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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啊,這年頭,什麼東西都會變成鬼。

 

揪住眼前這蒼白妖怪的後頸,將它用力摔到地上,楊修勒住了縛在它脖子上的細索,瞥了一眼站在旁邊的瑞鱗。

 

「就是這樣了。後面的報告書,瑞鱗會寫。」

 

難得酈書平這次對他推卸寫報告責任的這件事沒意見,楊修截斷細索,將線頭交給了社區管理員後伸了個懶腰。

 

──終於啊,可以睡覺了。

 

回到公寓,把自己用力癱到最愛的沙發上,要不是看到百宮窩在地板上卸妝的模樣,他可能不到三秒就睡死了吧。

 

楊修揉揉眼睛,擦掉掛在眼角的眼淚,用腳尖戳了戳百宮,對鳥妖轉頭時露出的那張臉嫌棄的撇嘴。

 

殘妝未掩,沒卸乾淨的化妝品不知道怎麼搞的,居然全部糊成一團,比視覺系藝人還要視覺系驚悚。

 

「幹嘛?」鳥妖納悶地一邊反問一邊拿化妝棉在臉上繼續亂抹。

 

──早知道就叫剛剛那個妝鬼幫百宮卸妝了。

 

楊修嘆了口氣,腳尖戳著百宮的背脊戳啊戳的:「喂,為什麼你要選這種樣子啊?」

 

認識這傢伙這麼久了,要不是今天晚上妝鬼的怨恨尖叫,他還真沒想過為什麼明明就能夠選擇更出色、更美好、迷惑他者樣貌的鳥妖,為什麼幾百年來要一直保持著這種死小鬼的樣子。

 

又瘦又小偏偏只有兩個眼珠子特別大,在看起來稍微有點病容的尖細臉上突出的不得了,還有點天花疹子的遺跡,丟到人堆裡就是個到處惹人嫌的短命相。

 

但也不知道為什麼,百宮就是拒絕改變這樣的面容;就算今天猜拳猜輸,必須擔負誘餌任務吸引妝鬼出來,他也打死不肯讓妝鬼有機會把他的容貌改動一分一毫,甚至在妝鬼打算強迫進行改變的時候,用楊修從沒見過的狠暴勁頭瞬間解決了妖鬼,完全沒給對方施展慣用變臉技倆逃命的時間。

 

百宮幾百年來,就這樣維持著少年的樣貌活過每個年頭。

 

「你在堅持啥毀?」

 

百宮一時沒回話,只縮回頭,對著桌上的鏡子慢慢卸下那些黑糊糊的臉妝。

 

於是客廳裡頓時充滿了寂靜,化妝水的味道刺激著鼻子,漸漸地當睡意湧上時,楊修聽見了百宮的笑聲。

 

「沒啊。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才不叫堅持呢。」

 

「嗯?」鼻音非常濃重,楊修眼睛勉強睜開一條縫,枕著兩隻手掌望住轉動中的吊扇。

 

卸妝的手動作慢了下來,吊扇一圈圈轉過去,突然間就把整個房間的氣氛一起轉入了很久遠以前的記憶中。

 

「怎麼想到要問?」

 

「沒,就突然想到。」

 

「是喔。」鳥妖笑著放下化妝棉,攬起鏡子左右照了一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說。」

 

很久、很久的不記得到底多久以前的事情了,百宮這麼說。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還是個小小的鳥妖時,居住的一個村子裡,有個小小的女孩。

 

身體很不好的女孩。

 

身影從來不曾出現在村子裡、孩子中,任何一個景象裡的女孩。

 

春天當村子正在播種時大孩子抱小孩子牧牛的模樣、夏天中彎腰在田裡除草的人們、秋天收割時奔跑在金黃稻浪中的孩子們……這些那些景象中,女孩的身影從來沒有出現過,偶爾在冬天全村人夜績習字的屋中一角可以看見女孩的身影,但也僅只於女孩用她羨慕的眼光注視著那些能夠歡快笑著,用力奔跑吵鬧的人影罷了。

 

一開始也只是因為被那樣寂寞到陰沉的眼光吸引而已,百宮擦去臉妝,畫出一道像是淚一樣的痕跡,對著鏡子慢慢地說。

 

『啾。』

 

於是他撲著翅膀落到女孩的窗前,歪著頭看女孩。

 

『走開。』女孩陰沉地瞪了他一眼,揮揮手,『不然就把你烤來吃。』

 

『啾。』──抓得到來啊。

 

左搖搖右晃晃,女孩抓起一把手邊的土,砸了過去。

 

飛走的百宮隔天再次飛回。啾啾啾啾。

 

這次女孩對他吐口水。百宮倒樂了。

 

他越形故意地在女孩面前竄上竄下,鑽進窄小的屋中逗引她跳下土炕追逐,女孩越氣急敗壞,屋中鳥鳴聲啾啾也愈加響亮。

 

終於有一天,女孩追出了屋子。第一次衝出屋外的女孩被陽光和陰影嚇到,搖搖晃晃地站在屋簷下伸動腳趾,猶豫著是否要踏出步伐。

 

百宮歡快地在地上彈跳、鳴叫,炫耀似的在陽光下伸展翅膀,告訴女孩再不快點他就要飛走了。終於,女孩咬住下唇,顫抖著雙腳踏出家門。

 

第一隻腳趾小心翼翼地碰上了泥土地面,卻迅速地抽了回去,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門的女孩害怕的抓緊門框,總算稍稍有些紅潤的臉色很快便褪去顏色。百宮覺得有些可惜,他歪著頭,輕快的跳近女孩。

 

「啾!」

 

「不要。」

 

「啾?」

 

鳥妖張開翅膀,撲凌兩下,突然站住,學著女孩的樣子,東倒西歪地伸出一隻細短鳥腳,緊張兮兮的戳著地面。女孩看出了這小鳥在嘲笑她,眉頭一皺,想也不想的撲了過去,卻只掀起一片唰啦啦的亂響。

 

「啾啾啾啾、嘎!」

 

人鳥大戰,百宮再次取得勝利,他站在女孩雜亂的頭毛頂上,得意的亂叫亂跳,這個人類真是太好玩了,又笨、又慢,好玩得很。那時候的百宮是這麼想的。

 

玩弄人類一點都不困難,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相對的,女孩的動作也越來越敏捷,一人一鳥的鬥智鬥力終於引起他人的注意,終於也成了村子裡的一道風景。

 

女孩對百宮說:「我媽竟然要我感謝你!」

 

「啾?」

 

「說什麼因為你的關係,我的身體才好起來。」

 

「啾!」

 

「你少得意啦!我的身體本來就很好!」

 

「啾──啾──」

 

「你得意什麼!你得意什麼!」

 

百宮想,這本來就應該要得意一下。他樂得拍拍翅膀,裝模作樣的在女孩面前扭著屁股,從這一頭走到另一頭,歪著脖子看了一眼女孩,再從這頭走到那頭,逗得女孩笑了。

 

「你這可惡的傢伙。」

 

後來,女孩越長越大,她曾經問過百宮,為什麼他不會老、也不會死,但是百宮沒有回答她,只輕輕的在她伸出的指頭上啄了一下,啾啾啾啾地裝傻。女孩很快就醒悟到自己對一隻鳥這麼問的愚蠢,自己也笑了。

 

她摸摸百宮的翅膀,雖然成長,但並沒有蛻變成絕世美女的臉龐露出了微微的寂寞色彩。女孩說:「你知道菱姊姊嗎?她要出嫁了。」

 

「啾?」

 

「我去看過了唷。偷偷地。姊姊的丈夫。坐了好遠好遠的車,走好久才到。」

 

「啾。」

 

「你覺得我嫁得出去嗎?不准回答。」

 

百宮順從地閉緊被女孩捏住的喙,撲撲翅膀,從喉嚨裡擠出變形的啾啾聲。

 

「你這傢伙!」

 

「嘰──啾!嘰──球!」

 

「算了算了你這傢伙。」女孩放棄和百宮的角力,鬆開手,「如果我要嫁人,會不會也被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

 

「啾?啾。」

 

「你會跟我一起去嗎?」

 

百宮愣愣地看著女孩。女孩卻看著天空,用很寂寞很寂寞的語氣說:「你不行的吧。你只是一隻鳥。」

 

他想他應該抗議,但百宮沉默著,到最後也沒有發出一個聲音。他漸漸不再纏著女孩,退到了屋簷下、退到了村子裡的樹叢上,看著女孩身邊多了其他的女孩、多了某個男孩從這個村子,嫁到了另一個村子,身旁站了某個男人、某些人;最後,她的身邊多了許多當年的小孩。

 

百宮很少再發出聲音了。他看著女孩一天一天的變老,就像他身邊的人類一天天的來過,又一天天的走過;而他一直都是一隻鳥,站在樹梢遠遠的看著。

 

然後女孩老了,走不動了。百宮發現自己不再只從樹上看著。他又回到了屋簷下,輕輕的在稻埕上跳躍。從這頭,慢慢地跳近了那一頭。

 

老老的女孩搖著一支蒲扇瞇起眼睛。

 

他們沒有說話,但百宮知道女孩看見了他。

 

「啾。」

 

「是你啊。」

 

「啾。」

 

「是嗎?」她搖出一扇風,笑著:「你這傢伙。」

 

他看著女孩艱難的從椅子上爬起來,卻不打算跳過去。

 

女孩疲倦地嘆口氣,繼續搖著蒲扇。

 

「我都忘記了──真的。都忘記了──好久。怎麼一下子就這麼久了?」

 

「啾。」

 

「你來看我的嗎?」

 

「啾。」

 

「其實你一直都在,對不對?」

 

「……」

 

「對不起──我竟然忘記你。」

 

他看見女孩在哭。斗大的、晶瑩的,青春的眼淚從女孩眼眶中流下,填滿了她臉上的皺紋,那些皺老凹陷的溝壑彷彿一瞬間因淚水而充實,飽滿成她們初見的時候。

 

其實女孩一直都沒有忘記吧。只是沒有想起來。

 

百宮輕輕的跳近女孩,站在女孩腳前,仰頭看她。

 

他想了很久,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最後只決定說:「啾。」

 

女孩鬆了一口氣,跌坐下來。她捧起百宮,像年輕的時候那樣的笑了。

 

「你這傢伙、你這傢伙。為什麼我會忘記你呢?你說是為什麼啊?如果──如果一直都記得住,那就好了──對不起。」

 

百宮搖搖頭。輕輕的鳴叫著。

 

他想,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女孩忘記了,他就幫她記起來。一直記著也就好了。有一個人記著就好了。

 

他輕輕的站在女孩的手心上鳴叫著,直到女孩闔上眼睛。

 

一直不間斷的風也停了。

 

然後他看見鏡子裡女孩的容貌。

 

那是她們初見時的容貌。

 

一直都是。

 

可是女孩再也沒有認出他來。

 

百宮從鏡子裡看見沙發上早已睡熟的人,伸展著四肢、毫無防備的露出柔軟的肚腹,巴喳喳的碎碎念著奇怪的夢話,忍不住笑了。

 

他輕輕地卸去最後一筆妝彩,出神的端詳起鏡子裡的倒影和沙發上的人影,想:『想不起來也沒關係。我記著就好。』

 

這樣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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