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華清每日的生活是這樣開始的─清晨大約六點左右起床,將被張松根踹下床的小毛毯和布偶撿回來,鋪墊在自己的位置上,並替張松根拉整齊纏在他肚腹或小腿上的被子後,進浴室盥洗。洗漱畢,他將刮鬍刀小心地鎖進櫃子裡,再三端詳自己俊朗如昔的臉面後,才滿意地走向廚房。早餐是非常中式的素食早點,通常是一樣素點、兩樣青菜搭配鹹花生和白飯。偶爾主食是稀飯時,便會有醬菜。然後他會吵醒張松根。


大多數時候,張松根是沒有起床氣的。他會坐在床上,努力揉著眼睛,或者朝杜華清張開雙臂,撒嬌地扭著身子要杜華清將他從床上抱下床。幾年前這不過小事一件,但這兩年來體力衰退地極快,已勝任不了此事了。為此,張松根還與他大吵了好幾天,杜華清倒不覺得兩人相吵有什麼大不了,此類爭吵過去二十多年來是常有的事,他早已摸索出一套平撫和轉移張松根注意力的方法。值得慶幸的是,張松根的個性雖然越來越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卻不是那種執著心特別強的。稍稍地哄了一下,便能自己歡天喜地的跳下床,蹦蹦跳跳地抓著塑膠小螃蟹衝進浴室。


早飯畢,將收拾好簡直是被空軍轟炸過得餐桌,杜華清搥了搥腰,無奈地看著被他塞了杯牛奶,命令去客廳乖乖坐著的張松根,心想:『腳腿越來越不好用了,每遍吃飯時間攏要這麼拚命是欲安怎樣?』想歸想,到底還是捨不得把張松根送去專門的療養院,也不願意多請個看護什麼的。杜華清又嘆了口氣,逃避地把這件事丟到了一邊。


廚房收拾好,張松根會乖巧地幫忙整理客廳或房間。不過常常收著收著,便被櫥櫃上頭擺放的一些小玩意給吸走注意力。那些小玩意都不貴重,有些是他從前出差時帶回來的當地名產,比方說小木屐、小陶笛或一兩隻憨態可掬的小木豬小木牛。有些則是張松根手編的稻草小籃子、小蚱蜢或小斗笠什麼的,都特地拿去請人刷了膠水和透明漆,防腐防爛地保存了起來。當時張松根還靦腆的笑他浪費錢作這些幹什麼。如今看他將小籃子拿來做豬槽,趕著小木牛橫衝直撞,掃倒一地小蚱蜢小蜻蜓,倒也別是一番樂趣。玩得累了,張松根便會扔下這些小玩意,也不收拾便一氣跑進廚房,把自己襟前和飲水機前地板弄的一片濕答答,再撒手鑽進書房裡,逕自挑想看的書。


張松根從前就不是個愛看書的人,如今自然也是。曾有好一陣子杜華清很苦惱張松根總愛隨手壓折書背書頁,甚至一個錯力,撕得整本書面目全非,還睜著眼睛極其無辜地看著他。而後,在他心軟地轉過頭時,從自己背後抓出一把彩色筆──顏色越鮮艷的他越愛──歡欣鼓舞地在書本上塗鴉,反覆畫著一圈又一圈沒人能懂得線條,然後認認真真地告肅杜華清:這是村口那個誰誰誰,以前欠了他一條地瓜,不過後來用馬鈴薯還了;這是庄尾的那個某某某,以前偷偷暗戀張松根。


那些線條充滿了只有他才能懂得故事,可惜杜華清只覺得頭痛。好在後來他給張松根找來了好幾本雪銅紙印的大本童書,色彩鮮艷、留白夠多的那種,才算稍微止住了張松根禍害書本的行徑。不過倒是有些紙製品是不在他辣手範圍裡的──照片。那些厚厚地疊成一大沓的相簿,往往可以讓張松根安靜、沈迷地看上很久。有時候杜華清都要以為那些相片讓他想起了全部的事……但這終究只是美夢。照片能夠讓張松根想起的事是很少的。


這日,午飯畢,杜華清趕張松根去睡了場午覺,好說歹說,磨了很久的嘴皮以後,才用傍晚一起去黃昏市場買菜作條件,交換他一個小時的睡眠。本想趁機也偷瞇一會,正巡視門窗時,卻有個意外的訪客來了。


張松跟的姪子,張國偉,年紀也不小了,奔四十的大個子,提著禮物滿臉怔忡地站在門口。杜華清也不好意思給人吃閉門羹,到底還是把人迎進客廳。兩人分賓主坐定,開始時張國偉還有點侷促不安,手腳都不知道放哪裡,直到接了杜華清遞來的茶水後才稍稍定下心神,期期艾艾地問起了張松根的近況。


「跟之前差不多,不可能好了。沒有變壞就很好。」


「是、是嗎?這樣講也對……」


張國偉摸了摸頭,再一次向他深深低下頭道歉:「叔,對不起,這幾年真正麻煩你了。」


他趕緊側身避開:「講啥瘋話!我自己歡喜甘願的。而且講起來,我也……」話未完,他便嘆了口氣。


兩人一時相對無言,張國偉試著再提起些別的話提,從氣候涼冷一路變換到多運動和營養食品及食安風暴黑心油財團可惡,總算稍微加溫了些許雙方對話的溫度。而後,張國偉才後知後覺地想到,這是因為話題某種程度的,和杜華清、張松根兩人的過去產生了共鳴的關係。他一拍後腦杓,笑了開來:「啊!對嘛!叔你和阮阿伯不就是在抗議現場熟識的嘛!那那那、那個抗議現場是抗議啥?抗議那個……」他一時想不起來,杜華清泛著溫柔的笑意替他回答。


「土地徵收。」


「對對對!就是那個!那個國英路拓寬的工程。驚死郎,一次就要給郎徵收二三十甲土地,也不知影收那多來衝啥的。路面明明就不用開那麼闊,偏偏給郎收那麼多地,現在也還放在那荒,多可惜啊!那以前攏是可以種冠軍米的地耶!」


杜華清沈重地點頭,思緒一下子飄回了二十多年前的日子裡。那裡有個縣議會,有大批抬棺、撒冥紙、衝撞議會大門的黝黑農人們,還有被調來值勤的菜鳥警察。他還記得當年人群中,被縣府官員氣得七竅生煙,黎黑面皮下也脹滿血色,擼起花布袖套就要開揍官員的張松根,臉上神情是多麼悲憤和絕望。


杜華清靜默一會,給自己和張國偉續了茶,問道:「你們家……那時陣被徵收三次吧?」


「是啊。」張國偉嘆口氣,雙手比劃著:「以前的地有這──麼大,從大圳溝到南邊交流道下面都是我們家的土地。政府說要蓋高速公路的時陣徵收過一次;要蓋科學園區的時陣又徵收一次,尾啊,國英路拓寬說要給連結車過得時候,再徵收一次,收得阮家賸土地公廟邊仔那塊水尾地,八十甲祖產賸三分地。說到就嚥氣。」

 

杜華清慢慢地轉動杯子。他能明白張國偉的無奈,畢竟都是舊時代裡走過來的人,那種蕭索之意,聽著更是無奈。


「不過,」張國偉忽然話鋒一轉,好奇地問道:「叔你是安怎和阮阿伯……熟識的?」


杜華清沒想到小輩會突然這麼問,一時措手不及,老臉也紅了,只能含糊道:「無、無啥,就是你阿伯去抗議,然後就熟識了。」


「但是你不是警察嗎?」


顯然張國偉不能理解這樣的友情開端,最後是如何走到如今這種地步的。杜華清也不打算解釋更多,只抿了抿茶,神秘地含笑──他總不能說,是因為被一扁擔打暈了後,又被張松根含淚、倔強著寧可以襲警入罪,也不願向政府低頭的姿態給電暈了的關係吧。也或許是因為同是農家子弟出身,感同身受的關係,杜華清一口咬定身上的傷是混亂中,自行跌倒所致。此舉雖深深不得上意,替自己找了不少麻煩,卻為他贏來張松根訝異的眼光和私下的探問。於是,一來一往間,不知不覺兩人便也走到了今天這種關係了。


思及此,杜華清放下茶杯,看了眼午睡房的方向,又看了看張國偉,內心有些酸軟。若不是自己的緣故,張松根今日也該是子孫滿堂了吧。


張國偉看出了他的情緒,也是一陣沉默,良久方說:「叔,其實,真的很對不起你,那時若不是阮阿爸,你也不必辭職。」


杜華清垂眼,搖了搖頭,忽然聽見房內傳來張松根喝斥的聲音,趕緊過去。張松根大蓋是夢見了什麼不好的記憶,正大聲嚷嚷著:「麥走!好膽留下!我不管!誰都不能講清仔的歹話!再講恁爸就和他翻面!」


他在床邊聽了忍不住一笑,握住了張松根的手。原先掙動不已的張松根手腳漸次停頓了下來,而後,他聽見張松根在夢裡堅定地說:「爸,姨阿,對不起。」


鼻腔裡有酸意直衝了上來。杜華清緊緊捏住了張松根的手,又捏住自己鼻子許久,才想起客廳裡還有客人。他替張松根掖好被角,慢步走回廳中。張國偉顯然聽見了他阿伯的夢話,神情中有絲瞭然。


他低聲問:「阿伯現在是不是不太認得出你了?」


杜華清微微點頭:「呷藥仔若是有控制住,有時仔會認得,但也不過是不讓他惡化得更嚴重而已。」


兩人又沉默相對了好一陣子,張國偉才道出今日到訪的本意:「叔,其實是這樣的。今年過年,是不是……你帶阿伯回來呷一頓飯。我看阮阿爸的意思也無以早那麼硬了……一些子兒序小,其實也一直想欲看他們伯公,熟識一下……」


杜華清愣住了,他不知所措地瞪著張國偉許久。這邀請來的太突然、太不可置信也太不真實。當年張家父親操起鋤頭,打得都脫柄了的疼痛眨眼間熱辣辣的又漫了上來。如今,他們來問他要不要帶著張松根一起回去,吃年夜飯?他張了張口,吞下許多不成調的破碎發音,最終仍然給不出任何有意義的句子,只能匆忙地、逃避地丟下:「我、我再問看他安怎想。」後,落荒而逃。


他本可以自在應付的,就說張松根自發病以來,不知何時養成的習慣,只要吃飯時間到了便非得到餐桌上的老位置,敲著碗大吵大鬧地要開飯,時鐘都沒他準時。也怕他不習慣在別人家吃飯,不如來這裡吃吧。


他本可以這麼說。但事到臨頭,他才發現自己說不出口。那樣的軟釘子,他不知道要不要、能不能給出去。他只能又當了一次鴕鳥。


晚餐後,他捏著張松根的手,仔細地、慢慢地擦拭指尖縫裡的菜渣湯水,猶豫不定是否向張松根提起這事時,張松根突然好奇地望著他,語氣清明的大叫:「欸?清仔!你怎變這老啊!」


「……黑白講啥!」他肩膀嚇得一抖,差點鬆了張松根的手,趕緊出了大力氣又抓回來,心裡隱隱有了決定。他抬起頭,溫柔地望進了張松根那雙堅毅的眼睛裡,笑道:「是你變少年了。」

 

 


<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hsl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