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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睡在宿舍裡的老蘇一邊聽著小菜鳥打鼾的聲音,一邊煩躁的睡不著覺。他強忍著想把小菜鳥從上鋪踢下去的慾望,到外頭抽出菸,卻不急著點上。

 

    月光如水,浸浸著周遭成一片銀色水芒。他深深地從胸膛裡吐出氣來,摸著屁股口袋裡的皮夾。

 

    「蘇先生。」

 

    驀地,小年輕的聲音打散了他的思緒,老蘇抬眼看見小年輕就坐在派出所外頭的涼椅上,歪著頭對他笑。月光裡的小年輕意外地不肖人。但當時的老蘇沒想那麼多,只是訝異這年輕人怎麼沒回家。

 

    他慢慢踱步過去,坐到了小年輕的身邊。

 

    「怎麼沒回家?睡不著?」

 

    小年輕搖搖頭,「我不用睡的。現在也還不是時間。」

 

    「都三點了還不是時間?」老蘇真搞不懂年輕人的想法。

 

    「而且我也想多看世華幾眼。」

 

    「……」

 

    老蘇怪異的一瞥笑得天真的小年輕,「你倆夫妻吵架啦?」

 

    「咦?咦?」

 

    「聽老人家的話,夫妻吵架床頭吵床尾和,沒什麼跺雞頭解決不了的事,幹嘛一定要半夜不睡覺跑來人家床腳聽壁腳呢?是夫妻就大方點,上了床再說。」

 

    「……我聽不懂蘇先生您說的話。」

 

    小年輕委屈了。老蘇咳了兩聲,揮揮手,「聽不懂以後就懂了。」

 

    「噢。好。」

 

    小年輕乖順的一點頭就不說話了。反而是老蘇靜不下來,又忘記帶打火機出門,渾身撓癢的受不了。

 

    「嘿。小朋友。」

 

    「是?」

 

    「你哪裡人?」

 

    「哪裡人?」他有些迷惑,「是指在哪裡出生嗎?從我有印象起,我就在這兒長大了。」

 

    「那我怎麼沒見過你?」

 

    「啊。」小年輕的臉上掠過一點恍然大悟的表情,他說:「我也是到最近才能讓人看見的。我想想……應該是世華回來的那天才真正能被人看見。」

 

    「……」現在的年輕人講話都這麼讓人摸不著頭腦嗎?

 

    小年輕更加賣力的解釋起來:「我以前力氣不夠,光醒著就要花好大功夫。幸虧有其他同伴教我該怎麼醒著不睡,好好保護自己,世華一家人也很照顧我,我才能順利長這麼大。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世華一家人搬走之後,我就又沒辦法控制自己,整天就只能睡,昏昏沉沉的一直睡到前──幾天吧,世華回來的那天。我突然感覺到世華的味道,可當我終於醒過來的時候,我才發現以前的幾個朋友都不見了。可能是走了吧。或者是去什麼地方了也不一定……」

 

    「停、停,我聽不懂你說什麼。」

 

    小年輕張大嘴,想了一想,「我的意思是,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世華我醒不過來。」

 

    「……」老蘇放棄跟小年輕討論這麼讓他老害羞的事了。

 

    他咬著菸,又摸摸皮夾。

 

    「我真沒想到會有這一天。」

 

    「咦?」

 

    「不,沒什麼。年輕人還是早點去睡吧。倒是,你家究竟在哪裡?」

 

    小年輕手指隨意一比,是今天遇見楊修一行人的那區空屋。老蘇驚訝的看著小年輕,想:這幾年還真是亂荒廢一把工作啊,竟然連那區有新住民搬進來都沒發現。怠忽職守了他。

 

    「說遠還挺不近的。不如你進來宿舍裡睡吧?」

 

    但小年輕只是搖頭,看了宿舍和隔壁的派出所一眼。

 

    「不行的。我沒有邀請是進不去的。」

 

    「邀請?」老蘇糊塗了,「難不成要我說:『歡迎光臨』才行?」

 

    「不,不是蘇先生的邀請。」小年輕用力搖手,指著派出所說:「是要它的邀請才行。要是我沒有它的邀請就進去,會被打死的。我就在外面等著好了。」

 

    「……」老蘇看著清秀的小年輕,努力憋下「怪人」兩字,搖搖頭自個回宿舍了。

 

    四個小時後,所長帶著一紙最新命令回來。說是上頭要擴大搜山範圍,秘密派出一隻附近基地裡的陸軍幫忙搜山。

 

    老蘇捏著那紙命令模模糊糊想到這不曉得會對楊修那些人造成什麼影響時,派出所外有人敲了敲門。是百宮那個雀斑小子。

 

    他看見有所長在,便沒有多說什麼,只客氣的說有事情要找老蘇。害所長看老蘇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蘇警官撇撇嘴,丟下所長不管,逕自跟著百宮往外走。

 

    「我們昨天晚上找到那群同夥了。」百宮只簡短的提了這句,一點都不說明怎麼找、哪裡找,老蘇也很識趣,閉著嘴聽話,「他們兩天前就已經到這裡,瑞鱗聽到他們說隨行的還有13個小孩子。」

 

    老蘇嘖了一聲,百宮看他一眼,繼續說:「都是迷昏了帶走,準備用卡車翻山下去海港,從那裡賣出去。小孩子大的只有8歲左右,小的不出2歲。同夥大概五個人,三個男的,兩個女的。都是中年人。」

 

    「你們怎麼知道的?」

 

    「不能告訴你。總之,瑞鱗也聽到他們在討論該怎麼和殺人犯接頭這件事。」

 

    「他們怎麼說?」

 

    百宮言簡意賅:「丟下那個殺人犯,自己潛逃。」

 

    「……」

 

    「你們今天是不是要加強人力搜山?」

 

    「是這樣。」

 

    「這樣的話。就看你怎麼選了。」雀斑小子停下腳步,面無表情地抬頭看著老蘇,「有兩個選擇,你要選哪一個?」

 

    老蘇知道百宮說的選擇是什麼。一個是跟著他們去找殺人犯,另一個就是把剛剛聽見的情報全部上報,轉移走搜山隊伍的注意力。他皺起眉頭,又想抓根菸來抽。但百宮沒給他太多時間想,看看天色,開始催促他做決定。

 

    從後頭趕上,只看見百宮催促人這一幕的小菜鳥不明所以,戳戳師父的腰:「師父,要你選什麼?」

 

    「選美。」老蘇咬著菸腳,正沒好氣。

 

    「蘇先生,一事不能兩全,請按照您最想做的事去做。」

 

    「……聽起來很嚴肅的樣子耶,師父。真的那麼難決定啊?」

 

    「……」

 

    「不然這樣好了。」小菜鳥眨眨眼睛,「成果效益什麼的考量,兩件事一定都是同樣多。反正都很難決定,不如就丟銅板吧?人生也是需要用一點運氣來幫自己決定一些事情的嘛。」順便附註:「就像我之前抽實習區的時候一樣。」

 

    小菜鳥笑地春風得意一臉驕傲貌,看的老蘇真想打下去。但百宮卻突然一反催促的臉色,看著宮通往下方空屋群的路一聲低呼:「慘了。阿修搞什麼飛機!」

 

    「咦?」

 

    「沒時間給你慢吞吞的決定了。」百宮開始跑了起來,不忘瞄一眼小菜鳥:「你這小鬼的嘴巴比我還烏鴉。果然運氣才是王道嗎?」

 

    老蘇反射性跟上百宮腳步,一群人浩浩蕩蕩往空屋群衝。才剛衝進外圍街道,年輕小夥的臉色也是一變,黑的可怕。

 

    「有人在我家。」

 

    他率先加速衝向街區,百宮卻突然對著高處揮手大叫:「白痴修!看你幹了什麼好事!」

 

    老蘇抬頭一看,楊修正單腳踩著透天厝頂頭山牆往下望,逆光中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他穩穩的聲音從上飄下:「小聲點。」

 

    而後是瑞鱗跟著探頭,逆著日光,老蘇覺得自己好像看見某種蔚藍色的奇形物體在山牆上一晃而過,不過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前方屋子裡傳出的爭執聲引走。小年輕拉也拉不住,帶的小菜鳥也一頭砸進空屋裡。蘇警官臉色難看的跟了進去。

 

    站在客廳裡爭執的人群大致分成兩撥,都被隨後衝進來的老蘇一行人嚇了一跳。老蘇一眼就看見重點通緝對象站在另群人的對面,張牙舞爪的高舉著開山刀,隨時都要逼近另群中年人群的模樣。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這是小年輕氣到有些變形的聲音,老蘇踏前兩步,同時把小年輕和菜鳥徒弟擋到身後,正想開口,那群中年人模樣的人就搶先說話了。

 

    「警、警察!」

 

    「救命啊!」

 

    「救人、救人啊!」

 

    這是又唱哪齣百年大戲?老鳥蘇警官面色沉下。

 

    「他要殺我們!」

 

    「我們什麼都沒做啊!」

 

    持刀男子突然爆出粗口,用力揮動開山刀:「恁爸生目瞅無看過像恁這眛見笑的!有警察?好啊!有警察來啊!當作恁爸驚警察嗎?會驚就(勿會)死人啦!來啊!還有多少人作伙來啊!來一個恁爸殺一個啦!」

 

    「羅春木?」

 

    持刀男子更激動了:「對啦!恁爸不屑密啊啦!警察欲來掠就來掠!恁爸死也要拖恁幾個作伙死才會甘願!」

 

    「……」

 

    「警、警察先生怎、怎麼辦?」

 

    「我們是無辜的、不、不知道為什麼會遇到這種人啦。」

 

    「對啦對啦,我們只是剛好路過的觀光客……」

 

    觀光客?看著臉色發白、全身發抖的幾個中年男女,老蘇心裡確實有點疑惑這群人看起來會是專門誘拐兒童的人蛇集團嗎?但他只是護著兩個小朋友,沉著地望著這幾人。

 

    「警、警察先生?」

 

    「不用叫了。沒瞎的人都看得出來你們黑吃黑,吃得真難看。」

 

    眾人一愣,目光齊唰唰掃向剛跨進門的百宮。被眾人視線洗禮的雀斑小子毫不在意,自然地問:「怎麼?分贓分不攏?還是重要的小孩子不見了?」

 

    此話一出,中年男女動作瞬間僵硬,反而殺人犯瘋了一樣地笑起來:「騙鬼咧!那麼大一個囝仔說不見就不見!一定是賣掉啊!恁無意思也要有一個程度,咱合作那麼久啊,加減分一些有啥要緊。講!錢藏在叨位!」

 

    「你、你講啥我、我聽無!警察先生你不要聽他的!他、他都亂講!」

 

    「可是、可是……」某個縮在穿著休閒登山裝男子背後的紅衣大嬸卻不若男子臉色堅定,她哭喪著臉,被身旁兩位男子狠狠瞪視著說不出話來。

 

    老蘇退後一步,注意到小年輕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他心下微驚,卻見百宮對他擺手示意不用擔心。

 

    「所以你們到底在這裡幹什麼!」

 

    中年男子被小菜鳥突如其來的一喊,嚇得靠上牆,拚命搖手:「我們沒有想幹嘛,只、只是難得來這裡觀光,想說、看見有空房子,好奇、好奇下來看,沒想到──那個、他是、他就是電視上播的那個連續擄人勒贖殺人犯對不對?我們、我們嚇死了……」

 

    「觀你娘的光!要不要恁爸把你們做過的事情全部講出來啊!」

 

    「你敢!」

 

    「恁爸有啥不敢?當初拿那麼一點錢就想叫恁爸替你坐牢,呸!用尻川想也知影不合!結果恁是安怎對待恁爸的!」

 

    「你、你麥黑白亂講!」

 

    「是不是黑白亂講你自己心裡清楚!當初講好賣一個囝仔一人分三成,恁不但把恁爸的那三成吞去,還陷害恁爸吃免錢飯!今嘛咧!哈!報應啊!麥當作恁爸啥都沒聽到,恁昨才在講這次綁來的囝仔都無去啊,安怎?虧心事做太多,也是會驚啊?」

 

    「就說無囝仔啊!你是那一隻目瞅看到我帶囝仔在身邊!」

 

    「當然嘛看無!丟不見了嘛!安怎丟不見的,恁爸也足想欲知咧──」

 

    「你這個肖人!」

 

    兩方人馬無視老蘇和小菜鳥,一來一往三個男人吵的正熱鬧時,一直被擋在男人們背後的紅衣婦女突然崩潰了。她放聲嚎哭,音量大的嚇人:「麥、麥再吵啊!囝仔真正無去啊啦──」

 

    「妳講啥肖話!咱這次出來又沒帶囝仔!」

 

    但是紅衣婦女已經沒辦法聽進男同伴的聲音,她抽抽噎噎的梗著脖子,沒頭沒腦的把事情都喊了出來:「囝仔早就無去啊!自咱頭一天來這過眠那晚,就丟不見一個囝仔啊你(勿會)記了嗎?咱那天還把整棟厝都翻過、撬過,就是找無那個囝仔!後來,才短短兩天而已,囝仔一個一個無去,每一次、每一次都在咱不注意的時陣丟不見!」

 

    她發起抖來,哽咽的說:「便所出來,丟不見一個囝仔,呷一頓飯起來,也丟不見一個囝仔,目瞅瞇一瞇啊,又一個囝仔無去啊。我早就跟恁講過這有鬼!叫恁不通來!十多年前也是這樣丟不見兩個囝仔,恁就是不相信!」

 

    紅衣婦女忽然跳起來,瘋瘋癲癲的就想往老蘇這邊衝過來,她臉上已經不見平靜,滿臉驚恐的尖叫:「你聽!恁聽!是不是還能聽到囝仔的玩的聲音!」

 

    她的兩個男同伴趕緊抓住她,用拳頭堵住嘴。但當現場一安靜下來,卻發現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有樓梯處隱隱約約傳來有人拖著腳步走動的聲音。窸窸窣窣,間或聽見木材、水泥建材發出熱脹冷縮的澎爆聲。

 

    在這樣死寂一般的沉默中,百宮突然開口:「二十年前的那些小孩子,都去了哪裡?」

 

    連續綁架勒贖殺人犯受到突然地驚嚇,幅度誇張地肩膀抽搐一下,半失神的雙眼重新凝起焦距。他嘿嘿冷笑:「什麼二十年前的囝仔,我哪會知。」

 

    老蘇跨出一步,被百宮攔下。雀斑小子表情絲毫沒有波瀾,依舊是靜靜的看著殺人犯。

 

    「二十年前,連通運輸的案子。你們陸陸續續綁架了十多個年紀都不超過6歲的孩子,據說本來是想分頭出手的,但你們根本沒想到綁架來的孩子裡,其中一個是當年的台北市警察局局長妻子的外甥,結果引來警方大力掃蕩,阻斷你們所有的出路。不得已之下,那些孩子們都去哪裡了?」

 

    「去哪裡了恁爸怎麼會知道,要不要問問看那群啊。」殺人犯獰起嘴角,嘿然冷笑:

「老實給你講啦,不是死了就是斷手斷腳丟深山林了啦。你不信就自己去查警察紀錄,嘿嘿,恁爸多配合咧──警察要恁爸安怎講,恁爸就安怎講啊!」

 

    「那,全部的小孩子──包括一個紅頭髮的混血4歳女孩子,也死了?」

 

    老蘇不懂百宮怎麼能夠這麼冷靜地問話、說話,他只覺得全身發冷,牙關咯咯作響。內心無預警的湧出一股殘暴的慾望。他想衝上去,揪住殺人犯的領子用力的揍他,直到揍出所有他想要知道的情報。

 

    然而殺人犯還是好好的站在原處,哼哼的,聲音越形扭曲:「喔、喔、那個阿斗仔囝仔嘛。這個我就有印象了,阿斗仔囝仔真罕見嘛,何況又是查某囝仔。嘿哈,你想欲知影啥?知影那個阿斗仔囝仔安怎死的嗎?還是想欲知影其他啥?像是講那個查某囝仔的滋味……」

 

    「你給我惦去!」

 

    「不用。」

 

    和老蘇的爆吼聲一起出現的,是百宮冷靜到讓老蘇差點失去冷靜的聲音。百宮看了幾乎要站不穩的老蘇一點,似乎在用目光詢問他為什麼這麼激動,但也僅只於一眼而已,他回過頭來,正視著殺人犯。

 

    「我懂了。蘇警官,接下來就看你怎麼做了。我們的工作已經完成。」

 

    「你、你們……」

 

    「恁不是同一國的?」

 

    雀斑小子動作明確的搖頭,甚至往旁站開一步。老蘇發現客廳裡人群分佈的位置和原先已經有不同。抱著紅衣婦女的那兩個男人不知何時已悄悄移到大門邊,而殺人犯目露凶光,隨時都可能從大開的窗戶翻出去逃跑。

 

    ──老蘇,你要怎麼做?

 

    蘇警官無法反應。他不知道該怎麼做出決定。一邊是誘拐綁架小孩的現行犯,一邊是通緝中、而且二十年前綁架了自己兒子的殺人犯!

 

    他該怎麼辦?要抓一個,就一定會跑掉另外一個,若想要兩邊都抓,後面這個小菜鳥又沒有經驗,受傷了怎麼辦?

 

    綁架集團的男人亮刀了。

 

    老蘇的肌肉緊繃到發疼。

 

    ──老蘇,你要選哪一個?

 

    情勢不容他浪費時間慢慢想,綁架犯先有了動作。兩個男人架住紅衣婦女,轉身逃出大門;殺人犯也迅速翻出窗戶。老蘇怒吼一聲,閉眼,咬牙,撲向兩個男人。

 

    他的動作讓綁架集團其中一個男人停下腳步,揮著刀子反擊過來。不料混亂中,老蘇身邊竟然貼地滑過一個小影子,用上非常漂亮的鏟球姿勢,一腳踹翻了另一個男人。老蘇自己也被嚇到,差點來不及架住男人砍過來的刀子。男人見一刀沒中,抬腳就開始對警察亂踹一通。

 

    老蘇趕緊護住頭臉,抽冷子趁男人沒站穩時一記正拳招呼上去,快狠準的砸翻了男人的鼻子,兩道紅血啪地流下。他抓緊機會,扭住男人持刀的手,這才有機會往旁邊看。只是不看還好,一看剛剛鏟倒綁架犯的小菜鳥正空門大開,背對著已經爬起來舉刀的男人,脫外套要綁暈過去的紅衣婦女,老蘇差點一口氣接不上來。

 

    「楊世華你個笨小子!」

 

    大驚之下,老蘇也顧不上手上這個回過神來的男人,衝了過去從後方飛抱住男人,一起滾倒在地上,連環撞翻不少東西,太陽穴邊上也給淺淺劃出了條傷口。男人趁機用膝蓋頂住了老蘇肚子,雖然手被老蘇抓住,扭出了奇怪的角度,也還是高高抬起。

 

    刀光不怎麼樣,和武俠小說比起來差得遠了。但還是讓老蘇心冷了一半,腦中正飛速竄過很多記憶的時候,眼角卻見小菜鳥滿臉驚恐的合身飛過來,張口對準男人持刀的手就咬下去。慘叫聲當下叫的老蘇腦子都懵了。噗啪一下刀子被小菜鳥遠遠丟開,男人含著淚握拳朝小菜鳥打過去。老蘇立刻對準男人下巴、喉嚨口一帶猛地砸了個頭槌,登時砸暈了男人。

 

    「剛剛、慘叫聲、怎麼、那麼、大?」

 

    「師、師父你沒事吧?」

 

    說到這個老蘇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捏住小菜鳥的臉用力扯兩下、轉兩圈,咬牙切齒地吼:「你個白痴!回去看我怎麼教訓你!」

 

    「嗚嗚對、對不起啦師父!」

 

    「有時間掉眼淚,還不快點追出去!」

 

    剛才漏掉了的那個男人早就逃出屋外,老蘇兩人追出去的時候,便看到男人不知從哪裡開出台小貨卡,噗嚕嚕的噴飛黑煙。

 

    「怎、怎麼辦啊師父──?」

 

    「我去追!」老蘇拔開腳步,回手才推了一把徒弟,要他回去顧緊犯人時,前面突然傳出一陣少年笑聲。

 

    輕鬆、自適,百宮坐在小貨卡的車頂上笑著對老蘇眨眼,然後俐落地倒栽掛進駕駛座旁窗戶。

 

    「唷,大哥,上哪去啊?」

 

    「啊啊啊──!」

 

    小貨卡車頭行進方向瞬間扭曲出即怪異的弧度,車內的男人當機立斷,用力推開車門,意圖把雀斑小子撞下車。但對方反應早快上男人數倍,腰柔軟的一扭,人便又穩穩坐回車頂,甚至伸了個懶腰。

 

    「啊──天氣真好。」

 

    愣在空屋門前的老蘇師徒兩人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晴空下,沒有漏油的小貨卡車影似乎被什麼東西給脹大、撐扭出可怕的形象,而後慢慢的爬上了車速漸緩的小貨卡。當車子完全停止的那一瞬間,轟的一聲,貨卡整車已被火焰吞噬。

 

    不管是百宮還是男人都看不見影子了。

 

    「怎、怎麼會這樣?」

 

    滾滾濃煙直竄天際,老蘇腦門上掉下幾顆汗珠。心情還沒穩定下來,背後又炸出兩聲巨響和一男一女兩個人的尖叫。

 

    他駭然回頭,看見水泥鋼筋製造的屋牆竟然有生命似的,快速溶解、扭動,一個沒見過的男人正從窗戶邊爬出半隻腳打算跳窗,就被覆蓋過來的水泥牆給埋住了半個身體,釘在牆上。

 

    幾秒鐘後,被壓住肺部的男人的救命聲就微乎其微了。老蘇手腳一軟,再站不穩,直接跌到了地上,和同樣驚嚇不已的小菜鳥兩個人緊緊靠在一起,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他們背後慢慢出現了一道走路的聲音。大火中消失的百宮拖著暈過去的男人,咂舌感嘆道:「哇賽──裡面到底是亂到什麼程度了啊?這群人也真敢,到哪裡都亂來吶。」

 

    老蘇目瞪口呆的在地上望著這雀斑小子,打心底的害怕起來。他不知道這雀斑小子的來歷,不知道眼前這一切事情是怎麼了。

 

    感受到他目光的百宮卻只對他勾出囂張的笑容,鬆開手任男人自己摔在地上。

 

    「唷,阿修。」

 

    從旁邊屋子裡出來的是楊修和瑞鱗兩人。滿天煙塵中可以看見兩人手上、背上都背負了什麼東西。走近一看才發現那是四個孩子。三大一小,睡得正熟。

 

    「你們找到失蹤的孩子啦?」

 

    楊修點點頭,聲音仍然異常地平穩。他指著背後那棟已經看不見窗戶、門洞的巨大灰色水泥長方體的某一處,冷靜地解釋:「小孩子都被藏在那裡面了。大概還有……十幾個左右。不過現在沒辦法進去。」

 

    說著,他看了一眼失神的小菜鳥,老蘇下意識地擋在徒弟面前,瞪著楊修三人。

 

    楊修立刻舉起手,搖頭苦笑:「我沒有惡意……只是必須請你徒弟幫個忙。」

 

    「什麼忙?」老蘇覺得自己聲音從來沒有這麼嘶啞難聽過,他費力的站起身,看著楊修平靜無波的兩隻眼睛。

 

    「去安撫那個暴走中的屋靈。」

 

    「什、什麼屋靈。聽不懂!」

 

    「聽不懂也沒有關係。叫你徒弟過去,隨便說點什麼讓它安靜下來就好了。」

 

    「什麼屋靈、這什麼跟什麼……」

 

    楊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直直看透了老蘇的心底。他驀地打了個寒噤,差點又坐倒。

 

    「屋裡還有孩子。你要讓他們一輩子都睡在裡面,死在裡面,一輩子都出不來嗎?」

 

    「……」

 

    「師父……」

 

    「我、我……」

 

    小菜鳥全身都在發抖,老蘇胡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楊修一行人。然後閉上眼睛,「我、我不知道。去試試、去試試……」

 

    「非常抱歉。」說出這句話的是長髮男人瑞鱗。他扶著小菜鳥走近屋子,安靜的等在一旁。

 

    老蘇聽見屋子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結結巴巴的低語聲,腦子已經白的無法思考了。他沒辦法分辨剛剛那段時間裡發生的事情是真的,還是現在坐在這裡腦袋麻木的自己才是真的。什麼綁架集團、什麼殺人犯,他想都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情。過不久,前面屋子裡又傳出震震低沉的轟鳴聲,等老蘇再張開眼的時候,他看見了滿臉疲倦、委屈的彷彿隨時都能哭出來的怪異年輕小夥揪著他徒弟的衣襟,站在門口邊。

 

    百宮問他:「你來不來?也許樓上有你兒子。」

 

    老蘇眼睛頓時撐大了。

 

    「我、我走不動……」

 

    「……」

 

    無話可說的百宮抓住老蘇右手,帶著他跟在楊修和瑞鱗的背後,慢慢走進客廳、爬上樓梯。沿路傢俱、舊有擺飾像是被龍捲風捲過,又被地震狠狠撕開過一樣碎裂在各個角落。小菜鳥兩眼都直了,傻的只說得出一句話:「天啊……我老家、這是我老家嗎?」

 

    楊修領著眾人爬上二樓,進入一間較小的起居室,穿過起居室後在走廊上第二間房間門口停住腳步。

 

    小菜鳥終於換了一句話:「咦──我房間?」

 

    楊修沒說什麼,只轉頭看了小菜鳥和那個,據說是什麼屋靈的傢伙一眼。老蘇被那掃過去的眼光掃的一懵,瑞鱗已經推開房門。

 

    內中房間依舊整齊,完全不見一門之外的破壞慘狀。平行列了兩排上下舖床,每個鋪位上都躺了一個孩子,正睡得香甜。

 

    老蘇呆滯的一個床、一個床看過去,小年輕在後頭怯生生的說:「他、他們好像玩的太累,所以我讓他們稍微睡一下……」

 

    「你知道你這睡一下,是會睡死人的嗎?」

 

    小年輕沉默地搖頭,換來楊修一聲嘆氣。

 

    那邊老蘇已經開始把最近的一個孩子抱出來了。孩子人數不多,幾個大男人背上一個手上一個,來回兩趟就全部帶出去了。

 

    「這些小孩子怎麼辦?」

 

    百宮看看天空,「等會人類就會過來了,交給他們自己處理就好。」

 

    「那我們差不多也該走了。」

 

    「慢、慢著!」

 

    「蘇警官還有什麼事嗎?」

 

    貿然叫住三人的老蘇卻不說話了。他心裡千頭萬緒,想問的問不出,卻迸出一句不怎麼相干的話:「我兒子……不在裡面。」

 

    果然三人俱是一愣,反應過來的楊修想了想,微微頷首:「請節哀。」

 

    「……」

 

    老蘇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他想哭。好不容易,二十年的等待,就只是這樣嗎?

 

    「那麼──你要跟我們一起走嗎?」

 

    這次楊修問話的對象,是那個屋靈。

 

    小菜鳥愕然半晌,屋靈還沒回答,他就先喊了出聲:「你們什麼意思?」

 

    「你其實想問的不是這個意思吧。」楊修微微一笑,「屋靈,就是它字面上的意思。你身旁的這一位並不是人類。而是從有人居住的房屋中誕生的──要說是妖怪也行。」

 

    「不過並不是每棟房子都會有屋靈的。如果不是非常珍惜那棟房子,就生不出屋靈。若是不持續給予屋子關愛、持續有人類在其中活動的話,屋靈也會死亡。」百宮對那個滿臉茫然的屋靈伸出手,一字一句慢慢地說:「你很生氣吧?那些人這麼糟蹋你的寶貝。也覺得很寂寞吧……主人都搬走之後,再也沒有回來看過你一眼。所以你故意──讓自己長大。」

 

    「但是、但是那些小孩……」

 

    楊修睨了一眼小菜鳥,像是覺得很疲倦了的說:「那些小孩,就只是小孩而已。就是因為太寂寞了,所以才不自主的帶走那些孩子。就像當初你們玩在一起時那樣。」

 

    他不等小菜鳥震驚的反駁什麼,逕自說道:「因為太寂寞了,所以去找小孩子來,這和人類應該沒有不同吧。可是,也因為太寂寞了,所以強迫自己快速成長,快速的累積力量好離開土地,尋找離開的主人。這樣做,真的是太亂來了。」

 

    楊修無奈的搔搔一頭亂髮,疲倦地嘆氣。

 

    「你綁架了小孩子,可是又保護了小孩子。我沒有辦法定你的罪。那不是我的工作。可是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好地方,先好好的休息一陣子……再說。跟我們走吧。」

 

    「不行!」

 

    這次楊修的臉色沒有那麼和藹了。他近乎怒視的瞪著小菜鳥:「喔?」

 

    「……聚堂?」

 

    「……」

 

    「所以、所以這是……真的囉?有屋、屋靈……還有、還有……」

 

    「是不是真的,又有什麼關係?你會非常在意這些?」

 

    面對楊修冷淡地話語,老蘇蹣跚著腳步,把自己全身重量都壓到了小徒弟身上。他看看楊修三人,又看看不知所措的年輕小夥,還有小菜鳥。

 

    「謝謝你們。」

 

    楊修有些訝異。

 

    但老蘇只是深深地對他們低下頭:「真的。謝謝你們。」

 

    不管他們是誰。是人也好、是什麼也好,至少,至少,他逮到了一個線索,終於能夠又有勇氣去找那個結局。然後,會是什麼呢?老蘇不知道。

 

    他只是壓著小菜鳥的頭,深深地低下去,隱忍著淚水目送楊修和屋靈一行人的離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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