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病房的時候,天光正好,穿過窗簾打在地上,層層疊疊的像是蛋糕上的金粉,也像前幾天夜裡的那場大火散佚出來的點點火光。

 

 

他抖了抖,打個噴嚏,原先躺在床上休息的病人聞聲轉頭,對他露出微笑。

 

 

「這麼早啊。」

 

 

他走近病人,在床邊的椅背上掛好外套,輕輕落坐。

 

 

「早。剛值班完,想說之後不一定有時間來,就先繞過來了。」

 

 

「這樣啊……看來當警察還挺辛苦的啊。」

 

 

他揉揉鼻子,微笑著搖頭:「還好。」

 

 

兩人一時之間陷入不知該說什麼好的冏狀,只能看著其他床的病人和家屬、看護來來去去,製造出吵鬧的聲響。他垂下頭,看著病床一腳很久。最後還是床上病人先無奈的打開話頭。

 

 

「沒想到你真的去當警察了。」

 

 

「是。」

 

 

「那天會遇到你也真巧。是去支援的嗎?」

 

 

「……對。」他露出苦笑,輕輕點頭,「畢竟那裡的警力一直都很不夠……那老師你呢?怎麼會去那裡?」

 

 

面對他的問句,病人也跟著露出無奈的苦笑,「我是看到新聞才去的。沒想到前一天大火,隔天就有人去圍廠了。你看,我運氣還真不是普通的差。」

 

 

「老師這樣說,其他傷更重的人都要哭了。」

 

 

他微微一笑,隔壁床的看護正巧過來朝他打聲招呼,說是要幫女病人注射,需要拉上簾子。他趕緊起身拉開擋路的鐵背椅,看見被放置在病房一角的輪椅。

 

 

「老師吃過早餐了嗎?要不要出去走走?」

 

 

「既然你都誠心邀約了,就讓你請一頓吧。」

 

 

「師母會抗議的吧。」

 

 

「沒事沒事,她在家裡帶小孩,現在應該也準備要上班了。」

 

 

確認借用輪椅無須太複雜的手續,他拉過輪椅,半抱著整隻右大腿骨折的病人挪坐到輪椅上,慢慢推著病人走出醫院。

 

 

醫院外頭才早上八點四十,就已經曬滿陽光,晴朗的不像冬天。買了便利商店早餐後,他帶著病人往醫院中庭花園走去,隨意找個石椅,兩人面對面坐下。

 

 

「這幾年過得還好嗎?」

 

 

正撕開三角飯糰包裝的手頓住,他愣了一下,心情複雜的頷首:「還好。」

 

 

「稍微、比較可以──談談當年的事了嗎?」

 

 

「怎麼會是老師問我這種事。」

 

 

他邊笑邊搖頭,對面病人趕緊搖手。

 

 

「我是已經看開了。算很早就知道了吧。在事情發生之前,」病人苦笑一聲,「可以說我已經先有預感了。」

 

 

「那……老師的爸爸媽媽呢?」

 

 

病人吐吐舌頭,年紀四十過半的中年人做起這動作來,竟然意外地有喜感。

 

 

「還是老樣子吧。不承認──但是也不否認。」

 

 

兩人很有默契的同嘆口氣,他咬下一口飯糰,略感艱難的咀嚼、吞下。

 

 

「所以老師千萬不能讓老人家知道你受傷了。」

 

 

「當然。唔,真的頗衰。」

 

 

「不過其實也不只是因為新聞的關係,才會過去看吧?」

 

 

「嗯。」

 

 

「十年了。」

 

 

「真是不知不覺……小弟也去逝十年了。」

 

 

兩人之間的說話聲再次中斷,各自沉默一會後,他邊仔細的折疊起吃剩的飯糰塑膠包裝袋,邊自言自語:「我……到現在偶爾還是會夢到班導。」

 

 

「……」

 

 

「我偶爾、常常會想,如果當年不發生那種事,現在會是怎麼樣。」

 

 

「嗯。」

 

 

「或許我就不會認識老師你了。」

 

 

「我想也是。」

 

 

「但我……和他,還是會分開。」

 

 

「你現在還是沒找到人嗎?」

 

 

面對這個問題,他幾乎笑不出來了。用盡身上的力氣,他還是只能露出疲倦的、眉眼下垂的表情:「找不到。」

 

 

──事實上,是不知道去哪裡找。

 

 

「也許一輩子都找不到吧。」

 

 

「別放棄。有緣終究會再相遇的,沒有緣份的話,就算是家人也……」

 

 

「抱歉。」

 

 

病人搖頭,握著柳橙果汁慢慢啜飲著,若有所思地說:「你有名字嗎?還是長相、特徵什麼的?最好是照片。也許我可以請老同學幫你留意看看。」

 

 

然而他只是一笑,搖頭,摸著自己的心口。

 

 

「沒用的。老師。如果連我都忘記他了,那麼全世界的人都不會記得他。」

 

 

「這聽起來很玄。」

 

 

「世界上就是有很多想不到的事情啊。」

 

 

兩人相視一笑,突然病人的眼睛稍稍睜大,看著他左後方。微微轉頭,他看見背後站著一個年輕學生,面容端整,很是乖巧討喜的樣子。

 

 

只是他的身上有令人感到熟悉的味道──一種微微的、被刻意掩飾過的孤單的味道。

 

 

他想起自己的少年時期。

 

 

一邊,病人已經驚訝地笑了起來。

 

 

「杜若維你跑來這裡幹嘛?」

 

 

那名學生摸摸自己的頭,很是無辜的回答:「來探病啊。」

 

 

「探病就兩串蕉?還這麼早,不會是想叫我請你吃早餐吧。」

 

 

「導仔冤枉啊!我想說離大家集合進去探病的時間還沒到,先來中庭等的,誰知道你不乖乖在病房裡躺著……」

 

 

「喂喂,我還想起來跳舞咧。啊,忘了跟你介紹,這是杜若維,我現在高三導班最棘手難纏的一個怪小子。」

 

 

病人無視年輕學生抗議的笑叫,只對他眨了眨眼。他趕緊欠身,笑著對學生伸出手。

 

 

「你好。」

 

 

「他是我弟弟以前的學生,也可以說是你們的學長吧。現在在當警察,以後你們幾個臭小子皮都給我繃緊一點,要讓我知道你們玩過頭,鬧到警局裡我可是會叫他帶我進去揍人的。」

 

 

「導仔你這樣連累人家學長好嗎!」

 

 

「有什麼關係,他不能揍我幫他揍啊。」

 

 

病人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和學生抬槓,他笑著聽兩人其實頗有默契的無理頭對話一陣子,忽然很想嘆氣。

 

 

年輕真好──可以肆無忌憚的揮霍著某些人的關愛、肆無忌憚的索取著某些人的關愛。

 

 

他抹抹臉,覺得自己老了。

 

 

「老師,」他對兩人禮貌性地點頭,「我也來打擾很久了,老師現在能多休息還是多休息吧,不然,銷假回去上班以後就很難睡這麼好了。」

 

 

「你現在是在教訓我嗎?」

 

 

病人笑著搥他一拳,他只是輕笑著擋下,搖搖頭,再次對兩人點頭示意。

 

 

「這是過來人的忠告。那,我先走了,晚上還要幫同事代班。」

 

 

「嘖嘖。算了,雖然下次見到你不知道是幾百年以後的事了,你還有事就趕快回去休息吧。」

 

 

「老師也是。」

 

 

「慢著,等等。」

 

 

「嗯?」

 

 

病人挪動輪椅靠近他,努力挺直腰桿拍上他的肩膀,「好好──保重自己。」

 

 

來自長者的掌擊力道一下一下,慢慢的熨進心底。他握住病人的手,緩慢點頭。

 

 

「謝謝。」

 

 

披上外套,戴上帽子轉身離開醫院時,建築物外頭的陽光正烈,照得他有一瞬間睜不開眼睛,也幾乎要流下淚來。

 

 

毫無來由的,他想起小時候雜誌上刊登的一篇文章中的某一句話。

 

 

──啊,相思林外,滿陽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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