兩萬,李寧也是這麼想的。

 

    他看起來一副下秒就會甩門走人的表情,腳步僵硬的走進理科辦公室附設的小討論間。

 

    「導仔去教師研習了。」

 

    「我知道。」

 

    我接不上話了,只好吶吶地攤開課本,然後看沒兩個字就想睡了。啊啊,吃飽了為什麼不能午睡呢?真是痛苦啊。我拚命揉著眼睛,忍著呵欠,努力打開耳朵去聽周遭吵吵鬧鬧的聲音來刺激腦筋,卻沒什麼用,反而差點漏聽了李寧說的話。

 

    「你到底在想什麼?」

 

    「啊?」

 

    「為什麼你不會想去管你爸爸的事情?」

 

    「咦?」

 

    李寧雖然在說話,可是一點想聽人回答的意思都沒有,只是說、問,而後一拍桌子,半個胸膛壓過來,瞪著我。

 

    「我聽老師說,你這學期的成績很危險。」

 

    「啊咧?導仔說得?」

 

    他嚴肅地點頭。

 

    「如果下次段考再沒考好,可能連畢業都會有麻煩。」

 

    「啊……導仔怎麼連這種事情都到處廣播啊喂。」

 

    「我可以幫你。」

 

    「啊?」

 

    怎麼態度突然變這麼大?這其中必有陰謀,我想。果然隨後李寧就說了。

 

    「只要你幫我一件事。」

 

    「……」看著恢復沉著、冷靜、優等生模樣的李寧,我實在有點不忍心打擊他的信心,「拆散我爸和黃阿姨──為什麼?」

 

    「我不想讓我媽背叛我爸。」

 

    「……」真是短而強悍的理由啊,我嘆口氣,「有到背叛這麼嚴重嗎?」

 

    「對。」他固執地點頭,「他們這麼做,不覺得是背叛了去世了的那一邊嗎?你應該知道這種感覺。」

 

    「因為我沒有媽媽?」

 

    「而且你是你父親和母親的小孩。」

 

    「所以?」

 

    他的口氣又開始隱隱有火山要噴發的感覺了,我忍不住縮起脖子,「如果你父親再娶了,那要把你母親還有你,放到哪裡去?何況他的對象也有家室!」

 

    「說得好。」

 

    「你答應了?」

 

    「欸、等等,我再確認一下:只要我幫你策動我爸,你就幫我補習?」

 

    「對。」李寧神色凝重的點頭,頗有君子重諾輕千金的氣魄,「不只化學,其他科目也都可以免費教你。」

 

    「真的?」不是我嘴賤,我只是想知道李寧這時候說出這種話,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優等生的腦袋思維真的是很微妙。

 

    「我保證。」

 

    那──差不多該是我說出實話的時候了?我嘆口氣,拍拍李寧的肩膀。

 

    「呃,雖然要你別生氣應該是不可能的。不過,事實上呢──我也不想補習。所以說呢,你這個提議真是太棒了!」

 

    我本來就不打算插手我老爸的事情,如果因為不插手而不用補習、或者說是換個人來指導──只要不是導仔──那我就賺到了!不管怎麼算都是一筆划算的買賣啊。

 

    我樂的合不攏嘴,李寧卻是傻眼到說不出話。於是我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說:「哎呀不要這樣嘛?不補習也沒關係啊,反正我本來就沒打算要升學,就算期末總成績沒過,補考過了一樣可以畢業啊。OK的、OK的。」

 

    我簡直就要歡呼大叫「李寧你人真好了」,可是要知道樹大招風,我屁股底下的椅子可是隸屬於理科辦公室的,萬一旁邊哪個老師聽見了我的歡呼,轉頭通報給導仔知道,那我就要哭了。

 

    「好吧,就這樣吧。你不幫我補習,我不去策動。大家都滿意。那就這樣約好了啊,我先走一步──」

 

    「慢著!等等!」但是優等生果然不是那麼好唬弄的,李寧臉色大變,猛的用力扯住我制服下襬,急紅了眼睛,「你什麼意思?」

 

    「就那個意思啊。」──嘖,反應這麼快幹嘛呀。

 

    我回頭對李寧一笑,眨眨眼睛

 

    「其實你本來就可以不用來的。」畢竟這是個沒有人監督的良心事業,「所以真的不用介意沒做到導仔交代下來的事情!要是導仔那邊問起來狀況怎樣,你就都交給我處理就好。啊啊──太好了,我本來還在怕萬一你真的超嚴格執行導仔的命令時我該怎麼辦才好咧。」

 

    「可是你!你不擔心你的成績嗎?」

 

    「我剛剛說了啊。」我持續笑地花開燦爛,「我對升學沒興趣,只要能夠畢業就好。」

 

    「……」

 

    李寧被我堵的說不出話來,只能氣急敗壞的拿手指著我。我忽然有些心軟了。

 

    「喂,不然這樣好了,你幫我掩護,別讓導仔知道實際上根本沒在補習──我回去再幫你探探我老爸的口風怎樣?」

 

    他沒說話,死死瞪著我。

 

    「別這樣瞪我嘛。」我微微一笑,「我說不干涉就是不干涉,我能做的最多就是告訴你一些消息,要怎麼做、做什麼是你自己要決定的;至於這個補習,如果你向導仔『蹩坑』,大不了換個人、換個同學、或是導仔自己上,不是你就是別人來教我,就最終結果而言,我還是拿不到我想要的好處,那麼我也就沒啥好失去的風險啊。」

 

    可是李寧的目的和立場就和我不同了。我搔搔臉頰,朝他露出最親切的笑容。

 

    「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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