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文前的警告事項:
這是我對《紅樓夢》中後40回的解釋與想像,有依高鶚版本處,也有我自己想像添補處,未全相同,若有雷處,還請見諒。

 

 

 

 

 

 

 

 

 

 

 

 

且說抄家後,賈府光景已大不如前,雖蒙聖恩賜還府第,到底不比從前,偌大府宅裡樹倒猢猻散,再無人打理一二,憑得鳥獸佔道、枝葉傾頹,好不淒涼。賈政雖勉力收聚族人,卻也僅得近宗幾人,旁支竟是一個也不剩,不說在京者懼禍及門,京外本省地裡遠遠近近的宗族裡竟也無一人可依,愁得賈政鎮日長吁短嘆,每念及族中子弟不肖如斯,拖累的他到此地步,便恨得不得了,為此也不知責罵賈璉多少回。


這日,賈璉頂著一頓好罵出了賈政書房,正瞎聲嘆氣著,不想頂頭便碰上賈環領著劉板兒薦的大夫往內院去。三人乍一見面,倒是賈環被嚇得不輕,只不住眨巴著眼睛往賈璉後頭望。


賈璉趕緊拉住賈環,將二人往後頭引去,悄聲說道:「老爺氣大著呢,別管什麼事了,悄悄兒把大夫帶過去蘭哥兒那處便是,回頭好了再來也是一樣。我還有事,不陪你進去了。」說畢,賈璉又回頭看那鄉下大夫一眼,續道:「大夫的診金勞你代我墊付一回,回頭事了我便讓平兒送來。」


賈環一笑,也悄聲說道:「這有什麼要緊,橫豎都是要給的,還有我呢。」


賈璉聞言也樂了,正待說話,卻見那大夫把眼瞅著他兄弟二人,便只一笑,辭別賈環二人,翻身往來時路走去。賈環斂下笑容,對大夫客氣道:「家兄失禮,先生莫怪。」


大夫忙道:「不敢不敢。」又拿眼溜了一回廊下景緻,終究沒忍住,問道:「常聽人說城裡賈府也畫兒似的,比那天宮寶境還漂亮三分,黑老鴰子沒戴頂鳳冠也不敢見人,怎地如今見了也就和我們地裡那些富戶人家園子差不離。」


賈環面色一窒,心知大夫話裡未盡之意,只得勉強笑道:「這是蒙諸位瞧得起,原本有十分的不好,也被說得有九分的好處。我聽板兒說先生學問是好的,自然交往的人多,見識也和別人不同,見著我們這處園宅如此佈置,能得先生一二指點著實感激。先生這邊請。」


語畢賈環再不答話,只領著滿口「不敢不敢,莫說指點,鄙人不過與些親朋好友常走動些,看得多些,豈敢說是指點,就是切磋琢磨、有來有往。」的大夫避開女眷院子,穿過後院小夾道到賈蘭廂房,卻忽聽見隔院牆傳來翻找箱籠聲響,隨後便是幾人低聲說著些什麼。


倉促間賈環聽得內中王夫人說了兩句話,李紈接過話頭,薛寶釵勸慰似的又說了幾句。賈環沒聽清三人正商議些什麼,只彷彿聽見王夫人「多少大夫開了多少副藥總吃了不見用」、「這怎生的緣法」、「白玉蝠紋鐲子」、「就指望蘭兒」等句子纏夾著鄉下大夫的喋喋不休,惱人得很。


他心下不悅,卻不好發作出來,便低著頭帶路,任憑大夫高談闊論相宅一法如何精妙:「巷道逼仄,該寬敞些方亮堂好看」、「那大樹逼蔭,暑熱時涼是涼了,冬日可不好了。何況《相宅法》裡也說宅裡有木必成一困局,宅裡植樹怎可如此輕忽」、「依這地步遠近來看,此處必屬外宅,方才進的角門,不說方位吉利,就說這洞門雕飾便不好……」


大夫正說到口沫橫飛處,幾欲站在洞門前不走時,賈環又聽見後面院牆處隱約傳來幾聲對話,這便聽不清楚了。他忽地有些悵然若失,幸得那大夫總算還記得自己所為何來,賈環方將人帶進賈蘭廂房處,早有李紈的大丫頭素雲站在當地預備掀簾子了。


大夫進得房來,賈環連忙搶至賈蘭床邊,笑道:「蘭哥躺著別動,仔細站起坐下,倒讓先生多耗心神。」


賈蘭瞧了一眼大夫,笑道:「我倒不怕,聽丫頭們說,這次來的先生手藝極好,名氣大得很,斷病定是準的。」語畢,究竟病中也不敢與人相強,仍舊扶著賈環的手挪正身子。賈環拿來張小几子,接下素雲遞過的舊彈花小枕頭,替姪兒墊好手,方退至一邊。


一時丫頭擺下圓腿小凳,大夫勒起袖子坐下,伸出三指搭住賈蘭腕上,撚鬚沉吟間,又命賈蘭伸出舌頭,看了半晌又摸摸賈蘭頭,胡亂診了半日方袖手對賈蘭笑道:「公子這病無須擔心,不過時氣不好,暑熱侵體,竟算個小小時症而已,並不凶險,回頭待我開張方子來,按方吃藥即可痊癒。」


賈環連忙道:「有勞先生了。」邊領大夫到得窗下案邊,素雲早已備下紙墨茶水避出房去。大夫話多,下筆卻精簡,一輪塗抹過後,賈環接過藥箋看去,內中不乏麥冬、黃連、竹葉、 荷梗、知母、甘草等藥肆常見的清暑養陰之物,心下一鬆之際,忽又聽大夫道:「我這方子和別人又有不同,若按我這方子吃去,便是重症難醫的,或是閻王要收的,都得好上一好、延上一延。三爺別看裡頭都是些便宜藥材,那不過是君臣佐使裡的小臣罷了,最最要緊的還是那人參、當歸二樣。別的猶可,這二樣萬萬不能減,亦不能揀那次等的來充數。不說次等參藥功效不好,沒得白使了錢,就說上樑不正下樑歪,延誤了治病時機誰也擔負不起。」


賈環靜默半晌,方問道:「人參、當歸固然藥中之王,區區雖不懂藥理,也是知的。但先生這方子當中若以參作氣血兩虧、心神不安之症的主藥,這用量與其它方子相較起來似又多了些,據先生看法,這人參、當歸用量當真不可稍減一二?」


聽賈環如此問,大夫便拉下臉來,不悅道:「用藥最忌胡增亂減,小公子這病雖是時氣所致,到底也是長年舊疾,因時激發,一時營衛之氣與外感風邪此消彼長,雖有延醫用藥,到底邪未清而正氣已虛,我這方子用人參主解小公子脾胃虛弱,食慾不振,脾胃固本,方能飲食,人有五穀之氣,方能導正五臟六腑、使營衛歸經,又補虛扶正、生津安神。如何輕言增減參藥用量?」


見大夫臉色不好,賈環暗地裡嘆口氣,不再討價還價,細細疊好紙箋折入靴筒,正待送客時,賈蘭卻喊道:「三叔且慢,能否將那方子給我瞧瞧?」


賈環一愣,嘴裡邊念道:「無事看什麼方子,我說你就是平時思慮太過,看書傷神,說了多少次科考過了,用功便不急於一時你何曾聽得進去,現在又看什麼方子,還嫌自己累的不夠嗎?」邊遞了方子過去。


賈蘭半倚在床邊接下方子,只草草掃了一眼,便笑著將方子遞給賈環,道:「三叔,這方子不夠用,尤其那人參竟可以減了也不要緊。」


賈環將眉一皺,未及開口,那鄉下大夫便氣急敗壞的怒道:「小公子這話什麼意思我竟不懂,我行醫多年,各式病人經我手中救回一命的不少,憑的都是我這方中人參一味。況且俗說『能醫不自醫』,小公子如何知道這人參必定無用?」


「先生誤會了。先生行醫多年,治人無數,用的藥方子肯定是有用的。只是常言久病成良醫,據我看來先生這方子恐怕和清暑益氣湯同出一脈,量則隨人增減,若胃火熾盛的黃連便多些,若陰虛火旺,肝陽上亢、上盛下虛的升麻就減些不用,怕苦的方子裡便加些甘草調味,氣虛體弱的人參分兩多些少些更要斟酌,但說白了這副方子治外感暑熱可以,治婦人產後發熱也頗有效用,到底也不能說是什麼珍藏秘方。況且我這病既是長年舊疾,我自知是前年冬天落下的病根,春夏反覆熬了這一兩年,到底好不完全,方才先生既一診便知,恐怕也明白這副方子只治其一不治其二,如此我就更不明白先生何故非取人參入藥不可。」


賈環趕緊喝道:「蘭哥休胡說。」


賈蘭卻把頭一梗,道:「是不是胡說,三叔問問先生便知。」


鄉下大夫已是氣得渾身亂顫,不住扯著鬍子,賈環豈敢再火上加油,狠狠剮了賈蘭一眼,趕緊好言陪笑,強拉著大夫腳不沾地的走了。那大夫名雖不見經傳,性氣卻大的很,一路指手畫腳、罵罵咧咧,自外頭僱來的小車都轉過大街不見煙塵了,賈環還能聽見罵聲。


賈環在榮府大門口站著,擦擦滿頭冷汗,又掂了掂懷裡的錢袋子,渾身發顫。他倒不是心疼多了賈蘭無故嘴快惹出的兩倍馬錢,卻是二三年前因著賈府抄家,自獄中死裡逃生了一回,養出的「忌嘴快」、「忌得罪人」的習慣。那一年的事兒賈蘭年紀不到,糊里糊塗的就和女眷被關到了一處,怕是沒見著那些個獄吏審人的手段,到底就還留下一些少年人性氣。


思及此,賈環復又嘆氣,呆呆走回自己小院,正遇著彩霞回來取東西,因納悶問道:「方才你在太太屋裡可曾聽到太太說些什麼沒有?」


彩霞笑道:「方才太太屋裡正收拾東西著呢,說了幾籮筐的話,也不知三爺想聽得是哪句,三爺這話問的沒頭沒腦,倒教人奇怪。」


賈環拍著腦袋也笑了,道:「是我糊塗。適才領著那鄉下大夫去蘭哥兒那,恍惚間聽見太太問起蘭哥兒的病,想是太太擔心。既然你來了,煩你回太太就說『先生說了,蘭哥兒的病是時氣所感,並不要緊,仍照舊按方吃藥,多多靜養為上』。」


彩霞笑著應了,又問道:「若太太問起這次先生開得方子,仍照實說麼?」


賈環思索半晌,搖頭道:「方子好壞我也不懂,倒是據蘭哥兒說,這次的方子和過去無甚不同,總歸是那幾樣清熱、養陰、補氣、生血的東西輪著吃,說與不說給太太知道,我想著不急。只是我又想,從前請的幾位先生雖然說得各有不同,方子裡倒挺多都用上了人參這東西,我尋思著,是不是先找些參來用著,若用得好了,闔家子也不必再替蘭兒這個病那個病,弄得時常雞飛蛋打,一屋子悶氣。」


彩霞拍手道:「三爺說得何嘗不是如此!但只一樁,咱家裡現在不比從前,方才太太、珠大奶奶、寶二奶奶正為人參這事兒煩心呢。說從前找過一回,只得些參鬚蘆泡並些成了灰的糟朽爛木,這次倒比上回更不中用了。」


聽如此說,賈環心裡便明了,望著彩霞一時倒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得兩人相對嘆氣。一時彩霞取了東西回去覆命,賈環又呆坐了半晌,一時想著寧府如今大片莊子仍被扣在官府手裡,只連著榮府宅子處被開恩放回,賈珍、賈蓉父子併幾位得力管家、近親族人仍遠在海疆充軍,一時又想著從前幾位塾裡、北靜王府講論會裡、會館裡交好的親友中,賈薔雖早早便搬出寧府自立,卻沒躲過抄沒大災,人雖無事,累積的積蓄並購置的一片小宅子卻皆被一同沒入官府,何時放還仍在未定之天;其餘親友雖有仗義可依者,但經入獄一事後,賈環卻是被嚇得再不敢連累他人,何況那皇親國戚,動輒牽連得咎又遠在海西征伐的北靜王。思前想後,他取出趙姨娘生前深藏於牆角磚下小甕裡所賸不多的銀錢,悄悄出了榮府找賈芸。這日,兩人談了許久,直至掌燈時分方才分手。


不多日,賈芸處傳來消息,賈環忙忙揣上荷包趕去。未及賈芸宅邸,賈環遠遠便聽見街坊倪二的嗓門,顯是有酒肉在側,正喝到盡歡處。果不其然,賈環前腳方踏入院門,用不著小丫頭通報,便見倪二顛著腳步,手拿酒壺並二個海碗,扶住賈芸肩頭迎上來笑道:「芸小子替我瞧瞧這是誰!不管是誰,按咱說好的,來遲的便罰三碗!三爺不比別人,得翻倍,就灌它個十碗八碗,我醉金剛說一不二,板上釘釘的來上十八碗,不信今日放不倒三爺。」說著,還沖賈環打了個酒嗝,沖天的酒氣熏蒸的賈環未飲便先隱隱覺得自己要倒了。


他趕緊告饒道:「二爺愛說笑,我哪裡禁得起這海量,莫說十碗八碗,十口八口我也哪兒涼快就躺哪兒去了。這些碗咱們就按老規矩,先記帳上吧。改明日兒我醉了咱再算仔細也不遲。」


倪二立即笑罵道:「三爺這話不能信,芸小子你評評理,哪遭兒咱喝酒算帳時三爺沒脫過滑兒?」


賈芸道:「這帳算起來一時半會算不清楚,總歸你欠他兩碗一個碟子,他欠你三碗六個碟子,一會兒喝的盡興,折算起來竟然又是我欠你們兩三四碗又七八九個果菜碟子,我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算的了。這樣算計來算計去也沒什麼意思,還是快些進去喝酒才是正經。」


三人又互相嘲謔一回方才進屋,有小丫頭上來收拾席面,撤下殘羹賸餚,另替換上熱食果點並新碗箸和溫好的酒。三人依次入座,席間已有一賈環並不相識的老者在座,賈芸趕緊為二人引介,賈環方知老者是一長年久居關外的參客,難得進京,數年前隨商隊進京時偶然結識倪二,雙方竟是一見如故。這次因事上京,逢倪二相邀,心裡亦惦記著倪二的酒,便特特將諸事排開,抽空與倪二一聚。


賈環知這是倪、芸二人的好意,心中感激不已,心下正亂糟糟想著該如何酬答倪、芸二人,又想著如何開口,不知不覺間已是酒酣之際,倪二大著舌頭對參客道:「前遭兒、今次你來,都蒙你盛情,給了幾回參藥,又從你處便宜買了些好東西,論理,我倪二爺是再不該腆著臉跟你討東西了,開口說了倒像是咱交這個朋友竟是為了賺你便宜似的;可不問問你,我一不識這人參二字怎麼寫,二那人參也不識得我倪二大爺是誰,白白到藥舖子裡送錢給人花,還買得自己一團氣受,想著心裡就不舒服,酒也喝不下,飯也吃不香。不如你給我點怎麼買參的法門,好叫那藥鋪子裡的參也知道一回我倪二爺的名字怎麼個寫法。」


參客笑道:「二爺這話從哪裡說起,若有需要告訴我一聲也就是了,如今這麼擺下酒,若只為了說這些,倒是不拿我當朋友的意思了。」


「也不全為我自己,白白替朋友問一聲,我也跟著長見識。再說你那參啊藥啊都不是什麼便宜東西,總拿你的我怎麼過意的去。就這樣,別囉唆了,不說咱就喝酒!」


參客見倪二說得鄭重,又見席間尚有賈芸和賈環二人,便將酒杯放下,低頭想了半天,才道:「若說這參,我是長年碰它的,卻到底不敢說天下的參到了我面前來,我都能一眼就分出這是哪裡的參、怎麼的好、怎麼的不好。若諸位不嫌我囉唆,我便說了。人參效用,諸位自然明白,性甘平。入脾肺經,大補元氣,又能補肺益脾,生津安神。從前說參,要以上黨出產者為天下諸參之首,如今倒說是關外寧古塔山裡的參才是居首位的。但往細處裡說,此處的參又分三六九等,第一等的自然是野參,不敢說起死人肉白骨,但救病扶傷、轉危為安也當之無愧,於是這價格,自然也是一等的好了。我雖是這行當中打滾的人,究竟也沒看過三百兩銀子能買得著的野參。故而我雖時常想著收購,到底力不能及,做的只是一般移山參、生曬參、紅參、石柱參等等次一品的買賣。」


說至此,賈環的心裡已先涼了一半。他前半生雖跟著賈薔、賈芸小打小鬧的攪和了些生意,到底只是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貴子弟,從來不知外面市價好壞,這後半輩子經歷大變,到底懂得些了市情門道,卻怎麼也不曾想過從前賈府常備來入藥入菜的參的價格竟貴至如斯地步,一時被嚇得懵了,捏著酒杯只管出神。


參客又續道:「移山參、生曬參、紅參、石柱參說白了,指的便是取山裡野參作種,尋好地方用人工費勁兒養出來的參。功同野參,但效力弱了些便是,價格上也稍稍低了野參一個檔次。尋常在用時,取些斷枝、小枝及鬚根灌製的糖參或蒸製出的紅參鬚便可,倒不必整枝入藥,用的不好、量多了,病反倒從這裡來,又白費了那幾十、百兩銀子,真真不值。又有那人參葉、人參蘆,功效也是類同人參的。人參葉便不說了,沒得假冒參來入藥,但用參蘆混充上等參這事便常見的很。故在藥肆裡,買參便不能看蒸製、澆灌好的片兒參,二爺若真想買,就得要那店家拿原枝、帶葉的參出來瞧,瞧好了再炮製也不遲。」


後續那參客絮絮叨叨又說了些購置參品須注意之處,席間眾人見參客始終未曾自薦商號,便也心知這參客是個謹慎之人,不好提起購置參藥一事,賈環心裡於是放下此事,酒反倒喝的開了。幾杯黃酒配上葷素話題下肚,倪二見眾人酒意上來,便大著舌頭招呼眾人住下,賈環心裡雖願意,到底還記著如今賈府現況,又費了好一番力氣推拒酒勁上頭,脾氣執拗起來的倪二。


他出了賈芸宅邸,腳步顛倒,心底倒是一片清明,懷裡揣著沉甸甸的錢袋不禁笑道:「儘有錢買不著的東西。」


後頭忽聽賈芸道:「三爺留步!」賈環唬了一跳,瞪著眼睛扭頭問道:「何事?」便見賈芸手裡遞過一輕巧紙包,笑道:「三爺來的晚了,被倪二搶先混鬧一頓,我便忘了把這東西先給三爺,適才席上有外人在,又不好直拿出來,一拖便到現在,好在到底想著了。」


賈環捏了捏紙包,只覺內中事物彷彿草根樹枝般,心中便疑惑起來,因問道:「這難不成……」


賈芸點頭笑道:「是人參。」


賈環一愣,好半晌說不出話來。賈芸就著他的手又推了一推,道:「咱們自己人,我便不居功了,好說與三爺明白。自你向我提起要買參,倪二知道了,便早早幫你留意起來,早數日前得知那參客要進京,二爺便搶前了數日聯絡他,人還沒進京呢,東西就先差了小子去圈了過來。本想著是該直接把東西送你手上,但我後來與小紅一商量,人參這東西既是難得的稀罕物事,總這麼繞著圈子託人買去也不是長久辦法,索性我辦下酒席,求二爺出面請那參客過來,也算是為大家引見一場,日後若有需要,也好說得過去,這才拖到今日。三爺勿怪。」


賈環心中感動,微微哽咽道:「你胡說些什麼,這事我謝你都趕不及了。」


賈芸但笑不語,半晌方說:「你莫感激太快,兄弟之間帳目仍是算清處些才好,倪二那渾人心眼到底沒我細,說是為了兄弟連刀都能挨,還要計較什麼,我可還指望借這遭兒算計你欠我一個人情呢。」


賈環聞言哭笑不得,一團感動氣都飛到爪哇國去再抓不回來,只得罵道:「你就貧吧你。把帳放下,爺這裡一錢一釐都少不了你的。」


賈芸笑道:「環哥還不明白我的人?參藥的錢我已先扣下。另外這包銀子是你托我發賣的那些杜若蘅蕪、茝蘭金葛、丹椒蘼蕪、並金䔲玉蕗所賺來的款項,總計託賣多少、成本若干、進帳幾何、淨利幾許各帳面數字,內裡字據上皆已寫明,三爺回去仔細對清楚了,有不明白處再來問我。此外,還有一事要煩你記著,端陽節眼下就要到了,各鋪子裡都在屯那麝香冰片並些節用香料,你若今日明日閒了,替我回去找找從前在府裡各處種下的異花香草有無近日便可採收發賣的。若有,儘著早些備下了給我。咱們雖不作時興香料買賣,沒得賣冰片麝香,倒也能趁節時把些奇花異草抬個好價錢。」


賈環聽得一愣一愣,只管點頭,看得賈芸笑罵道:「你倒應我句聲兒,只管點頭是什麼意思。」


賈環連忙煞住,陪笑道:「這不就是芸大爺您說的太好了,我沒別的話好說的意思嘛。」


賈芸把手一拍,道:「瞧瞧這話,究竟誰貧誰呢。閒話少說,再不走你就真要在我這住一晚了。我倒不介意你住下,只怕你府上明日又有一頓氣好生。要我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登高跌重』,今次摔是摔了一遭兒了,可難道不是『風水輪流轉』,再起的日子有的是呢,何苦急吼吼的拉扯誰好誰不好呢。」


賈環眼圈一紅,勉強道:「有你們幾人明白我的難處,我也不冤了。近日我卻總想著,若能早些開竅,有見識,出去走一遭,到底如今也不致衰敗到如此地步。」


賈芸一嘆:「你又來。罷罷,回頭我自罰一日薪俸,明日包好雙手奉上,罰我多嘴。」


賈環趕緊收拾感傷神色,笑道:「我不過胡說兩句,竟然引的你斷然自罰薪俸,足見你對我是真心的。既然如此,我再胡鬧下去真真是我的錯了。芸哥快快回去,二爺還等你的酒呢。」


兩人執手又嘲笑對方幾句,分別之際,賈芸因不放心,又囑咐道:「凡事不懂得千萬問人;若璉二爺不在,儘來問我或倪二皆可,薔兒那邊若你見著他了,也是一樣的話。你二人如今不比當日,都是拖家帶眷,養活一大家子不容易,須幫手的便說一聲,遇上難處,『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三人四人湊著幫攪和,日子也就不難過了。」末了,又站在當地,見賈環走得不見人影方才回轉宅中。


賈環懷中揣著一小錢袋、一小包人參,並一小包銀子,腳步倒比先前輕快許多。他自西角門處入榮府,剛轉過前廳,頂頭忽見賈政小廝捧著碗筷帚巾過去,這才驚覺竟已到飯時。賈環本不欲尋麻煩,正悄悄轉身欲從夾道子裡溜走,不料賈政今日似是心情大好,正捧著卷書在書房牆下溜達,一抬眼便見著了鬼鬼祟祟的賈環。


「孽畜!藏頭縮尾的做什麼!方才聽小子說你一早便出去了,這會子才滿身酒氣的回來,是還嫌我如今操持家務,拉下臉面在外奔波經營的還不夠難堪麼!」


賈環不敢說話,垂頭應訓,幸而他從小不得賈政緣法,已習慣早晚頓罵,還能憑藉賈政今日音聲容貌推測需時多久。果不多久,賈政便招來小廝,吩咐擺飯。賈環趕緊掏出藥包,木著臉湊上前去,恭敬道:「兒子今日偶然得了些人參,想著一則這是好東西,須的老爺、太太收藏一份,二則這些日子來許多先生們都說蘭哥兒的病需用人參,兒子不敢藏私,求老爺收下,並吩咐跟蘭哥兒的人明日便將參入藥,細細調理蘭哥的病。」


聽賈環如此說,賈政倒是吃了一驚,反問道:「你竟去買參?」


賈環垂首應是,賈政勒了勒鬍子,沉吟道:「自來家中參藥吩咐一聲便有的是,何曾有過公子親入藥肆的道理。這也好,讀聖賢書所為何事,我往常常擔心你們幾個小輩不懂人情、沒見過世面,不懂一絲一縷、一粥一飯都當思來處不易,如今親身走過藥肆,應也是見過世情一角,如此亦不枉我往日對你們的訓誡。況且府中經此大變,你應也可助我理家了。」


賈環無語,只得心中無奈暗笑,將藥包遞與賈政小廝,站著服侍賈政吃畢,方回自己房中。彩霞已將飯食擺下,他默默吃畢,便自行更衣歇下,一夜無話。


隔數日,因賈環忙於清點舊日大觀園中奇花異草有多少可賣者,便疏於注意賈蘭房中情況。這日,他自大觀園中返回東小院,正在院外清洗手足泥濘,見賈蘭沒有帶人,扶著拐杖走來。


走得近了,賈環方看清楚賈蘭臉上竟有一團委屈之氣,到得面前,也只一個勁的喊「三叔。」並不說話。


賈環不禁有些頭疼。他素來極是喜愛這個與他年歲相仿、又肯下功夫攻書的聰敏姪子,但只一樁,這姪子易認死理,按芸、薔等人的說法,便是「一讀書讀壞了腦袋的孩子」,眼下還不知是為了何事鑽牛角尖呢。他趕緊迎上前笑道:「怎麼出來了?這裡風口,仔細吹了風又頭疼腦熱,沒的讓人操心。」


賈蘭搖頭,委屈道:「三叔你還怪我麼?」


賈環倒不明白了,摸著腦袋問道:「怪你什麼?」


賈蘭聲音放的極低,說:「我那日嘴快,搶白了那江湖郎中一頓,駁了三叔你的面子。」


賈環笑道:「原來為的這事。怎麼,現下才知自己錯了?」


豈料賈蘭嘟起嘴來,任性道:「我才沒錯。」


賈環便糊塗了,問他:「你既不覺你有錯,現下來找我又是為的哪樁?」


賈蘭躊躇半晌,方捏著拐杖道:「我這病我自知很是棘手,多少先生來看過都說須得人參方能治好。可我也知家中如今光景不如從前,人參這等金貴東西輕易吃不起了。那日我心裡煩悶,又聽那江湖郎中滿嘴胡話,非要用參不可,還總有些輕視三叔你的模樣,我氣不過,就管不住嘴。三叔你別氣我了,我再不敢嘴快了。」


賈環聽得大樂,摸著賈蘭腦袋笑道:「好孩子。你願意這樣想,我又有什麼氣好生。至於那人參的事你也不用苦惱,好歹有老爺、太太在,總不會讓你委屈著。這幾日可覺得身體大安了?」


賈蘭搖頭道:「同往常一樣,不好不壞,吊得人難受。」


賈環便奇了,問道:「怎麼還同往常一樣?我這幾日忙碌,沒到你那去瞧瞧,老爺也沒再請大夫來瞧瞧麼?」


賈蘭道:「大夫倒是又請過一回。開得方子還是先前那一個,我聽著也就沒往心裡去。」


賈環心下納悶,正自奇怪賈蘭似不知前日那包人參之事,素雲同鶯兒二人便急急進來,一邊嚷嚷「讓人好找!」一邊好說歹說的為賈蘭搭衣、參扶著將賈蘭勸回自己小院。


賈環知二人是有林姑娘的前車之鑑,不敢大意,倒也沒有多計較雲、鶯二人失禮之處,待手腳清洗乾淨,回到房內正欲休息,方看見桌上方方正正擺了一包小巧紙包。他呆了一呆,不敵心下猶疑,上前將那紙包拆開。內中包裹著幾條簪挺粗細的人參,成色並非上好,到底已是難得。賈環瞅著那極是眼熟的參藥許久,捏起其中一支掂了掂份量,又放回原處。門簾聲突地響動起來,彩霞掀簾子進來,被賈環不聲不響坐在桌前的模樣唬了好大一跳,不住拍著胸口埋怨:「三爺既然在屋裡好歹也出個聲音,這麼神神秘秘的一點兒聲音都不出,是想嚇死誰吶。」


賈環搖頭不語良久,指著那參藥問道:「這是你取回來的?」


彩霞一看,點頭道:「今日早起時太太給的,說是要送回來給三爺。我回來沒見著三爺,便先放桌上了。這不是參藥麼,看上去品項挺好的,想是太太見三爺這幾日操勞,要三爺好生保養些,也是太太一片好意。」


賈環木然道:「我今日遇著蘭兒,聽說老爺又請了位先生來診治,方子照舊開了人參出來。」


彩霞道:「是有這麼一回事。為了這個,太太託人找了許久,又當掉一只鐲子,方籌到了些人參。估計今日明日就能把藥配齊了,真真阿彌陀佛。」說著,彩霞卻見賈環一陣苦笑,一下向後仰倒,堪堪從椅上摔落,唬得他上前扶住賈環,直叫:「三爺!」幾欲大哭,又手忙腳亂的捏賈環人中。


賈環一時眼冒金星,待的難受勁兒過去,方拍著彩霞手背,笑道:「我沒事,不過一時急火攻心,緩緩就沒事。」又怕彩霞不信,他抬手指著桌上那包人參,咬牙笑道:「怪道這參我看著這麼眼熟。那日芸兒也送了我一批參。」


彩霞隨他指向看去,一時驚愕的收住了聲音良久,爾後兩人相識一眼,賈環頹然長嘆一聲:「罷──」便不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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