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動沒有因為日落,或者數個勇敢的村民進入林中搜索無果而結束。慶典歡樂的氣氛勉強延續了下來,但誰都看得出每個人臉上隱隱的擔憂和害怕揮之不去。大部分的人──推舉出老牧羊人傑斯作為代表,在妮娜的酒館中召開臨時會議──認為狼不可能這麼接近人群聚集之處。老傑斯用力揮舞著拳頭,大聲主張他在野外和狡猾的狼鬥爭長達五十年之久,從沒見過膽敢靠村莊這麼近的狼,如果有,那肯定是隻腦子被撞壞的狼。


  皮匠里斯嚴肅的附和了傑斯的意見,並且在喝了一加侖的啤酒轉換成勇氣後,小聲的指出了看見狼的當下正好是祭典的最高潮,也就是最吵鬧、人最多,腦子正常一點的任何動物都知道最好別靠過來免得被踩死的時候,所以那肯定不會是狼。但是看見狼的那群姑娘們卻激動的說她們絕不會看錯,她們指著從史華茲那裡借來的狼皮,信誓旦旦地說她們就是看見了。


  「就是這麼大──一定有到桌子這麼高,」


  「尾巴還毛茸茸的,牙齒,我見著牠的牙齒露了出來。」


  「卡布勒家的狗也這麼高,再說村子裡誰家的狗尾巴不是毛茸茸的?」


  「那不一樣!卡布勒家的狗是紅色毛的!」


  「就是!那隻狼一點紅毛都沒有,就是狼該有的顏色。」


  「妳們是不是嚇傻了?自己把波特家的狗看成狼了?」


  「說的也是,我晚上經過波特家時老被那隻狗嚇到。沒見過顏色這麼像狼的狗。」


  「除了太小隻。」


  「就說那肯定不是狗!」


  「波特家的狗本來就長得不像狗,長得還更像兔子一點。」


  「不然問問艾瑪!艾瑪是第一個看到的。」


  眾人視線立刻轉向端坐在酒館角落的艾瑪,臉色蒼白的女孩嚇了一跳,微微縮起肩膀,拱著身體:「什、什麼?」


  傑斯的同情心馬上氾濫了,不過他還是堅持住自己的主張,贏得酒館裡一小部份人的喝采。


  「我、我不能確定那是狼……」


  酒館裡響起一片嗡嗡的同意聲。


  「可是,那一定不是狗。」


  這次輪到女孩們七嘴八舌的補充細節了。


  「我嚇壞了,我本來只是想去森林裡走一走……」


  「森林?」


  艾瑪點頭:「我、我想去守林人小屋看看。」


  「噢,艾瑪……」


  接著有好長一段時間,大家都在忙著安慰女孩。奧倫治摸了摸下巴,右手習慣性的沾了點酒液,在桌面上畫出一條記事痕跡。突然間有人喊道:「瑞道!問問他!那天是他最早跑過去的,也許有看見那隻狼──還是狗?不管,總之,有沒有可能看見牠?」


  「我只看見尾巴。」


  瑞道舉高雙手,面無表情地說。而站在瑞道右側的亞格神父臉色始終陰霾,若有所思的皺緊了臉上所有能皺得皮膚,一言不發。酒館裡又吵鬧了起來。


  「只看見尾巴就不知道那是狗還是狼啊!」


  「胡說,明明就可以!」


  「怎麼看?比你那隻馬毛刷還粗的就是狼嗎?」


  「你在嘲笑我的刷子嗎?」


  「刷子有什麼好吵的!」


  「就是!如果那支刷子是狼毛做的就讓你吵。」


  「怎麼可能用狼毛作刷子!」


  「所以狼怎麼可能跑到這裡來!」


  「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事情,對吧,史華茲?」


  「狼群進入村莊的事情不是沒有過。」史華茲的話讓眾人大驚,有一段時間即使是堅持看見狼的姑娘們也沒有說話,都緊盯著他:「神父、葉德琳、法蘭克福特先生和莊園裡大部分的人應該都還記得十五年前那一次雪災和隨之而來的群狼襲擊。除此之外,二十三年前和四十七年前也各有一次狼群入侵的事件,更久遠之前的紀錄存放在宅邸書房中,若有需要我可以為大家翻查出來。不過,今天遇到的情況與那三次又有些不同。」


  他柔聲說道:「過去狼群侵入村莊重要、共通的特徵是雪災太過嚴重。我同意傑斯的意見,無論如何不曾聽說過狼群會在初雪未下時,出現在人潮聚集之處。我相信牠更有可能出現的地方應該是村莊中的羊圈而不是白石廣場。」


  史華茲的意見很快得到壓倒性的同意。有幾個姑娘還是有些不服氣的樣子,撅起嘴嘟噥著。牧羊人們則紛紛推開椅子,一口氣喝掉杯子裡的啤酒,雖然同意「不可能是狼」,但還是急著趕回羊圈確保萬一。妮娜見眾人都鬆了口氣的樣子,便又搬了一大桶啤酒進來,邊分送溢滿啤酒泡沫的酒杯邊笑道:「不然,大家進去森林裡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嗎?」


  「傻女孩!」妮娜的提議逗笑了傑斯,他咂咂嘴,很不以為然的說:「狼半天的時間都能從這裡跑到安勒斯侯爵的廚房大吃一頓裡了,現在進森林哪裡找的到什麼東西。」


  「總會有一點點痕跡的吧,像是腳印啊,或是狼糞之類的。」


  「喲喝!我們可愛的妮娜現在也想當個獵人了!」


  看到有啤酒可喝就停下腳步的眾牧羊人大笑了。他們不像村莊裡必須天天碰見妮娜的其他男人,一旬裡有九天半時間都要在牧羊高地上晃盪,難得回到村莊,也因此很難被妮娜拿酒桶痛揍一頓。沒有後顧之憂下,他們的笑聲徹底激怒了妮娜。


  年輕的酒館女老闆砰的一聲摔下青銅舀酒器,雙手插腰怒瞪著傑斯:「你媽媽大概沒有跟你說過:『All are not hunters that blow the horn』!牧羊人的笛子吹久了也變成喇叭了是吧!」


  頓時酒館門口噓成一片,坐在附近,深知妮娜打人有多痛的幾個村人趕緊擋在牧羊人們面前。勸架聲、安撫聲亂成一團。奧倫治見狀,悄悄拉動史華茲的衣角,輕聲說:「我頭痛,可以先回去嗎?」


  宿醉和祭典的氣氛,還有後來的變故吵鬧,奧倫治覺得再不讓他躺上床,他就要就地拿桌子當被子蓋了。


  史華茲理解的點頭,也壓低了聲音:「需要請妮娜替您診斷嗎?您知道她的醫術和釀酒的技術一樣好。」


  奧倫治趕緊搖頭,看一眼互相對罵不休的戰圈中心──老天,魏絲也加入了──苦著臉道:「沒關係,睡一覺就好了。」說完,他鬆開史華茲的衣角,緩步退到酒館的窗邊。酒館門口堪比聖戰還要慘烈的口頭戰爭完全堵住了正常出入的可能性,奧倫治推大窗子,拒絕了管家的幫助和跟隨,「我沒關係,你不在這裡才真的會出問題。倒是,神父的表情很差,你最好還是過去關心一下。啊,對了,記得把那張狼皮收回宅邸倉庫。」


  說完,他笨手笨腳的翻出窗,矮著身體跑過酒館外側,在經過酒館大門時他往內望了一眼,看見爭吵中的眾人後方,艾瑪咬緊下唇,然後開口加入了這場戰爭。


  這場戰爭的結果沒有任何改變。大部分人還是認定祭典那天不可能出現狼,沒堅持到戰爭結束就開溜的奧倫治在睡了個飽覺後,認命的被史華茲拎著衣領扔出宅邸,開始他漫長又無奈的尋杖任務。


  尋物任務的規則非常簡單,其實就是挨家挨戶的問戶主木杖下落罷了。在奧瑞爾登堡時,奧倫治不是沒見過擔任樹人尋道者的傢伙一天只敲開一扇門,和前來應門的家主進行某種他聽不懂的對話──例如詩歌酬唱,戶主將木杖的下落編在歌中唱給樹人聽,而後樹人需要回贈一首歌。或者,戶主會出一個典雅的謎題給樹人,之後樹人必須回贈給戶主一段優雅的、與謎題有關的詩文;當然,要是在初雪落下時還沒敲開正確的門,找到常青樹杖就算了,反正這個遊戲並不是很認真要找到那玩意。那個時候他只覺得這遊戲無聊透頂,想不通如此難玩又枯燥的讓人想睡覺的遊戲,到底哪裡吸引了數量可怕的外國貴族全心投入。現在,在費勒史汀莊園裡,他卻覺得他沒辦法判斷哪一邊的遊戲規則比較難玩!


  他只找了兩天就打算放棄了。就像祭典當天,魏絲和傑斯的爭執內容所預告的一樣,每一個費勒史汀莊園的村民顯然都知道有這麼一個傳統──那根常青樹杖是可以拿來作別種用途的。豬血布丁攪拌棒或者牧羊杖只是其中兩種。常青樹杖化身成了各種各樣村莊裡隨處可見的用具,比如說,曬衣竿。奧倫治看著昨天還在陶匠波特家裏被裝上了新鮮樹椏,倒置著當掃帚的常青樹杖,今天已經插在鐵匠家外,上頭晾了女用襯裙,無奈地想自己到底該不該上前敲門。


  正當他在街道上苦悶的瞪著那根樹杖時,鐵匠艾里的小女兒把門推開一縫,怯生生的從門縫裡只露出一隻眼睛看著門外的陌生人。她猶豫的發出了細小的聲音:「你是壞人嗎?」


  「……大概不是吧。」


  奧倫治索性蹲了下來,和小女孩平視。女孩被嚇了一跳,有好一陣子沒露出眼睛。


  「你會不會──會不會──打開門,吃掉小女孩?」


  「……為什麼我要吃掉小女孩?」


  「因為你是陌生人!」


  「……那是野狼才會做的事。」


  小女孩發出了懷疑的聲音:「所以你是陌生的野狼嗎?」


  「……不,我是人。奧倫治──我是奧倫治,住在上面的大房子裡。」


  「橘子?你是橘子(Orange)?你騙人──」門縫稍微滑開了些,可以看見小女孩嘟嘴的模樣,「你長得一點都不像橘子。橘子比你圓多了,也漂亮多了。」


  「……我本來就不是橘子。」


  「可是你說你是奧倫治(Orange)。」


  「是這樣沒錯。」


  「騙子。」小女孩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奧倫治蹲在地上,只覺得自己很無辜。他抱住頭困擾地想又不是他自己願意叫「奧倫治」這名字的。可是他沒有花太多時間在感慨這件事上,小女孩喀咚喀咚的又跑到門邊探頭探腦:「媽媽說上面那棟大房子裡面沒有種橘子。」


  「是沒有種橘子沒錯,咦?等一下,我是說我的名字是奧倫治(Orange)。」


  「噢……所以你果然是長得不像橘子的騙子。」


  「好吧,為了讓妳相信我不是騙子,我只好告訴妳一個小秘密──」奧倫治誠懇的說:「其實,我就是橘子,在我的頭上面──」他指了指自己的鳥窩頭,故作神秘的眨眼,「種了一棵橘子樹,所以我的名字才叫作奧倫治。」


  「媽媽!有騙子!」


  這個秘密顯然不受小女孩的青睞。奧倫治挫敗的把臉埋進手掌心裡,連「等一下」都來不及喊,只能聽著小女孩邊跑邊大喊:「大房子那裡的騙子跑出來了!」


  他想自己最好還是先溜為上,費勒史汀莊園的女人們可不崇拜束腹吸氣拿把扇子走路遲緩這一套宮廷禮儀。於是他趕緊轉身──反正也沒打算真的把常青樹杖給找出來──穿過整齊堆放了大量柴火的鐵匠院子,進入森林邊緣,抄著小路往距離並不遠的宅邸方向逃命。然而一踏進森林邊緣,迎面突然晃出了一道人影。奧倫治脆弱的心臟差點跳了出來,對方卻沒有發現他,逕自轉身往森林更深處跑了進去。


  他看著那道纖細高挑的背影歪頭想了很久,實在想不出來這種美好的、涼爽的、大部分人都去麥田裡收割的午後,艾瑪孤身進入森林裡要做什麼?難道又是「狼」?他邊想邊走,當他終於走近宅邸後方的小花園時,覆蓋住遙遠前方小路的林間枝葉陡地瘋狂晃動,像是有某種巨大食草野獸正在踐踏攻擊無辜的植物似的。奧倫治立刻把自己的身影完全隱藏到路邊的廢棄籬笆中,而後意外地看見釀酒廠的喬治.桑德森刷白了臉,高聲尖叫的撥開林葉,以讓人意想不到的靈巧動作越過所有籬笆、石頭、灌木突起在地面上的樹根等阻礙,一路衝進宅邸群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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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 are not hunters that blow the horn.
英諺:吹號角的未必是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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