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覺得不好,廢話;可是也無可奈何。那天中午我們兩個不歡而散,起初我有些擔心他會把這件事告訴導仔,但不知為何,他什麼也沒說,約好的補習時間照舊會到,卻只是坐在旁邊死死的瞪著我直到午休結束。

 

    真要說有什麼變化的話,那就是李寧他對我、對周遭人的態度越來越粗暴了。不是會動手動腳、流氓式的暴力,倒是整天都板著臉,像是走到就收債到哪,尤其在遇上我時,冷面的態度就昇華成言語上的譏刺。我看了看周圍,也不算後知後覺的發現雖然李寧只對我如此,但這樣的行徑並不礙到其他同學對李寧的反感激增。

 

    以前的李寧本來就因為成績優秀的關係而遭人嫉妒,有事沒事都會被其他人口頭上拿來當開胃菜,涮一下也爽。然而他這陣子變本加厲的無視其他人、針對某個特定人士的惡言惡臉,不但讓自己漸入窘境,連帶地也把我在班上的立場給推向了某個陣營,即使那不是我自願,而是被那一方自以為是的劃歸進他們的保護區內。

 

    人類的群聚效應就是這麼好笑──討厭一個人需要理由嗎?如果需要理由──不管是嫉妒還是羨慕──是不是就只是在為自己的卑劣找一些能夠安心的理由?然後,從這裡找到朋友、找到讓自己可以穩穩站著不倒塌的力氣。

 

    這很好笑。

 

    「我感覺你離我越來越遠了。」

 

    我偏頭看了走在我右手邊的浩克一眼,他又哪條神經接錯線?

 

    「不是這個距離,」浩克皺起鼻子,嗤了好幾聲,然後誇張的揮動手臂,「心理,是心理啊!你最近心裡有什麼事都不跟我講了!」

 

    「……」

 

    他繼續痛心疾首的搥著我的胸:「我們不是好朋友嗎?我們是青梅竹馬吧?你穿過的那條內褲還在我家發霉啊!你怎麼可以不把你最近遇到的事跟我講──無情!真是太無情了!」

 

    「……我真的可以把我的心情跟你講嗎?」

 

    「當然!好朋友就是這麼用的!」

 

    我馬上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施展十字固定扣!

 

    「我想揍你!」

 

    「嘎啊啊啊啊啊──!」

 

    浩克雖然叫浩克,但實際上也不過就只是個把「你今天綠色了嗎?」掛在嘴上當口頭禪的文弱書生而已,被我喀嚓、喀嚓這樣又那樣的整骨過一遍後,就乖乖投降,喘個半死的倒在路邊當雜草去了。

 

    「還要嗎?」

 

    「吃不下了──」

 

    「一般應該說『我投降』吧?嗯……看你也沒有白旗這玩意,只好──我看看,脫個制服意思意思一下了。」

 

    「哼哼,你以為本大爺會說『媽媽這裡有變態』這種話嗎?太小看本大爺了!」

 

    「不然?」

 

    「如果是杜老爺的話可以唷──喂!喂!我投降!我投降!嘎──!慢著!把內褲留下來給我啊──」

 

    「……你誰?我認識你嗎?」

 

    我踢了這有被害妄想症頭的傢伙一屁股,終於笑夠、鬧夠了的浩克半死不活地爬在我背上,慢慢喘氣。

 

    「麥鬧、麥鬧,我是說真的啦。你最近怪怪的。」

 

    「哪有怪?」

 

    我沒理他的話,自顧自地拖著這大型包袱往前走。

 

    「好像有什麼事情沒講出來一樣。」

 

    「是喔?」

 

    「當然。而且班上的氣氛也很鬼怪。」

 

    「怎說?」

 

    「你就快點從實招來你是禍首吧你!」

 

    「招你個屁。」我忍不住笑出聲,抖了抖背上的傢伙,「我又沒做什麼壞事。」

 

    「可是本半仙掐指一算,忽然福至心靈覺得你這傢伙印堂發黑,命中帶煞,顯然就是引起風水劇變的源頭啊!」

 

    「你哪天看人不印堂綠得發黑啊?下來,重死了。」

 

    「駕!駕!」

 

    「……你討打是不是?」

 

    「我討個實話而已。快說──是不是家裡的事?」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無法不沉默,只能回手用力搓亂浩克的頭髮,嘿嘿怪笑。從幼稚園一路同班到高中的現在,我常常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麼,也搞不清楚浩克怎麼會知道我在想什麼;瘋癲成這個樣子的傢伙,卻總是第一個為我出聲、幫我痛罵別人,然後拉著我一起逃命、一起被揍。

 

    我知道他在關心我,所以我也只能告訴他:「沒什麼事。」

 

    「真的?」

 

    「懷疑啊?」

 

    「阿伯呢?」

 

    「我爸?他──也沒什麼事啊。」

 

    浩克不說話了,只瞪著我。

 

    「幹嘛幹嘛?那種臉,喂,你是被李寧感召,決定跟隨他一起擺臭臉了喔?」

 

    「……你真的比我更會裝傻。」

 

    我趕緊舉手投降,大呼冤枉:「我哪有!」可是浩克卻不受理我的申訴,動作俐落地朝我屁股踹上一腳後,大模大樣地背著手往自己家的方向走了。

 

    這傢伙是吃錯藥了啊?

 

    我對他大老爺離開的背影齜牙列嘴了一會,摸摸大概腫起來了的屁股,打開家門。客廳裡罕見的亮了燈,老爸竟然比我早到家,手裡捧著電話背對我,只瞥我一眼、點點頭,示意他知道我到家了。

 

    「……我知。」

 

    電話那頭不知道是誰,但老爸短促的應聲中,難得地有些煩躁的感覺。我收拾好自己,進廚房裡翻冰箱準備晚餐時,耳朵也自動的拉到最長,隨時收聽客廳裡的最新情報。

 

    「我沒講我反對。我是說──你麥插嘴,我的意思是,這種事情不當辦得太緊。」

 

    水龍頭打開,洗米的聲音模糊掉客廳裡的講話聲,等我按下電鍋開關時,老爸好像有點要抓狂了。

 

    「不然你是欲安怎?我?我安怎?──又咯是關麗珠啥底逮?」

 

    喔喔!聽到關鍵字,財嬸的名字了。我偷偷從廚房門往外看,老爸的臉色臭到無以復加,聲音反倒降低不少。

 

    「你麥胡亂牽托,麗珠無跟我講過這些事情。但是一般人聽到這種事情不這樣想才奇──好、好,我講不贏你,我明日去你那拿資料。對,我甘願得失頭前,也不願得失後壁──這不是不信你。」

 

    老爸嘆了口氣,無力地揉揉眉頭。我縮回瓦斯爐前,把海帶絲和豆干條同倒一盤,點上香油拌勻;回手抽出山蘇和罐裝的破朴仔,洗淨魩仔魚準備下鍋。那邊老爸說完最後兩句話後,掛上電話,看起來非常疲倦的拖著腳走進廚房。

 

    「誰的電話啊?」

 

    「阿財。」

 

    「喔。」

 

    喀嚓兩聲,瓦斯爐點起火來,加熱了的油香立刻滾出鐵鍋佔領廚房,我下蒜、下鹽,慢慢翻炒一會魩仔魚,接著下山蘇、破朴仔,再倒點米酒讓它滾一會,然後瞄見老爸已經恢復過來的臉色。

 

    「爸,幫我把貢丸放湯裡面,謝啦。不用加鹽了,芹菜末記得要放──是上次財叔說的遠洋漁船的事情?」

 

    「對。」

 

    「叔他還沒打算放棄啊?」

 

    老爸煩躁地皺起眉頭,默認了。

 

    「阿嬸又要頭大了。」

 

    「唉。」

 

    「那你咧?」

 

    爸轉過頭,鬱悶地瞪我一眼,悶聲說:「人情世事陪夠夠,無鼎又無灶。」

 

    「……啊,太早炒菜,忘記米才剛放下去煮了。」

 

    結果這頓飯吃的是熱飯配冷菜,就像隔天財叔沒等爸親自上門拿資料,自己興沖沖抱著兩罐酒和一個陌生人就來按門鈴時,老爸的態度一樣。他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的接待了財叔和他的客人,兩邊一介紹才知道原來對方是財叔在市場裡相熟的老闆的好朋友,本來做的就是冷凍運輸公司,為了擴大公司規模、減省成本之類的理由,就打算出來設立專門跑遠洋線的子公司。

 

 

    我不大理解他們高談闊論的什麼生產、運輸、銷售一直線,倒是覺得場上交陪的三個人裡,只有財叔一人的情緒熱到最高點,另外兩個都是淡淡的,老爸大略翻看過兩三份對方帶來的資料,再仔細問清漁場、船號、船進出港、報關、漁獲轉載、水產貿易、股東股份、營運方式、成本等等啊哩拉雜許多問題,對方人也誠懇,就老爸的問題一個個回答,有什麼難處或是自己也不甚清楚,需要轉問他人的地方,甚至這公司是家族企業這件事也不隱瞞,邊說邊寫,一一講出。

 

 

    末了,對方還笑著拍了拍財叔的肩膀:「財仔,事情都還沒成咧,不要那麼興奮。」

 

    「有啥關係?會問就是有機會,源仔你講是否?」

 

    老爸沒好氣地一哼,往財叔和客人的杯子裡倒酒,而後冷聲說道:「劉先生講得對。欲笑等公司成立了後,賺到頭一筆錢再笑也來得及。」

 

    客人──劉先生也是一笑,舉起杯子謝過老爸。

 

    「杜桑古意人,我也不敢相瞞。這個公司人才、漁船、南太平洋基地啥攏有,現在就是欠一條錢還沒補上就能成立,雖然不敢和華偉、鮪豐、穩發那種大船隊拚,但也不是辦不起來。若是杜桑有意願插股作股東,自然分紅是不用煩惱,就算貴公子將來有興趣,願意上船試看麥也不是不行。只是講這條錢相對一般生意的投資來講是較大條,杜桑若是有閒會當再想得較詳細的再來決定。」

 

 

    劉先生對我眨眨眼睛,轉過頭安撫了一下有些傻愣的財叔幾句話:「財仔你也免著急,事情本來就是按呢,若是話講太急,弄破碗就不好了,何必呢?話又講返來,成立公司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總是要考慮較詳細才好。資料我就放在這,若是杜桑願意,我再拿其他資料來給杜桑參詳參詳。若是杜桑斟酌過,不願意入股也不要緊,咱就當作交朋友,以後總是還有合作的機會,你講是否?」

 

 

    話說到此,劉先生終於勸服了腦子發燒的財叔冷靜下來;三個中年人換掉話題,半聊半換情報的講起了最近的漁業狀況、市場狀況和海上八卦,客廳裡的氣氛總算輕鬆了一點,不知不覺間時鐘轉過十二點,財叔那首有名的「人生海海」鈴聲準時響起。

 

    我立刻憋住笑,財叔看起來頗無奈的接起手機,咕噥嘀咕好一陣子,要財嬸別等門,他馬上回家後,才跟著劉先生一起離開。

 

    這件事情似乎就暫時這麼決定了。等老爸送人回來,我收拾好客廳,捧著大瓶小杯一堆東西進廚房前,叫了正在門口脫鞋子的老爸一聲:「爸。」

 

    「安怎?」

 

    「你覺得這個劉先生怎樣?」

 

    爸皺起眉頭,「囝仔人問這做啥?」

 

    我聳聳肩,「沒啊。那……你呢?」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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