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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必探老爸口風,早在他說出「人情世事陪夠夠」時,我大概就知道老爸心裡在想些什麼了。畢竟是多年朋友,又是一直以來物力、財務、工作各方面都大力支援老爸的恩人,抱怨歸抱怨,老爸還是一咬牙跟著入股遠洋漁業公司了。

 

    只是我有些疑惑那些投資的錢從哪裡來;問他他當然不會回答,不停東拉西扯,最後用力一咳,擺擺手叫我不用擔心家裡的經濟問題,作業要是做完了就趕快去睡覺。我翻了個白眼,吞下肚子裡那句「你不說我也猜得到」,搖搖頭回房去了。

 

    過一陣子,漁業公司預備成立的那幾天,財叔不但臉上有光、血氣紅潤,就連走路的姿勢都有風了;反而陪著他到處張羅的財嬸身材又瘦了一圈,唇色乾癟,對上老爸的視線也只能苦笑。

 

    爸在人家夫妻、漁業公司一群外人面前不好說什麼,淡淡安慰過財嬸兩句「蕃薯湯」以後就不說話了;我跟著老爸走到辦公室角落,環視一圈裝潢的頗簡單,少少幾間隔間、只裝設了一些必要的電信、影印設備、公司證和兩三個大櫃子的空間,心裡忽然覺得非常彆扭。

 

    「感覺有點怪。」

 

    爸瞥我一眼,點點頭。

 

    「看不太出來是漁業公司。」

 

    「當然啦。」某個漁業公司的職員抱著個箱子從我們旁邊走過,笑著解釋道:「我們這裡只是行政基地,報關啊、聯絡漁場基地還是其他什麼公文之類的都在這邊做,其他跑船、處理魚貨什麼的那些事情,是另外在漁港旁邊的辦公室處理的。你是來幫忙的嗎?」

 

    我趕緊搖頭,指著財叔說:「沒有沒有,是跟著林先生一起來的。」

 

    那人哦了一聲,含笑點點頭:「原來是林股東的朋友。」

 

    老爸喉嚨一動,微微點頭,像是想說點什麼,卻在最後一刻選擇了沉默。

 

    「這次公司可以成立,都靠林先生的大力幫忙,請一定要幫我們好好謝謝林先生。」

 

    「一定、一定。不過……你是劉先生,啊、劉立誠先生的朋友嗎?」

 

    那人搖頭,臉上的笑容夾了一點得意的意思在裡頭。

 

    「立誠哥是我堂哥。」

 

    我眨眨眼睛,指著旁邊裱框掛牆的公司證:「所以你是『遠程』的正式員工囉?」

 

    「當然啦。不過只有一開始啦,畢竟這年頭要臨時招到懂這行的人也不容易,而且我們家原本就是做漁業相關的工作起來的,先從自家人下手,等公司穩定一點之後,再慢慢招人,慢慢把員工培訓起來比較不浪費時間。」他說著說著,眼睛忽然好奇的上下掃了我兩遍:「你想加入我們公司嗎?」

 

    「咦?這樣不好吧……」

 

    「嗯,是有點困難。你有這行的相關經驗嗎?」

 

    怎麼可能有。我笑了笑,對方也回我一個意義不明的開朗笑容。

 

    「那就真的很困難了。不過還是很歡迎你考慮一下我們公司──那我先過去忙了,你們慢慢看。」

 

    他和老爸互相點個頭,打過招呼後便抱著箱子走開。我搔搔下巴,有點玩味他剛剛說得那些話──「雖然很困難,但還是很歡迎考慮一下他們公司」忍不住呵呵笑了出來,被老爸嫌棄的瞄一眼。

 

    「笑啥?」

 

    「沒。無啥。叔。」

 

    那頭劉先生的堂弟剛走,這邊財叔就走過來,意氣風發的握住了老爸的手,用力上下搖晃。

 

    「阿源!阿源!看見沒?看見沒?公司啊!公司啊!」

 

    老爸沉著地點頭。

 

    「嗯。安怎?」

 

    「安怎?你竟然問我安怎?」財叔大驚小怪地喊道:「當然是感動啊!不然是安怎!咱頭一個大公司耶!」

 

    「……」我看的出來老爸很努力想忍住反駁財叔的話,安靜了一會才慢吞吞開口:「這距離『咱的』公司還真拚咧。」

 

    但財叔一點都沒聽出老爸的言外之意,手肘捅了老爸肩窩一下,仍舊笑嘻嘻地:「你講啥肖話啊。不管是拿錢出來還是技術,有插股就是有一份,講是咱的也無啥不對。我知、我知你在想啥,你一定是想欲講咱只是掛名閒閒作股東,也無真正插手公司經營,這公司就無算咱的,是否?」

 

    老爸沈默不語,財叔得到鼓勵,講話更有勁了:「我不是早和你講過,拿錢出來做投資這款事情我早就一步一步算得準準準,絕對免你操煩嗎?來來,我講給你聽,頭一步咱確實喊技術、拚資金,安怎拚也拚無贏人已經有技術、有經驗、有人脈,有啥阿哩碗糕哩哩叩叩整大攤,但是咱有兩個條件,絕對是別人攏無的條件,」

 

    他神秘地眨眨眼,湊在老爸耳邊笑著說:「咱有機會,咱也有時間。」

 

    「你的意思是?」

 

    「按呢講你還聽無?」財叔誇張地擺手,「就是這個公司啊!這就是機會!咱的菜市仔就是一窟魚池,魚仔泅咧泅咧有一天發現靠腰咧,魚飼料怎會愈來愈少,愈呷愈不夠,本來呷三頓的現在減到剩一頓,若是你你會安怎做?是四處和人搶食還是拚著一口氣,自己出去找呷的?恁娘咧,搶食這款事情恁爸才做不出來,恁爸欲做,就要做較大的!直接做那個放飼料的!」

 

    「……」我該稱讚財叔眼光遠大嗎?

 

    「就當著這個時陣有人來找你開魚飼料公司,你欲做還是不做?這是頭一個機會。第二,」財叔忽然用力拍打我的肩膀,笑得更燦爛了:「這就是咱的第二個機會。」

 

    「啊?我?」

 

    「當然!你少年人不出來社會走闖過不知影,插股是啥意思?插股就是會當安插咱自己的人進來公司找頭路的意思!那些大公司我不知,但是像這種的自己家、幾個朋友自己辦起來公司就是按呢。辦公司頭一條需要錢,第二條就是需要人。錢的事情好解決,但是人咧?去外靠找不如對自己厝裡找,肥水袂流過坵,若換作你是頭家,你是會去外靠找人,還是找有信用的、熟識的人?我還不願講這個人是股東的後生,為著公司會當賺錢,一定會盡心盡力打拚這件事情咧。小維你講是否?」

 

    「咁、咁按呢?」

 

    「就是按呢。」財叔斬釘截鐵,氣勢萬千的重重一點頭,「阮這兩個老的為恁這少年仔出錢佔位,就等時間慢慢的給恁磨,磨出經驗、磨出那個氣勢,還驚它公司不能講作是『咱的』?」

 

    我很想問財叔會不會把一切都想的太美好了,但話說不出口,只好乾笑一下,轉問別的問題:「說到這個,浩克人咧?怎麼沒跟叔一起過來?」

 

    「麥跟我講那個猴死囝仔!」講到浩克這個獨生子,財叔的臉就要黑一半,「恁爸做得欲死欲活,拚性命賺錢投資就是為著他的將來,結果他給我講啥?一句話講他絕對(勿會)來接恁爸的事業,欲自己作人的辛勞這算啥?還是小維你較友孝,做啥事情有你爸的所在就有你!」

 

    財叔越說越火大,老爸瞪我一眼,旁邊財嬸趕緊上來拍拍叔的手臂,低聲說:「好啊、好啊,這啥所在你按呢大小聲咁對?較細聲咧,邊仔還有人在看咧。」

 

    我縮縮脖子,恰巧辦公室整理的也差不多了,漁業公司的人準備要撤,劉先生走了過來,一臉開心地邀財叔和爸一起去吃午餐,順便談談公司開張之後的幾個大事、出洋的船什麼時候下水之類的事情;兩邊大人應酬幾句,我看沒什麼大事,跟老爸打聲招呼、藉口下午和同學有約就先走了。臨走前,劉先生還非常熱情地要我開幕當天一定要來給他們請客吃辦桌,千萬不能不來。

 

    我笑笑應了;沒想到下午四點多一些,我正在門外澆花時,財嬸載著叔和面色不善的老爸回來,兩個老男人全身上下都繞著大吵一架的氣氛,下車的那個難得地沒有回頭和人聊天說再見,近乎摔門的自己上樓去了。

 

    這又怎麼回事?

 

    我關緊水龍頭跑過去,財嬸疲累地皺著眉頭,搖頭示意我別管這兩個老人的彆扭。倒是財叔忽然抬頭瞪我一眼,凶悍地問:「小維你是安怎想的?」

 

    「啊?」

 

    「你熊熊講啥肖話!起僮還起不夠嗎?」

 

    「我就是欲問!不問清楚我心內不爽!你!你爸頭殼歹去,十多年前正需要時不娶今嘛才來講他欲娶新婦,你這個做後生的咁講心內(勿會)礙拗?咁是無驚他一世人的名聲無有去?」

 

    「叔、是、是又怎麼了?」

 

    「安怎?事情自頭到尾是安怎你去問你老爸!我今嘛就問你一句話,你是安怎看待你老爸欲娶新婦這款事情?」

 

    「……」

 

    「你是欲叫小維講啥?大人的事情,他一個囝仔是懂多少?你大人大種啊啥話當講、不當講咁講分不清?在人後生面頭前講序大人歹話按呢就足厲害嗎?」大概是聽了一路氣話,財嬸也火大了,她先飆了財叔一頓話,不等丈夫回應,轉頭看我:「小維你別理你叔仔,他今天喝多了,頭殼不清楚。」

 

    我馬上搖手,「無無無。叔仔也是關心,我知、我知。」嘆口氣,我走到車窗旁,看著嘴裡嘟嘟嚷嚷一直沒停下過的財叔,「叔,我知影你自我細漢看我一直到大漢,你一直足關心我爸和我。但是我爸那種個性你也知影,你會煩惱是應該的。」

 

    車子裡,財叔滿意地點頭,我趕緊搶在他說話前繼續說:「但是這件事情我尊重我爸的任何想法。」

 

    「你講啥?」

 

    「我知影大家攏擔心我爸一個孤單老人,又帶一個綴轎後的,若是娶婦別人會安哪想;但是自我的立場來講,我應該是最瞭解我爸──孤單的人吧?」

 

    財叔一下不說話了,驚訝地睜大眼睛直看我。

 

    「我爸的人叔仔你也知根知底,他有他的想法、有他的煩惱,就算講他今嘛把這件事情講出來惹你的反對,但總比有一天他抱著一個紅嬰仔熊熊出現在你的面頭前講,『阿財,這我第二個囝仔』好吧?」說著我自己都笑了,「我相信我爸。別人安怎講是別人的事情,講他老不修也好、講他不曉想也好,他是我爸。」

 

    「但是、但是你老母……」

 

    「我媽?」我搔搔頭,「她應該也(勿會)反對吧。」

 

    「恁、你兩個……」財叔無視阿嬸在旁邊射過來「人後生都按呢講啊,你還欲反對啥?」的眼光,嘴巴抖了好久後,勉強擠出話來:「頭殼都壞去啊!」

 

    或許我腦袋真的壞掉了吧。聳聳肩,財嬸和我點過頭,動作俐落地打檔倒車絕塵而去,我站在原地目送他們走了很久以後,才慢慢回身爬上樓梯。

 

    客廳裡老爸正在灌冰水,臉色已經比剛才好很多了。

 

    我慢吞吞地進浴室沖腳,趁老爸拿冰水回廚房前冷不防地問他:「你們這次又吵什麼?」

 

    老爸一愣,面色迅速轉黑。

 

    「囝仔人問那多。」

 

    「不問不行啊。若是無問清楚,我心肝會蟯蟯蛇,真甘苦哪。你不替財叔想,也替我這粒小心肝想看麥也好。」

 

    爸哼一聲,過沒多久就想通,笑出來了。

 

    「猴死囝仔。」

 

    「好好,我屬猴。可以講了吧?」

 

    「我跟阿財講,公司辦桌那天我要帶素瑛同齊去。」

 

    「……難怪財叔那麼生氣。」

 

    可憐的財嬸。大大的嘆口氣,我看見老爸臉上有些逞強的顏色,忍不住過去拍拍他的肩膀。

 

    「作人也不要這麼固執,都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一句話一句話慢慢講清楚有啥要緊?我知叔仔的關心有時真煩也真超過,可是,你這樣和叔對著幹,最後倒楣的還是黃阿姨,那又何必呢?」

 

    是啊,又何必呢?我再嘆口氣,留下腦子被雷劈到一樣,全身僵硬的老爸,哼著歌準備晚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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