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杜華清心情不是很好。他坐在駕駛座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清晨四點就被杜華清挖起床,有一搭沒一搭地換穿了許多套衣服的張松根,正在副駕上打著瞌睡。

杜華清靜靜看著張松根的側臉,下意識地伸手替他再拉整了壓在頰肉下的衣領,又輕柔地扶正了他的頭,調整好車座頭墊,而後停下一切動作,惶惶然的看著張松根的睡臉發起呆來。

──去還是不去?陪還是不陪?

排檔桿後方置物架裡的手機螢幕突然亮了起來,江蕙《家後》的輕柔旋律在車內響起,似乎驚擾到了張松根。杜華清趕緊捉住手機,輕輕撫摩幾下張松根的肩頭後,開門下車。

電話那頭是張家姪子張國偉,打來確認他們出門了沒有。

「叔啊,恁準備好啊沒?真正無免我來去給恁載嗎?」

「免、免。」他抿住唇,壓住一口嘆氣,「已經要出門了。」

那邊又是一陣絮絮叨叨,再次詳細地解釋了他幾乎能倒背如流的路線圖,又像是深怕杜華清會開車載著張松根浪跡天涯逃跑似的,講了好些拜託之語。杜華清被煩得受不了,繃緊臉掛掉電話,背後車廂裡突地傳來拍擊車窗的聲音,他回頭一看,是張松根慌張、著急、解不開安全帶扣而快哭出來的樣子。

「你!你!」

車門才打開,張松根氣急地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來回指著安全帶扣和杜華清,最後將憋在嘴裡的所有句子化成力氣,不得章法的猛推副駕車門,表達他要下車的想法。

杜華清嚇了一跳,趕緊鑽進車裡,抓著張松根的手連哄帶安慰,好不容易才將人安撫冷靜下來。

「去叨位?」張松根很是悶悶地問。

「去……好所在。」

杜華清想了一陣子才如此答道,不料張松根一把揪住了他的手,用力地讓人疼痛:「不使人無去。」

「……好。」

車行出庫,堪堪四十分鐘的車程,杜華清的心情變了數次,一會想到中午的飯局,一會想到自己不穩定的情緒似乎也影響了張松根,這幾日特別黏人,即使已是心情好轉的現在,卻也不時回頭確認杜華清有好好的坐在駕駛座上,一伸手就能碰觸到。但當車子下了交流道,左轉右轉開進了張松根口中歡呼大叫的「皇宮」停車場時,他又改變了心意──那畢竟是張家人,是張松根的家人……他沒有必要在這把年紀了,還惹得張家人相見不愉快吧?

張國偉已經等候在停車場通往餐廳的入口了,剛認出了他們便高高舉起雙手,邊跑邊喊,一路直衝過來。

「阿伯!叔啊!」

杜華清臉色一僵,伸手推了推仍在好奇地張望四周的張松根,輕聲說:「阿松乖,這是阿偉,他頂回有來咱家,還記得否?」

張松根爽快地搖頭了。張國偉表情垮下數秒後,很快又振作起來,拍著杜華清的肩膀死命讓人:「叔,緊!大家攏在內底了,啊不過還有兩三個還未來,不過無要緊,咱先入座、先入座!這間餐廳『三杯活魚』頂港有名,是這隻的啦!恁一定會嘉意!」

他說著,伸出了大拇指,笑得眼不見縫。但張松根卻不買帳,在杜華清推開張國偉的手,委婉表示自己不大適合出席張家家宴時,便警覺地立刻抓住了杜華清的手臂,然後在發現對方竟然拉起張國偉的手,來牽住自己時,他開始尖叫。

場面有些混亂,突然間就變成了周遭來往赴宴的人群視線中心。杜華清來不及摟住張松根的肩頭,伸出的手就被他揮打開。

「你給我騙!」

「阿松!無!我無騙你啦……阿偉說那裡有非常好呷的魚,你不想欲試嗎?好啦,去試看麥好否?」

「你呢?你無去嗎?」

杜華清噎了一下,還在想著要怎麼安撫對方時,下意識地對也是愣在旁邊的張國偉看了一眼,於是張松根又因為這一眼而情緒失控了。

「你欲把我賣掉對否!你想欲把我賣掉!」

「阿、阿伯……」

「你閃開!我無熟識你啦!騙子!」

「阿松!」

「嗚嗚我討厭你!你閃啦!」

杜華清得花很大的力氣,才能把一邊喊著「你閃啦!我不欲看到你啦!」的張松根的手,從自己手臂上拔開。張國偉根本無法接近二人,不管杜華清怎麼安撫、保證,只要張國偉靠近、讓張松根看見了他,張松根便是新一輪的哭鬧,急得張國偉抓耳撓腮,頻頻尷尬地對周遭人群致意後,拉著餐廳警衛小聲解釋原委。

不多久,餐廳警衛帶著同樣困擾的表情去而復返,後頭還跟著另一名健步如飛的勁瘦老人。張國偉表情隨之一僵,急步迎接上去;杜華清也是眼神暗下,不自覺地抓住了張松根的手。

「幹你娘是吵啥小!」

「爸!」

「……」

張松根噤聲了,不知是被老人的怒喝聲嚇到,還是老人的出現勾起了他從前的記憶,總之杜華清可以感覺到對方瞬間渾身僵硬,居然連轉頭都不敢了。

「把頭斡過來,一個查甫仔掩頭蓋面是啥款!甘會看靠是嗯!」

張松根的反應是立刻將頭藏進杜華清的胸口。在場眾人全愣住了,張國偉趕緊介入圓場,呵呵笑道:「爸你麥生氣,阿伯這麼多年無返來啊,當然適應不良,你講話這呢大聲,不知的人還當作咱是相邀來這討債咧。」

眼看對方氣得渾身發抖的模樣,杜華清只覺得渾身舒爽,有種數十年惡氣爽在今日的感覺。他用力摟住張松根的肩膀搖了搖,微笑道:「張……松枝,你好。」

「……」

張松枝臉色黑的能當炭燒,一臉恨鐵不成鋼樣子瞪著只留了個後腦勺給他看的哥哥:「看到你,恁爸整身軀攏無好。阿兄,過來!」

想當然的,抱在一起的二人組連動也不動,杜華清甚至微微地露出了個挑釁的笑容,看得一旁的張國偉苦笑連連,小心翼翼地插話:「那、那個,爸,無咱先入內吧?你看阿伯來了……是不是叔也……」

「叔?」張松枝氣不打一處來,斜眼怒瞪自己不長進兒子一眼,又呸了一聲,率先轉頭走回餐廳:「咱姓張的人內底無這種袂見笑的奸人。」

「……」

「……」

那頓午餐並不算愉快。或許是張國偉已經事先打過招乎,入席時對於張松根的情況,和緊鄰張松根而坐的杜華清的存在,並沒有人露出驚訝的表情。反倒是將近二十年不與張家人見面、只偶爾與張國偉來往的杜華清著實吃了一驚。張家子輩人口不少,單是張松枝一係的二子一女,就各自生養了三、四名不等的孫子女,連同媳婦、女婿、孫媳婦、孫女婿等等一共來了二十三人,足足開了三桌才將眾人安頓好。

席間,杜華清沒時間細想張家孫輩們是如何看他們二人。張松根平日吃飯時就已經像打仗了,今日這頓飯更是把平日威力放大了三倍有,要湯要飯挑食拒吃菜打翻飯碗或盛滿了蝦殼垃圾的碟子,在小輩們來主桌敬酒時失手滑掉飲料杯樣樣都來。雖然坐在他們旁邊的張家長媳很是客氣,處處都幫了一手,但張松根卻不領情,凡事只指定要杜華清來處理。弄得滿桌子人都無奈得很,尤其坐主位的張松枝,更是一頓飯吃得滿臉內傷,菜沒上齊就推桌喊「呷袂落啊!」,氣呼呼地命令次子張國旺載他回家。

主人既然離席,這頓飯也不好意思繼續吃完,張家眾人訕笑著紛紛離座,重新分了一次各人車次後,相當尷尬地和杜華清道別。去櫃台改單付帳,並且負責留下來,等著將餐廳沒出完的菜一起打包好帶回家的張國偉,回頭就看到剛從廁所出來的杜華清二人。

「啊哈哈哈哈……」

「你是咧笑啥?」

「叔,歹勢啦。」

杜華清搖頭,一把揪住突然間活力四射、開始要四處探險的張松根。

「是我較歹勢。」

張國偉嘆了口氣,從胸前口袋掏出菸盒,搖出一支菸遞給杜華清,卻被張松根從旁攔截,直接塞進嘴中,嚇得兩人又是一陣兵荒馬亂,什麼話題都聊不下去,只能匆匆道別。

說也奇怪,也許是張松枝給的刺激太深,張松根接下來有好幾天特別安分,總是一個人坐在客廳裡想事情,杜華清想接近還會被趕走。這樣的狀態一直延續到後來,由張國偉主辦的幾次外出旅遊時,不只沒惡化,甚至狀況越來越好。

杜華清想,張松根原本的個性就是憨厚好交友,失智症發作後,更是把他愛熱鬧的那面性格發揮的徹底。所幸張家人也不是他想像中的那樣排斥這位伯公,有幾次在他實在無力回護正處冒險興頭上的張松根時,還能適時的代替他把人扛回來。這樣一來二往的,杜華清發現張松根已經和張家小輩裡的二、三人混得非常熟,旅途中若是沒看見他們,還會想著要去把人找出來。

這是好事沒錯,但與此同時的變化卻是張松根漸漸地,不再只依賴杜華清一人了。穿衣、吃飯、如何與張松根幼稚應對、夾在總是看不下去兄長如此番顛而破口大罵,卻只換來牛頭不對馬嘴應對的張松枝兄弟間緩頰等等工作被分了出去,這種種變化讓杜華清有些說不清的感覺,也隱隱覺得會為此感到鬆了一口氣的自己,是不是背叛了張松根?

他想不出來,實在也是不敢深想,於是掙扎著放棄了思考,打算著糊里糊塗過日子吧的時候,從張國偉那卻傳來張松枝中風的消息。

那是過年時候,一波強勁大陸冷氣團不只帶來玉山降雪,還到處傳出凍傷凍死災情。據張國偉說,平常根本不把氣候變化看在眼裡的張松枝這次就是太託大,十一度低溫的清晨也不肯多穿件防風外套就出門打外丹功,於是就這麼被送進了醫院。

說到這裡,張國偉心有餘悸地要杜華清好好保重自己,「你若倒下,阿伯是欲安怎過啊。」

這句叮嚀言猶在耳,下午杜華清洗澡的時候就滑倒了。濕漉漉的不鏽鋼門框是滑倒主因,糟糕的是滑倒當下他來不及抓住牆壁上的扶手,又發錯力沒抓回重心,導致自己先是腳掌翻船,後是膝蓋重擊磁磚牆面,右肩也重重撞在馬桶邊緣,脫臼、骨折、韌帶拉傷、輕微腦震盪、大小挫傷不計。

救護車喔伊喔伊的把他送進了地區醫院裡,和張松枝成了不同樓層的病友。緊急開刀同意書是接到了鄰居通知的張國偉簽得,沒有法律效力,但是也沒有辦法了。很久以前和杜華清斷了關係的杜家沒人願意來簽名。

在那幾天裡,張國偉覺得自己一把年紀,四、五十歲了還能同時處理這麼多事情,真不簡單。杜華清緊急開刀、安撫嚇阻六神無主的張松根做傻事、輪班自己父親的術後復健照護、帶張松根去收驚、上班、接張松根到自己家住宿無果,只好拜託杜家鄰居關照他的日常生活三餐等等、等等,大事小事砸的他頭昏。張家其他人也沒有閒著,留在故鄉工作生活的子輩、孫輩全被安排了事情。由於醫囑建議張松枝的病情可大可小,最好還是能有人專門照護的緣故,張家長媳只得辭了自己兼職的工作來專心照顧公公。

所幸杜華清開刀過程順利,心裡尚有牽掛,不用人催都急著請醫生排復健療程。只是年輕人傷筋動骨都要一百天,老人更怕跌倒,醫生怎麼樣都不肯答應杜華清的要求,張國偉只好鼻子一摸,回家和老婆商量很久,替杜華清僱用了一個鐘點看護,自己抓著女兒,也跟各自老闆請了每天上下午各一小時的假,輪流照顧張松根。

「爸,你說伯公現在這樣子,好像不太對啊……」

張國偉用力抹了一把臉,他已經連續好幾天沒睡飽了,「啊?」

張淑玲鎖好杜家外門,在自己車前站定,憂心忡忡地看著杜家:「你不覺得伯公這二禮拜越來越安靜了嗎?」

「安靜很好啊。」

張淑玲搖頭,無奈地瞪了過去,但看著頭髮花白大半的自家老爸一眼,她也不能說什麼了,只能低聲嘟噥:「我就是覺得怪怪的啊,伯公之前還黏杜先生那麼緊,杜先生跌倒那天不是還死都不讓他上救護車的嗎,現在卻乖成這個樣子,要他吃飯睡覺就吃飯睡覺……怎麼想都怪怪的啊。」

張國偉伸了個懶腰,做完了一組八拍的伸展動作,從肺部深處吐完悶了好幾天的濁氣後,總算覺得大腦清醒一點,他拍拍女兒的頭頂,歪頭想了想:「可能妳伯公他……忘記杜桑了。老人失智嘛,很久以前你伯公就不記得杜桑了,其實忘記也是好事,我們不能帶他去醫院,這樣我們也省力氣跟他講為什麼他不能去。」

「這樣杜先生不就很可憐?」

「沒辦法啊,老人失智就是這樣。妳也要煩惱囉,人家都說父母老了以後身上有什麼病,相加除以二就是妳以後老了有什麼病,妳阿爸我再過幾年失智症攑起來,妳阿母跟妳們這幾個喔,還不一定能像杜桑照顧妳伯公那麼仔細。」說完,他嘆了口氣,隱隱地有些羨慕的意思,惹來女兒好幾個白眼。

「我說這個你說那個幹嘛。」

「妳先說得啊。好啦好啦,緊來返去,我好幾天無睏啊,快要倒下啦。妳也不要煩惱太多,杜桑手術順利,醫生也說再幾天就可以選是要留在病院做復健還是返來厝裡坐輪椅了。若是有事情,他們隔壁小王是好人,會幫忙照顧啦。講起來,那個小王看起來人真正不錯啊,少年少年,心肝也好,普通人遇到這款事情跑若飛咧,他倒是甘願留下倒相幫。啊對了,妳也三十了嘛,男朋友交無幾個,不如趁這時陣……」

「爸!」

「哈哈哈哈──」

 

 

這件事情本來就這樣過去了,可是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孽緣在牽引,這天,張松枝病房裡的廁所被探病家屬塞滿了,他嫌等得煩,沒告訴兒子一聲就自己拖著腳,一跛一拐地出門找廁所。從護理站拿出院資料回來的張國偉等不到人,鄰床的老太太又一臉正經的說:「爆血管若是爆在頭殼,說不定就老人失智了。」

嚇得他趕快出門找人,同樓層找了好幾圈沒找到,腆著臉拜託護理站廣播兩次也等不到人,正當他兩眼一黑,拔腳狂奔鑽過擠了三床病人、醫護人員和家屬的電梯等後區,在樓梯上兩步併成一步,連跑帶跳急著趕去電話區打電話聯絡其他家人時,在樓梯間遇上了偷跑出來練習走路的杜華清。

「阿、阿叔?」

「你在這做啥?」杜華清嚇了一大跳,抓著助行器的手從上滑開,差點整個人上半身摔在助行器上,被張國偉眼明手快的撐住了。

「我來去打電話……不對,叔你才在這裡做啥?」

「喔、喔。」杜華清縮起脖子,佯作鎮定地說:「來散步。」

「……散步?跑來六樓?」

「我坐電梯上來的。」

「那不是重點吧!」

「是嗎?喔,那個無要緊啦。」杜華清揮揮手,趕蒼蠅似的,又壓低了眉眼,左顧右盼一陣子,確認周遭沒有醫護人員才鬆了口氣。

「被醫生知影你偷走出來,一定會把你打死。」

「你無講我無講就好了,我已經查過了,這個時間無醫生護士會過來啦。」

「監視器是不會看到喔?行,我陪你返去。」

杜華清奇怪地看了張國偉一眼,「啊你不是要去打電話?」

「啊!對、對。」張國偉手忙腳亂的奔下了半層樓,忽然又回頭跳了兩階,「叔,你在這散步多久了?有看到我爸否?」

「你爸?」杜華清皺起眉頭,「無呢。安怎?」

「我爸走無去啊。」

張國偉在階梯上一晃,杜華清看他苦笑連連,剩下的招呼也不說了,匆匆轉下樓梯,很快就不見人影,心裡若有所思。

他不喜歡張松枝,還不到痛恨的地步,但反正幾十年來恩恩怨怨數不清,他拐走了張松根,讓個小孩子從本來單純的崇拜杜大哥變成厭惡,捅穿了他的性向搞丟他工作,對著他們二人總是不假辭色,刻薄又尖利,最後卻在張家人都忘記張松根後,還能記著張松根,養出了一個對張松根極親厚的兒子。杜華清知道自己事實上沒有很想看到張松枝變成失蹤老人。

他費力地挪著助行器,邊走邊想:『人一定不會失蹤』,何況才剛中風,是又能走去哪。

此時電梯區人已散淨,杜華清按了向下鍵,正思索著如果六樓不見人,若是自己,會走到哪裡去、為什麼走去那裡時,透過鋥亮的電梯門反射,他看見張松枝震驚地盯住自己背影的模樣。

杜華清愣住了,兩人藉著電梯門大眼瞪小眼好一陣子,直到電梯門再次打開,推著病床的醫護人員一頭霧水地請杜華清站旁邊別擋路時,張松枝才緩速扭動著身體走過來,滿臉不爽:「你奈在這!」

『──啊,他不知影我開刀的事情。』杜華清沒好氣地惡聲回應:「啊你是又在這做啥?」

「這你免管!」

「我免管?你兒子出門一趟,返來找無你,驚到差一點昏昏去,我是免睬啥你啦,但是你兒子做人不歹,看他面子我才問你的,你當作我嘉意睬啥你?」

「你惦惦無人當作你啞狗!我是問你你奈在這!幹!」張松枝終於注意到了杜華清的病人服和助行器,不可置信地揪住他病人服衣領,怒吼道:「我阿兄咧?他無事嗎?」

杜華清撥兩次張松枝的手沒撥掉,脹紅臉吼了回去:「手放開!幹!」

「叔──爸?爸!是安怎啦!有事情好好講不行嗎?」

電梯門再次打開,甫出電梯門的張國偉被互扯衣領、劍拔弩張的二人嚇到了,脾氣再好的人也受不了連番驚嚇,他這次用上了真力氣,硬是拔開二人,抓著還在掙動的老父親推到窗邊,重重安置在椅子上,然後看向另一邊激動的被口水嗆咳的停不下來的杜華清。

「我拜託你們!麥一日到晚遇到就像相打雞仔好否!」

「你講啥!」張松枝不服,還想抗議就被兒子高分貝的吼聲鎮住了。

「就是在講你啦!」

傻子也知道有事發生了。杜華清愣愣地看著張國偉不久前還沒脹紅的眼眶,這個沒有血緣的姪子洩忿似的抓亂一頭半白頭髮,脫力的跌坐到了椅子上。

「你是安怎?」

「我拜託你們……拜託好否?我已經、已經足煩了……麥又吵啊,好否?」

張國偉把臉埋入手中,杜華清這時才注意到張國偉的手也不年輕了,一點一點老人斑深深淺淺的蔓爬其上,皮膚起縐,如同自己一樣。他靜了下來,慢慢的挪著腳步,也坐到了張國偉身邊。

「叔。」

張國偉起了個音,然後頓住,三人就這麼怪異的停頓在這個空間裡一語不發,而後杜華清聽到了很小聲的、哽咽的聲音。

「爸,對不起。」

「啥小?」

「對不起、對不起……阿伯、阿伯不見了。」

急躁的張松枝眼睛一瞪,又想開罵,聲音卻被兒子接下來的話硬生生逼回肚子裡,彷彿瞬間忘記了說話這個技能似的。杜華清也好不到哪去,他整個耳朵裡都是張國偉的聲音,卻像是重型機台運作的噪音,砰、砰、砰、砰,震得他腦袋一麻,茫然的反問張國偉:「啊?」

「我剛才打電話給淑玲,還袂赴講我找無你,她卻先跟我講,下晡時阿伯不知影為啥,吃飯飽以後就一直番、一直番,番到最後,她騙阿伯先去睏晝,自己緊把門鎖好,趕返去上班。剛才,她下班時心內不放心,又去阿伯家時才發現阿伯已經不見了……」

杜華清猛地站了起來。

「叔?」

「我去找阿松。」

他走了兩步,手術過的傷腳磕絆在助行器上兩次,痛的他嘴角一陣扭曲,索性把那鋼鐵架子掀到旁邊去,在哐啷聲中踉蹌著挪動身體。

「叔你麥亂來!」

張國偉緊張的撲了過去,卻被杜華清反手推開。他死命的連按電梯呼叫按鍵,紅著眼發現電梯遲遲上不了六樓,立刻轉身走向樓梯間。

「你凍咧!你、你、」

張松枝喝不住他的行動,杜華清充耳不聞背後張家父子的動靜,執著地咬緊牙根,扶住樓梯扶手,以傷勢較輕的那隻腳作支撐點,一階一階向下跳。

「叔你不要衝動!淑玲去報警了,等一下說不定就找到人了。」

「若是找無咧?」

「姓杜的你麥烏鴉嘴!」

「閃開。這條帳咱等下再算。」

「你囂張啥!」張松枝看起來是被氣狠了,他扯住杜華清手臂,吼道:「那是我阿兄,不是你的啥人!要找人也不是你去找!」

杜華清腳步一軟,回頭眼神狠戾的迎上張松枝:「你再講一次。」

「阿偉,打電話,把人都叫叫返來幫忙找。」張松枝沒被嚇到,他嗓音尖利,直戳杜華清內心深處:「你當作你自己是誰?我忍你五十年了,你還真正當作你自己是我阿兄的啥人了!你害我阿兄孤單一人,無子兒序小作伴五十年,返去時無人捧斗,現在還要繼續害下去嗎?」

「他、他有我!」

「你?你是能做啥?你能替他生兒子、替他捧斗嗎?他只有你一個人而已,萬不一你比他先走咧?他是要應望誰來照顧他?」

話說到這個程度,便是不講情面了。杜華清顫抖地不能說話,只能艱難又費力的喘著氣,試圖緩解那些年年歲歲、層層疊疊的沈澱入心底最深處,被老人失智症和「衰老」加壓鎔鑄成的恐懼。但他失敗了。

越是急著想要證明、想解釋,就越是做不到,於是眼淚便這麼地從眼裡滑了下來,拚命地倒抽氣也遏抑不了哭泣的反應。杜華清憤怒地搥著木製扶手,靠著疼痛來提煉體內剩下不多的力量,緩慢地往下走。而後他的背後傳來張松枝搶奪手機的聲音,大聲嚷嚷著:「還不打!」

「爸,你麥激動!拜託!啊!等一咧,電話!淑玲打來的,爸你麥激動──淑玲妳講啥?找到了!人找到了!叔──」

再後來的事情,杜華清就記不清了。

 

 

那天晚上,在張松枝的病房裡,他一下又一下地拍著床褥,下定決心的將兒子叫來床邊。

「阿偉。」

「啊?」

「還記得我較早以前跟你講的嗎?」

「講……啥?」

「你阿伯。」

「啊……」

「你返去,明天就先把這件事情辦好。」張松枝閉上眼,認真地交待:「跟碧霞講,明天東西傳好,去大廳拜拜。就說我身體不好,暫時無法親身來跟祖先報告,叫大媳婦來報告也是同款的。把你過繼給你大伯的事情,不做不行,不緊做也不行;日子我之前就看好了,下個月十八是好日,你那天找淑玲把你阿伯騙來大廳,趕緊把事情做好。」他捏了捏床單,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這樣我就無遺憾了,返去的時陣也有話能交待了。」

「阿爸你講啥咧……」張國偉嘆了口氣,探身將被子拉好、蓋平,坐回家屬椅上,「你身體還勇得像牛咧,做啥煩惱這種事情啊。你若真正煩惱阿伯無人照顧,你就要好好照顧你自己身體,死在阿伯後尾不就尚放心啊?」

張松枝瞪大眼睛,怒喝道:「你講啥瘋話!」

但張國偉卻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拍拍父親的胸口,說:「我知你煩惱啥。這種事情我無意見,你若要辦,我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只是你也要答應我,平常時脾氣麥那麼大,不但傷自己身體,看到阿伯、杜叔二個人時,一句話麥講那麼緊,聽得人不是較不會傷心嗎?他們二個人也不簡單了,五十年啊,有勇氣還不一定有那種福氣可以作伴五十年,不是嗎?」

「哼。」張松枝拍掉了兒子的手,掀起被子將自己嚴實包裹住,悶了半天,才從被子裡傳出一句話來:「橫直你緊去做就對了。」

但這件事在張家人中卻引起了極大的風波。

那是個小型的家庭會議,由於長子過繼茲事體大,除了宗法外還有許多法律層面的事情需要商量,張國偉無法自己作主,便通知了開公司的弟弟和在大學擔任專任教師的妹妹二人來商量。話一開口,不只自己妻子潘碧霞睜圓了眼睛,連張國旺和張國美都無語對視良久。

張國旺將菸灰抖落,無奈地問:「哥,你認真的嗎?」

「我一直以為爸這件事只是說好玩的耶。」

張國偉摸摸腦袋,嘿嘿乾笑兩聲:「我本來也不知爸竟然這認真,可能他被阿伯失蹤這件事嚇驚到了。」

「但甘有需要把你過給阿伯?」

「是啊,」張國美贊同地點頭,沉思一會後又開口說道:「他就算講是煩惱阿伯無人照顧,不是還有杜先生嗎?如果他也被杜先生開刀這件事嚇到了,其實可以請杜先生找醫師,開外籍看護工診斷書,直接請一個看護外勞來照顧。不然,去社會局辦『十年長照服務』,通過審核以後,國家就會給你一個禮拜十二小時的『居家服務』,每天兩個小時,讓杜先生較輕鬆一點。兩個小時若是無夠,還可以換申請補助『日間托老』,日時載阿伯去日托機構,下班時再去接回來。怎麼算都不必把你過繼過去啊。」

「妹仔你鰲讀冊。」

張國偉嘆了口氣,伸手按停了微波爐的火力,提起水壺,慢慢地將沸白水注入老陶壺中,看著蜷成一丸的茶葉在壺內迅速旋轉後,他掩住陶壺口,再提著沸白水依序沖熱了茶盤上的白瓷杯。白瓷杯中的沸水和陶壺中的初泡茶被張國偉倒入茶盤之下,趁著再次倒入壺中的沸白水溫度還夠,被潤濕了的茶葉很快地舒展開了葉片,張國偉悶著茶香的動作,彷彿也是在悶著自己的心情。

他將茶滿上四個白瓷杯,「但是你二人對這件事的體會,可能無我這深吧。阿伯和杜桑已經作伙五十多年了,這五十年真正不簡單。頭幾年他們剛作伙時,鬧得全庄頭都知影有一個做過賊頭(警察)的,姓杜的變態去嘉意到咱張家的大後生,被咱阿公罵得無涎、打得扁擔斷好幾枝、鐵鍊子也綁過好幾條、拜神請公嬤不知幾次,也是拆不散他們二人。後來,阿伯竟然包袱款款,自己從厝裡開始跪出門,一路跪到大廳那,叫阿公當作他這輩人無生過他這個兒子。所以自我出世那天開始,可能阿爸已經有這種想法了──早晚有一天,他必須要把他一個兒子過給阿伯。所以我,安怎講呢,阿爸自我國校時就開始念念念,自阿伯出世那天的歷史開始念,念到阿伯遇到杜桑,念到……」

「等咧!等咧!」沉默半天的潘碧霞粗暴的打斷了丈夫的話,她不敢置信地來回掃視著眾人,驚愕問道:「為啥這件事情我根本不知影?」

張家兄妹三人一怔,張國旺將菸撚熄,轉頭看他大哥:「你無跟大嫂講過?」

「……甘無?」

「……」

看著潘碧霞陰沉的臉色,張國美誇張地嘆了口氣,直接給了大哥一個白眼:「照你的性格,絕對無。」

「嗯、欸、喔……可能……大概……啊無要緊啦,妳就當作妳陣前就聽過阿爸講過這件事情就好了嘛哈哈哈哈。」

「張國偉!」

「大、大嫂,耳孔要臭耳聾了啦……」

潘碧霞憤怒的揮動著兩手,「天都要翻過來了,臭耳聾算啥!我真正、真正是頭一擺遇到這種事情,竟然欲把大房兒子過給別人,阿爸是在想啥?照理講,要過繼也應該是過最小的兒子才對啊!」

「阿嫂妳這句話啥意思?」

「啥意思?就是那個意思。好,我現在不管阿爸是多少年以前就決定要過繼兒子,但是,為啥是我們阿偉?甘真正有那個需要?剛才妹仔講得那個『長照』辦法不是很好嗎?若無,為啥不是開公司的阿旺你來照顧?我們阿偉只是個領人死薪水的辛勞而已,再賺也賺無你多,平常已經要照顧阿爸大小項開銷了,現在又多一個腦殼歹去的阿伯,甘有才調背得起?」

潘碧霞一串話如機關槍,噠噠噠掃射完後,也不管丈夫發黑的臉色,逕自轉頭問張國美:「請外勞要錢、去跟政府要補助,也是要自己負擔幾成的費用。妹仔妳算看,妳一個人的薪水有辦法負擔?再講,阿偉若過給阿伯,那阿爸這邊誰來照顧?阿旺、妹仔你們二人都無和阿爸住作伙,一個在台北、一個在屏東,平常時照顧阿爸是我和阿偉的責任,我不會閃。但是像今天這種情況,我和阿偉是要怎麼照顧他們二人?一個人剁作兩半還不一定照顧得來!」

張國旺臉色一沉,用力將菸盒拍在桌面上,怒道:「阿嫂妳這樣講是要給大家歹看面是不?要講大家來講,我是有把阿爸的所費減過嗎?妳和阿兄平常照顧阿爸出出入入我很尊敬,但是這和把阿兄過給阿伯是兩回事。若阿兄過去阿伯那邊,阿爸這邊的大小項開銷自然由我負擔,一個月至少兩萬的外勞,我牙齒根咬著請下去,也不必跟你們大家收錢分攤。」

潘碧霞冷笑一聲,「外勞,你也要看阿爸願不願請。這回若不是他堅持不要,我甘有需要辭頭路專心顧他一人?」

「不然是要安怎?外勞都不願意請了,養老院還是什麼日間托老,他會甘願去嗎?去年講要接他去台北住他也不肯,我也無可能每天台北台中來回照顧他,是我願意嗎?」

「所以講來講去,還是要我來照顧嘛!我也實在跟你們大家講啦,阿偉無可能不照顧阿爸,也無可能放棄阿伯那邊。但是事實就是這麼歹看,這幾年為了照顧阿爸,本來就是牙齒根咬著,差一點點就要賣厝換生活費了,還應望著阿爸的遺產可以收支平衡咧,現在又多一個阿伯,就算你們二人願意出錢幫忙照顧,平常時照顧他的人從哪裡生?阿偉嗎?」

「那個,阿嫂,我、我可以說句話嗎?那個啊……我知道妳跟大哥平常真的真的很辛苦,阿爸都是因為有你們照顧,平常樹頭顧得非常實在,才會現在就算生病了也還是很有力氣。」張國美笑彎了一雙眼睛,安撫地拍了拍潘碧霞的手,又悄悄地給差點昏過去的大哥打眼色,她特地放慢了語速,說道:「其實現在很多大學都有開老人樂齡學習大學學程,說實在話,那也不是什麼壓力很大的課,就是把附近的老人們集合起來,平常來學校聚個會、做點運動,互相照顧、預防老人癡呆,有時候也會舉辦老人聯誼活動,鼓勵老人擔任志工,主動去養老院之類的地方,幫忙巡頭看尾、幫忙指點一些年輕人注意不到的眉角。所以阿嫂妳不用太煩惱阿爸和阿伯他們兩人以後的日常照顧啦,大不了,把他們兩個打包起來,直接丟上巡迴車載過去就好啦。雖然這樣妳們還是會很辛苦,可是至少所費不多,阿爸日時有事情做,暗時可以在家裡住,阿伯也免去面對他不熟悉的環境。」

潘碧霞的氣被拍得順了些,但仍是有些難平,倒是張國旺很快反應過來,問了一句:「那錢呢?」

「就還是大家出囉。只是可能需要討論一下,加上阿伯的照顧費用,要怎麼分攤和使用。不管怎樣,全部要大哥、二哥自己負擔阿爸或阿伯都不合理。或許也可以問看看保險業的朋友,有沒有『長照及安養信託』基金之類的方法,平常大家約好怎麼一起出錢分攤保險,阿爸和阿伯他們比較小的花費就從利息出,大的再另外平均分攤。」

「聽起來這個好像比較好。」潘碧霞哼哼著,卻不知為何又開始糾結起了人力照護的問題:「但是這個方法還是有一個歹處。叫阿爸去什麼老人大學可能無問題,但是阿伯呢?他自己就頭殼瘋瘋,杜先生平常時還不一定抓他得住,阿偉若是去上班,不就剩我一個去照顧阿伯?」

張國偉終於忍不住了,拍桌喝道:「咱不是還有淑玲嘛!」

潘碧霞這下又不願意了,她毫不示弱,怒瞪丈夫:「淑玲淑玲什麼都淑玲,人家生一個女兒是生來寵得,只有你啥事情都叫淑玲去做,淑玲才幾歲,都不用跟朋友出去玩出去約會出去經營自己的事業嗎?」

「這個不行那個不行,杜桑又不是死了,叫妳去幫忙照顧妳不要,叫淑玲去妳也不要,不然妳是想欲安怎?」

潘碧霞瞬間便回答了張國偉的質問:「叫他們自己去生一個來啊。」

此話一出,廳內立即冷場。潘碧霞很快就發現自己說錯話了,訕訕地閉上了嘴巴。最後還是張國美尷尬地出來打圓場,柔聲道:「生不出來,其實也是可以領養孩子的……呃,我不是說像大哥這樣,被過繼過去。因為現在領養孩子的限制還有很多,法院還是會比較願意把領養權判給正常的夫妻家庭,所以如果以後法律改得對阿伯和杜先生這種人友善一點了,他們說不定就可以直接去申請領養,阿爸也不用一定要堅持把大哥過繼給阿伯了啊。」

「兩個男的領養孩子?」張國旺震驚地笑了出來:「哎喲這是要安怎教囡仔喔。」

「安怎教囡仔你給人睬睬那多。」對於張國偉不必過繼給張松根這件事似乎有解,而感到開心的潘碧霞沒有意識到張國美用的是未來式和不確定的語氣,她白了張國旺一眼,碎念道:「反正不用我一個人擔全部就好了。」

 

此事在張家的風波似乎暫時停息了。只是當張國偉期期艾艾的,在病房向杜華清解釋「過繼」這件事時,杜華清只是躺在病床上,疲倦地看著他。

「阿偉,多謝你。」

「不用謝啦,叔。」

杜華清只是搖頭,「你知否,阿松鬧失蹤那天,張……小姐後來跟我講,阿松那天最後,是在消防隊被人家找到的。」

張國偉發出了驚訝的聲音,引得杜華清笑了起來:「聽說是他把停在裡面的救護車,當作載我來來病院的那台,一直對著救護車碎碎念,還──」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化成了一句輕不可聞的嘆息:「一直對著救護車說對不起,他以後會乖乖的、不亂跑、會聽話,要我不要生氣躲起來。」

「叔……」

杜華清哽咽地握住了張國偉的手:「阿偉,叔拜託你。多謝你願意給阿松做繼子,真的,真多謝。但是你們也免麻煩那麼多,以後的事情,我大概想了一下,等我出院以後,我可以自己去找養老院,但是像阿松這樣的人,沒有親人作保,養老院不會收。叔要拜託你,幫阿松辦養老院。後擺、後擺,」杜華清激動的要從床上爬起來,被慌張的張國偉壓住了,「若是我有啥事情比阿松先走,阿松還能有人照顧他,你們也免麻煩。拜託!我只能拜託你了!」

張國偉愣了一愣,眼眶不自覺的酸軟。他連聲說好,鄭重的、認真的承諾了這件事,而後將筋疲力盡的老人安撫睡下,輕輕拉上床簾。他拉得急了,粉橘色的床簾擺盪許久仍不停息,但當他走出病房時回望的那一眼裡,卻看見杜華清躺在病床上的側影很是安寧,像是終於放下心中大石似的,寂靜裡隱隱透出一點孤單的味道。於是他輕輕帶上房門,咬著拳頭急步衝出醫院的長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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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杜、張二人,肯定是我有限的寫作經驗裡,最特殊的主角,也是出場年紀最大的主角(當然,田振雨這傢伙不能算,他是必須算心理年齡的(笑),我不確定是不是能讓讀者們覺得他們二人有血有肉,就像他們鮮活的在我腦海中亂跳,而我卻不知是否能把他們的形象呈諸讀者面前一二。自從寫完〈難全〉之後,我常想著他們二人後面必定是還有故事的,這個想法逐漸成型,是在2015年年中的時候。那時,恰巧認識了一位和養老院頗有淵源的人,閒談中,不知不覺的「養老院」這個詞,總算從一個經常聽到,卻根本意識模糊的名詞,具體的形象化了。但也許各位讀者對於「養老院」的認識,要比我深多了。

而到了這時,我才忽然意識到什麼是「長照」,可是我國有什麼樣具體的長照制度嗎?恰逢2016年初的選舉,我稍微的找了一下三位總統候選人的長照政策,還有現行的長照政策來看,最後,一個很深的疑惑漸漸襲上我的腦中:「這些長照政策,討論的多是在目前法規下,有能力組建的『正常異性戀家庭』,那麼同性戀呢?伴侶們呢?多元成家範圍內的朋友們呢?」

是不是,這些在所謂的「正常」之外,也需要長照制度,卻無「法」組建家庭的人們就不能、或者只能使用極少的長照資源,因為他們可能缺乏申請管道、可能缺乏組成家庭的子女、可能也因為某些病症的關係而被拒絕在長照機構之外?

然後,在查找資料的時候,我看到了一篇探討長照制度中的性別壓迫現象,例如責無旁貸的女性照護者不只反應在國內女性身上,也表現在外籍看護工身上。然後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學過的婦女史中,一段有關中國史上女、男性照護者的責任、義務、評價等等的討論課程。

種種的線索逐漸交織成了這篇〈松華之年〉。我在裡面放了一段這個脈絡、也放了一段那個脈絡,最後煮出了一鍋大雜燴。

我寫得很倉促,有一些情感上需要細膩轉折的地方,並沒有表現的很好,而是囫圇的讓它擠壓之後一次爆發,若是有更多的時間和閱歷,能夠把這些細微之處深化就好了,當然這不能作為托詞和藉口。

值此之際,除了為台北、台中、高雄等大都市開放同性伴侶註記歡欣鼓舞之際,我也希望新的一年能夠有更多新的期待,多元成家草案能夠不只是草案,而能夠更加完善並且三讀通過、進而落實,然後,作為與配偶、子女責任義務、財政、社區、醫療等各面向息息相關的長照制度,也就能更進一步、不必拐彎抹角的納入了這些原先或許不一定能夠被體制照護到的游離人口。

以下是我當時查找到的一些資料:

蔡英文「長照十年2.0版」:http://iing.tw/posts/80

朱立倫「安心長照」:http://onetaiwan.tumblr.com/post/134260958956/%E5%AE%89%E5%BF%83%E9%95%B7%E7%85%A7%E7%AF%87

宋楚瑜「銀髮政策草案」:http://www.soong.tw/2015/10/12/%E7%82%BA%E9%8A%80%E9%AB%AE%E6%97%8F%E9%96%8B%E5%89%B5%E7%AC%AC%E4%BA%8C%E4%BA%BA%E7%94%9F%E2%94%80%E5%AE%8B%E6%A5%9A%E7%91%9C%E7%9A%84%E9%8A%80%E9%AB%AE%E6%94%BF%E7%AD%96%E8%8D%89%E6%A1%88/

衛福部「長照保險制度規劃」:http://www.mohw.gov.tw/CHT/DOSI/DM1_P.aspx?f_list_no=213&fod_list_no=873&doc_no=44943

 

報橘〈【政見比較】朱立倫端 1100 億對決蔡英文「長照 2.0」,藍綠長照政策你讀懂了嗎?〉:http://buzzorange.com/2015/12/01/policy-about-take-care/

報橘〈性別真的平等了嗎?總統候選人的長照政見中沒談的事-照顧長者的總是「她們」〉:http://buzzorange.com/2015/10/27/take-care-older-iss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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