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艾瑪的要求,葉德琳顯得有些無措的樣子,她試著開口挽留艾瑪:「當然、當然,我們都瞭解,可憐的孩子。但我們沒有其他意思,就是想為妳做一些事。神父曾說過……噢,不是,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就是說,神父曾經說了和我奶奶說過一樣的話。『Requiescat in pace』我們從小看著妳長大,我們都能明白那是段多麼悲傷的日子。我只是想告訴妳,我們愛妳。」


  對此,艾瑪只是低下頭沉默了很久後,才開口說:「謝謝。」


  「所以,艾瑪,不管怎樣,如果妳能稍微的敞開心胸,讓神父幫幫妳……」


  「葉德琳,妳是個老好人。我猜得出你們不願意我──或者村子裡的任何人──再接近小屋的意思,在這一點上,史華茲也是個老好人。」艾瑪打斷葉德琳的話,臉上冰冷的神情轉而露出柔軟的笑容,「我心裡想的和你們沒有不同,但我總覺得父親他還在那裡,他終於有時間能夠坐下來好好的削把自己的獵弓,或是釀造一壺他最愛的李子酒。我不是故意看不見大家的安慰,也不是故意的把自己──或小屋──關起來。」


  艾瑪握住葉德琳的手,「我只是不希望有人再去打擾他。請幫我轉告史華茲,我非常感謝他勸神父別再到小屋那兒去,但我真的不需要宅邸裡的小聖徒會堂。或許神父需要,」她的聲音略略低沉下來,顯得非常凝重,「但我要的只是讓他好好安息──誰都不需要、也不需要誰去打擾他,就算是亞格神父也一樣。」


  說完,艾瑪鬆開葉德琳的手,挺直背脊朝呆楞在餐桌邊的奧倫治與瑞道點頭致意,隨即自行推開餐廳大門離開了。從頭到尾既聽不懂兩人對話,又摸不清楚頭緒的奧倫治看著她高挑纖瘦的的背影良久,吶吶地問葉德琳:「我能問問……妳們在說什麼嗎?艾瑪的父親,法瑞恩先生?」


  「大人,您是個好人。」


  「……呃?」


  瑞道面對葉德琳邊嘆氣邊說出話語的反應是拿起桌上那碗燕麥粥,塞進奧倫治的手裡,然後再遞給他一根新的湯匙。


  「如果我告訴您的話,您會願意多照顧艾瑪那可憐的孩子嗎?」老婦人歪著頭,撫摸自己臉頰很久後,才搖搖頭,恢復開朗的邊快速收拾起桌上的食餘,邊說:「啊呀!瞧我給您說了什麼奇怪的話,您別介意。那是在您來到這裡之前的事,有很長一段時間了,我記不清確切的日子,不過大概是在秋天剛剛開始左右。您可以問問村子裡的人,除了孩子之外,大概誰都還記著那是哪一年發生的事。艾瑪那時候還是個小女孩,跟著法瑞恩還住在東邊森林裡的小屋──就是您今天去了的那間小屋。」


  「野狼屋嗎?」


  聽奧倫治這麼問,老婦人忽然沉下臉,半生氣半責備的說:「您不應該跟著其他人這麼說,那是您的守林人小屋。」隨即紅了眼眶,難過的接著說:「我沒辦法給您說得很詳細,當時發生的事情我多半也是聽村子裡的人說的。那個時候我可能在我女兒家裡幫忙做些輕鬆的家事吧,突然就聽到村子裡吵鬧了起來,大家看著亞格神父滿身傷痕的從東邊樹林裡跑了出來,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只費力的指著林子喊『狼!狼!』之後便昏了過去,把大家都嚇壞了,好幾個人──波特、桑德森、湯瑪森、老瑞道──甚至老法蘭克也拿起長槍跑進森林裡去,沒多久,我就看見他們抱著法瑞恩從林子裡頭出來,各個身上都是血和傷口,滴得滿地都是。連老史華茲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急得團團轉。」


  奧倫治立刻追問道:「後來呢?」


  「後來我忙著代替神父,幫老法蘭克他們幾個人包紮傷口,才聽他們說守林人小屋那裡出現了好幾隻狼,」葉德琳勾起圍裙下襬,擦了擦眼眶,「法瑞恩那時候就已經死了,老瑞道說他們到的時候,狼群正分成兩邊對咬搶法瑞恩呢,他們膽子差點都嚇壞了,也氣壞了,幸好湯瑪森記得帶上村子裡的幾隻大狗,才勉強從兩邊狼嘴裡搶回了法瑞恩。」


  「那……神父……」


  老婦人低頭在胸前畫了個神聖符號,打從心底開心的微笑道:「幸虧神的庇佑,神父並沒有被狼咬傷。但他卻總是因此而自責不已。神父總說,要不是他太晚求救,法瑞恩就不會死了。但我們──村子裡大家都這麼覺得,神父能夠在兩群狼的面前逃跑回到村子裡報信,已經是神的旨意和恩典了。雖然法瑞恩──願神賜給這個善人安寧。」


  奧倫治喃喃附和了老婦人的祝語,也露出了笑容:「神父的運氣真好。艾瑪就……」


  「沒錯,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艾瑪了。」葉德琳又是一口長長的嘆氣,很煩惱似的,「她是個可憐又幸運的孩子。她並沒有直接見到森林裡的那一幕,那時她正和她死去母親的姊妹在一塊做豬血布丁,卻聽到了這樣的噩耗。」


  奧倫治垂下頭,受到葉德琳的情緒感染,也跟著嘆了口氣:「願神保佑她。」


  「您說的真好。願神保佑她。」


  「從那之後就再也沒人去過野……小屋了嗎?」


  「您說呢?」葉德琳瞪了奧倫治一眼,後者很快便了解了她的眼色意涵,尷尬地低下頭道歉。


  「對不起。」


  「大人,您千萬不能再做村裡那些調皮孩子的壞榜樣了。亞格神父雖然經常回去小屋那裡──簡直就是鼓勵那些壞孩子,讓他們忘記森林有多危險!──我們已經在煩惱該怎麼勸他別再去了,您千萬不能也和亞格神父一樣老往森林跑。那兒真的太危險了,別讓我們擔心啊!」


  「呃、好,我會的,」奧倫治說不清故意皺起眉作出生氣模樣,插腰傾身湊在自己臉前說出威脅語氣的葉德琳在他心裡引起了什麼感受,他想他實在應該就此答應老婦人的。可是他並不覺得森林危險,他想不出非得讓自己遠離森林不可的理由,因此看著確實流露著擔心之情的老婦人,奧倫治深吸一口氣,露出笑容,一邊手指悄悄在木質餐桌下方敲了幾敲,一邊承諾道:「我不會一個人老是往森林裡跑。」


  葉德琳不知道他在桌下的小動作,雖然皺著眉好像很不滿意奧倫治的承諾有些空泛,但還是寬容的接受了。她用圍裙擦了擦手,慈靄的說:「好啦,既然如此,說了這麼長的話差不多也該是休息的時候了。大人您就行行好,把吃完的餐碗給我吧?可不能剩下一點兒殘渣,否則老法蘭克和我都會傷心的。」


  「咦?啊?」葉德琳不提,奧倫治都忘記他面前還放著一碗可怕的挑戰了,他痛苦的看著那碗燕麥粥,忍不住開始懷疑湯匙到底攪不攪的動粥碗裡的燕麥,「我吃飽了……可以不要吃嗎?」


  「大人。」老婦人親切的微笑。


  「我、我真的飽了……啊!瑞道,你還沒吃飽吧?只吃麵包肯定不夠,所以這碗……咦?人呢?」


  剛才明明還靠在牆邊看葉德琳逼迫奧倫治承諾的警備隊長一眨眼就消失了,奧倫治愣愣地瞪著空空的牆邊,忽然覺得自己已經失去扭頭去看葉德琳表情的勇氣。他哭喪著臉,雖然憋足了力氣在肚子裡用他所能想到的各種髒話和問候語親切的和消失的瑞道打過招呼,但那些火氣很快就在味道可怕的粥裡消滅了。


  晚餐時間到此結束,早餐很快就來,真的很快。


  不過不管怎樣,不想再回顧可怕的晚餐和逃避去想明天早餐內容的奧倫治覺得自己該好好走一走,消化肚子裡的黏稠物,順便研究神出鬼沒的瑞道究竟如何在宅邸中辦到來去無蹤這件事。當然,如果可以找到隱蔽的藏身處,躲掉葉德琳和老法蘭克福特總想把他餵胖的好心就更好了。


  奧倫治苦著臉,走兩步路就要停下來摸一摸自己肚子,嘆一口氣,覺得自己開始懷念起在奧瑞爾登堡的日子,至少那個時候他永遠不必擔心吃下肚子的食物的口感。他漫無目的的在宅邸中晃盪,穿過灰撲撲的接待廳,在已經破損有蟲蛀的錦幔底下發了一會呆,順腳便走進接待廳後方的小起居室,起居室西側有個小更衣室內有門通往閒置很久的宅邸書房。奧倫治站在書房門前花了一杯啤酒的時間和自己的內心鬥爭過後,決定改變方向,沿著花園側邊的拱頂迴廊往花園深處走去。


  花園疏於照料頗久,歷史悠久的精美設計早已被瘋長的花草灌木遮蔽的看不出來原先的模樣,奧倫治發現自己一路走來踩扁不少遮蓋住白石走道的野草和金盞花,皮靴浸染在沾多種雜草莖裡流出的綠色草汁中,混合出一種有著刺鼻氣味的怪異草香。他看了看周圍,沒找到能夠擦去草汁的乾草,只看見水池邊甜根子草抽高的白穗在夜風中搖擺,似乎在叫他順應心裡的渴望,拔下一根細長的芒節到處亂揮,把它白色花穗上的小耔揮散在空中,以一種遠比鴿子羽毛還要輕盈的姿勢順著風勢和清脆的琴音一起落下,遠遠近近,飄飛在他的鞋尖、草叢和月光下的小聖徒會堂的屋頂上,驚擾聖堂內的人影。


  「嗨,史華茲。」


  「隨時聽候您的差遣。」前來應門的管家一點都不驚訝的樣子。


  「你這樣總是讓我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奧倫治覺得有些洩氣。


  「您的責備讓我誠惶誠恐──請原諒我的冒犯和無禮。」


  「……算了。你在做什麼?」奧倫治問完,突然覺得很好笑,「我好像老是在問你『你在幹嘛』。」


  「這是您對僕從施展寬廣如海般的關愛的展現,我打從心底的為能服侍您而感到開心和榮耀。」管家稍稍欠身,「如您所見,我正在收拾小會堂裡所有可能用得上的器物。」


  「彈鋼琴也是嗎?」


  奧倫治發誓自己絕對沒有諷刺的意思,他就只是好奇那陣琴聲是哪首曲子罷了,但史華茲顯然誤會了。管家年輕的臉上微微露出懊惱的神色,沉下嗓音先是說了:「音樂是奉獻給神的禮讚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後,立刻咬住下唇,說出另一句話:「但您若是願意因為發現了我私自使用您的財產而處罰我,將是件極具公理之事。」


  這樣的回答反而讓奧倫治想大笑了,他擺擺手,輕鬆地說:「你知道我不會在意的,放鬆點,史華茲,我只是很好奇你怎麼懂得彈鋼琴?你剛剛彈得曲子是什麼?《奇異恩典》?」


  管家有些猶豫:「是。至於怎麼會的……有一些技巧來自於父祖的教導,不過更多的部份則是因為亞格神父。」


  「你真厲害。下次能彈一首完整的曲子給我嗎?啊,算了算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奧倫治搶在管家拒絕前轉開話題,他說:「對了,剛剛艾瑪.法瑞恩來過,要葉德琳轉告你說,她不需要──不會用到小聖徒會堂。」


  管家從善如流地接話:「那麼為了您、為了亞格神父,這裡仍有定時清理和打掃的必要。」


  「呃,我不覺得……我應該不會,不至於會用到這裡。不過是應該幫神父準備沒錯。神父的年紀,」奧倫治頓了一下,忽然想起從下午就一直掛在心上的問題:「這幾年莊園的狼災嚴重嗎?」

 

    「如果您是指莊園宅邸及村莊的財物損失,最近十年內並沒有損失太大。由於歷來牧羊人和其他為您圈養動物的村民在秋初便逐漸將牲畜趕進村莊中心的牧圈過冬,孤狼不敢太接近人群,造成的損失一直都很有限,也不集中在村莊附近。群狼所造成的損害最嚴重的時候分別是十五年前、二十三年前和四十七年前天候最差、雪下的最深的三次。分別損失了為數可觀的羊群、牛隻和其他財產,如果您樂意聽聽細節,請允許我從書房裡拿出當年的帳簿為您報告。」

 

 

    「這個就不用了。」奧倫治立刻拒絕,他想了想,又問:「所以還是有狼群襲擊羊、牛……不管什麼牲畜的事情發生?那人呢?襲擊人的狀況很嚴重嗎?」

 

 

    史華茲聽到他後一個問題,像是感到意外似的眨了眨眼睛,回想道:「十五年前、二十三年前和四十七年前的狼群襲擊是莊園管理紀錄中人畜傷亡最慘重的三次。在這些紀錄前後並沒有聽過太過讓人驚訝的傷亡紀錄。狼群攻擊人的紀錄,通常都是集中發生在北邊的牧羊高地上,為了爭奪羊群而順帶襲擊牧羊人。至於莊園宅邸和村莊兩處較常聽見的是孤狼在村子邊緣觀望人群的消息,但我並沒有村民在村中被狼攻擊的相關記憶。」

 

 

    「這樣啊。」

 

 

    奧倫治摸摸鼻子,背著手慢慢走進不知幾代前的伯爵下令興造的小聖徒會堂中,邊想:『史華茲說得也有理。狼不是傻子,有時候還比狐狸更奸詐。』

 

 

    他半瞇著眼睛,對會堂內同樣也是久經風霜,剝落的差不多的金頂泥飾、缺失了寶石裝飾的各色聖徒雕像沒太大關注的興趣,一逕穿過短短數排白楊木長椅,走到了講台之前。講台前方的地板上早就沒了紅色天鵝絨地毯,取而代之的是穿過佈滿厚厚泥塵灰殼的彩色玻璃,投映下的黯淡紅藍色月光所拉出的長影子。奧倫治繞著講台轉了一圈,自動自發一屁股坐在講台右側,相對來說還算乾淨的鋼琴椅上,鋼琴椅四腳尾端的獅頭雕飾還傻呼呼的對著前方那座老舊的鋼琴張嘴,不知道在長久無人搭理的時光中,和鋼琴說了些什麼沒人知道的小事。奧倫治被自己的這個想像逗笑了,他伸出手,卻不是掀開琴蓋,而是小心翼翼的順著琴蓋上端的木質鑲板撫摸良久。

 

 

    「總之每年──或多或少,都還是有狼攻擊人和牲畜的傳聞?」

 

 

    「是。如果您覺得宅邸中的紀錄不夠詳盡,我會建議您去詢問守墓人葛洛夫。他的記憶肯定比費勒史汀莊園中的任何人都要詳細。」跟在奧倫治後頭的史華茲沒對他怪異的動作有任何不耐煩的表現,站在黯淡的月光中冷靜的回話:「不過您其實是想問法瑞恩先生的那件事吧?」

 

 

    奧倫治回頭對管家一笑:「被你發現了。葉德琳告訴了我一些事情,然後……我只是想搞清楚這種事情很常發生嗎?我很膽小,非常、非常,」他加強了重音,附上一個討好的燦爛笑容:「怕狼。」

 

 

    史華茲如他所願的搖頭了:「那麼您大可以放心。八年前法瑞恩先生之死固然是一件值得警備隊和大家加強守備的警告,不過如我剛才所說,不管是孤狼或是狼群都很少有勇氣接近村莊;守林人小屋雖然偏僻──這恐怕就是法瑞恩先生不幸的原因──但是自從他回到神的懷抱不久後,東邊林地也發生了一場大火,您今天下午親眼見過,大概也發現了那裡不管是普通的鳥、狐狸等野獸,或是灌木叢都不如其他地方的森林豐富。」

 

 

    奧倫治微微點頭,多嘴地說:「我本來以為可以找到一點吃的。」

 

 

    史華茲上前一步,像是沒聽見奧倫治所說的話:「那場大火讓狼群的食物轉移,直到現在還沒有恢復成原來的樣子,狼群出沒的時候也少了很多。可是這並不代表您──或是村子裡的任何人──可以隨心所欲的跑到那兒去『探.險』。事實上,我衷心的希望下面我所要說的這兩個消息可以稍微的打消您的欲望。您要知道,如果害怕某一件事,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別再碰觸到那些東西,比方說,這幾年來雖然東邊森林裡狼群出沒的時候少了,可是還是有不少人看見有孤狼在那兒走動。您如果真的怕狼,就請您花點心思留在宅邸裡活動吧,最好還能陪著亞格神父一起。我相信您必定能從神父那裡獲得許多啟發。」

 

 

    「……第二件事呢?」

 

 

    恭謹的管家腳步停在月光邊緣,他看著奧倫治,紫羅蘭色的眼眸閃閃發光,難得的照出了些許奧倫治並不陌生的調皮眼光。史華茲柔聲說道:「第一次秋收就要開始了,您難道不想試試──參與常青樹祭典的準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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