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討厭的心情一直堆在心裡倒不出來,越積越多的情況下,我覺得自己左半邊的胸部就像學校後操場那個福利社廚房廚餘、每天午餐固定的一小桶廚餘、掃除收集起來的落葉樹枝……什麼東西都倒下去,讓農產科可以實驗如何作堆肥的坑洞一樣,慢慢產生熱量,慢慢地噴出可怕的味道。

討厭的東西越裝越滿,然後,總有一天會被自己臭死。

我捏捏鼻子,站在廚餘坑洞前,正很認真地想到底這世界上有哪一牌的口罩可以不讓自己被臭死的時候,惹人厭程度不下里長伯孫子的教官聲音,拜廣播系統這偉大發明之賜,穿過校園、穿過樹葉打進我耳朵裡。

「電子機械科二年C班21號陳明翰同學,儘快到教官室來;重複一次,電子機械科二年C班……」

我忍不住要翻白眼,大翻特翻,反正沒人看到。教官一定是想,好好一個廣播系統放著沒用會生鏽,實在太可惜,所以一定要每隔個兩天就廣播一次,叫我去教官室晃個兩圈,站著被罵個二十分鐘再離開,他們心裡才舒服。

嘖,好好一個午休就這樣沒了。

我努力地鬆開拳頭好幾次,把全部不開心的心情掃到了旁邊的倒楣樹幹上,砰的一下,連一片葉子都沒有掉下。

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教官室力道很強勁的大電風扇吹不走塞滿小小辦公室的噁心味道,好幾個也是教官室常客的別科學生套著寬寬垮垮,只存活一顆扣子的制服和肥肥的奇怪喇叭腳西裝褲跑了進來,嘻皮笑臉地歪在某位教官的桌子邊邊,好像完全沒發現自己和同伴們身上擦的古龍水味道跟汗臭味混在一起有多可怕,還一直一直往電風扇前歪七扭八地站著,非得教官拍桌大吼,叫他們快滾開才臭著臉稍微移開一點位置。

但他們一離開電風扇前的寶座,就剛好擋到了教官室少數幾扇還推得動的小窗戶,陽光馬上少一半,空氣立刻死光光,唯一的好處應該是有效降低走廊上幫一排排髮禁違規倒楣鬼推頭髮的教官暴吼聲。

我想那大概是因為沒人受得了那種可怕的味道吧。

唔,大熱天的中午,時間好難熬。

我好想念四海宮附近,吹過稻田的那種清涼風──香香的、充滿新鮮水味和草味的涼風。

還有田振雨臉上要笑不笑的奇怪笑容。我嘆了口氣,覺得就算是田振雨的奇怪、下流、變態的流氓式笑容,也比學校教官只扯了扯嘴角的笑容來得好看。

眼前這個穿著綠色制服,肩膀上還掛了梅花的人類,拿了一疊衛生紙很生氣似地用力擦著他沒刮乾淨、青慘慘的下巴,然後拍了我的肩膀好幾下。

觸感很噁心的濕濕手汗在制服上留下了一點一點的痕跡。就像某種說不出來,但是很討厭的東西一點一點地刻在自己身上,一點一點的、拿它沒辦法地跟著它,改變自己。

我抖了一下,名為教官的討厭人種正好開口。

「教官很瞭解──你們這群年輕人啊──管是管不住的──蹺課嘛──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啊──上課的時間翻牆就不對啦──翻牆出去以後幹什麼去了,誰知道呢──不過教官瞭解你們啦──教官也年輕過啊──沒死沒斷手也沒斷腳的就好啦──畢竟是在校外嘛──可是啊──打人就不對啦──剛剛你們班導師也說啦──都是同學啊,打架幹什麼呢──」

長長的長長的,每一句話都要拉得長長的,一邊說一邊嘲笑似地斜眼看著我,我突然很有衝動在他臉上貓一拳,最好貓在他鼻子中間,從下往上的超級昇龍拳。幹。

綠色制服的地球人又拿了好大一疊衛生紙,狠狠擦掉流到脖子下面有皺紋的地方的汗,「昨天蹺課的事情,教官就不跟你計較了啊──教官知道的,你人本質上來說是很不錯啦──雖然你也有些做壞事的前科紀錄──可是啊──在教室裡面打人就是不對啦──不然這樣好了,教官也不想當壞人,你們班導自己也很為難──」

說人人到,班導正好推開教官室的門走了進來,直直地走到我面前。

我沒理班導為什麼臉色看起來那麼累那麼煩,我只知道去年被栽贓的那股火噌地又燒了起來。

「我沒有!偷電子辭典的明明就是陳敬他們!不是我!」

可是火太小,我的拳頭捏得太緊,綠色制服的人類根本不在意地揮了揮手上那疊衛生紙。

「那個不重要啦──哎,吳老師,你來得正好──悔過書在那邊──簽大過跟悔過書都要你的簽名,就麻煩你了──」

「──大過?」

那感覺是個很遙不可及的名詞,一下子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我傻得只能大叫一聲,換來兩個人的白眼。

「不然你以為呢──誰叫你銷過勞動服務沒銷完,又去弄一支大過出來啊?──蹺課、打架、偷東西──教官也不是不幫你──你自己不學好,又能怪教官啊──?」

說著,他突然把衛生紙揉成一團,隨手扔進我腳邊的垃圾桶,半癱在椅子上只用大拇指比了比座位後方的小隔間。一瞬間,因為銷過勞動服務而太常出現在教官室內養出來的默契,讓我不用聽時機恰好到不可思議、爆出來的對吼聲也知道他想表達什麼。

那是另一個教官的聲音,充滿了惡意,一句比一句大聲。

「啊?你不是真能嗎?真猖鬚嗎?真厲害嘛!敢跟教官嗆聲嘛!你以為跟黑道了不起啊!叫恁大仔來啊!不要當作拿隻西瓜刀就真能啊啦!跟你講啦,等你有才調烙人來堵教官的時陣,早就不知被人推出去做砲灰死幾百遍啊啦!再嗆啊!再嗆啊!」

然後砰的好大一聲,鐵桌子撞到牆壁哐哐哐地一直抖出回音來,至於是什麼東西撞到鐵桌子,鐵桌子再去撞到牆壁,整個教官室內的人其實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能講出來而已。

我握了握拳頭,整間教官室內的氣氛一瞬間變得很緊張,幾個擦了古龍水的學生不用人叫就自己低著頭溜出去,巴在外面走廊上的小洗手台乖乖洗掉身上可怕的味道,就連衣服也順便整理得稍微人模人樣了一點。

「教官也是為你好啊──在學校裡面被打,總比你出社會以後被人打來得好啊──你說是不是?再說啦──在學校裡面怎麼鬧──鬧什麼──都沒有關係──記個過,勞動服務銷一下就沒啦──你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好學生啊──人吶,犯了錯就是要反省的啦──乖一點,教官也不為難你──看你乖,教官幫你打個折扣好了──你先把上次偷學校老師東西的那支過銷完,再加個二十小時的勞動服務就算完了怎樣?」

名為教官的綠色人類呵呵笑了笑,接過班導遞過來的紅色、專門記大過用的單子,刷刷刷開始寫,「怎樣──?教官對你還不錯齁?──二十小時勞動服務完,剛好也暑假開始──完全不影響你的暑假嘛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呵你個頭!早上被燒起來的火氣讓我差點控制不住拳頭,真的往那顆小平頭貓下去。

幹,好想在上面尻出個洞。

可是班導卻冷冷地看我一眼,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第二支大過,按學校規定要請家長來學校一趟了……」

「為什麼!」

「學校就是這樣規定的。」班導頓了一下,教官正好把單子寫完,轉過身遞給班導順便插嘴。

「知道怕了吧──?下次還敢不敢啊──?好了──好了,你不用狡辯了──吳老師,這兩張單子就麻煩你明天交回來啦──還有悔過書啊──記得要檢查學生家長的簽名是不是真的家長本人簽啊──記過通知單這兩天就寄出去……」

剩下拉拉雜雜的話我一句也沒聽清楚,腦袋裡面不斷跳來跳去的都只有「記過通知單這兩天就寄出去」、「第二支大過,按學校規定要請家長來學校」這幾句話,跳得我腦袋好痛。

抬眼看班導,卻只看到班導忍耐著什麼的眼神。他嘆了好大一口無聲的氣,對教官點點頭,轉過來催促我:「走了啊,你還站著做什麼?我早上不是跟你說了,中午要找你約談?過來。」

大人一向是一種自顧自、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噁心生物。

我沒有時間整理發痛的腦袋,沒有時間、沒有勇氣去仔細看大過通知單上面被填上去的罪名,到底是不是我做過的行為,就跟著班導走出教官室,左晃右晃進了轉角那間塞滿雜物,牆壁上滿滿都是縣政府頒發的獎狀和報導的輔導室。

另外一間辦公室並沒有給人另外一種心情和感覺,但另外一間小隔間至少還有陽光帶來的一點微弱的小溫暖。

我在班導對面的老舊沙發上坐下,忍了一下才慢慢用手抱住胸部,慢慢搓掉手臂上不知為何一直消不下去的雞皮疙瘩。

有點冷。

班導又在嘆氣。

「打人就是不對。」

「……我沒有打人。」

「那……」班導很明顯舌頭卡了一下,停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後,才對著我緩慢搖頭,「不管你有沒有打,暴力就是不對。陳敬他們那樣鬧,你忍一下不就過去了嗎?為什麼要跟他們認真。」

「……為什麼……我不能跟他們認真?」

之前覺得班導很可憐,上輩子作錯事才來當我們班導;現在我卻覺得我上輩子一定有殺錯好人或是幹了什麼十惡不赦、最終大BOSS的爛行為,這輩子才要和陳敬那夥人糾纏個沒完沒了。

一想到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被陳敬那夥人纏上的,我嘴角就控制不住地抽了抽,打從心裡覺得非常好笑。

「我為什麼不能和他們認真?」我想我的腦袋一定是有哪個地方被早上那頓架給打出問題了。我笑得停不下來,本來抱住胸部的手現在必須用力壓住肚子才能不讓肚子笑得太痛喘不過氣,「我不想忍了不可以嗎?」

班導臉色馬上變得更難看,用力地拍了兩下桌子。

「因為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剛才教官說的話你沒聽見嗎?你現在還是學生,不管做什麼都會有人原諒你,可是出了社會以後呢?沒有銷過勞動服務這種事情!感化院、監獄,所有你想得到用來關犯人的地方,你覺得會跟學校讓你勞動服務一樣輕鬆嗎?在學校還可以銷過,你以後進了監獄,留下紀錄是要讓社會怎麼看你?社會的壓力、你爸媽要怎麼在人前抬起頭,你自己又要怎麼去面對整個社會,怎麼活下來你有想過沒有!」

如果說剛才班導說話的速度像機關槍一樣,那他現在就是機關槍卡彈了,從他喉嚨裡嗯嗯咳咳地卡好久,卡得他臉都脹紅了,才噴出我不知道已經聽過多少次了的一句話:「不要給別人惹麻煩!」

──不要給別人惹麻煩。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從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不要跟人吵架、不要隨便反駁別人說的話、不要插嘴、不要說話,把眼睛遮起來、把耳朵摀起來、把嘴巴縫起來,然後,不管是不是自己做錯事了,先道歉,就對了。

──這樣才對、這樣大家才會高興。

「不要給別人惹麻煩。」班導像是在運動會宣示一樣,認真地看著我,聲音低低的又說了一次,「如果督學看到一個班上有人一學期就背了兩支大過,不管是誰都會很麻煩──學校那邊、家長那邊、我這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去跟教官道歉,說你會準時去做勞動服務;去跟陳敬道歉……」

「好。」

──好,但是你不可以讓我爸媽知道這件事。

約定的聲音還很響亮,但是大人這種只會想到自己的生物又再次打爛了我們的約定。

很安靜的家裡,很不安靜的風暴。

放在老爸面前的菸灰缸早就裝不下被他撚掉頭的菸,有好幾支甚至看得出來只抽一口就被撚掉了。滿滿的菸灰、滿滿的菸屍體。

「過來。」老爸的聲音聽起來其實很平靜,「坐下。」

我眼睛轉了一圈,發現只有蓋在工廠角落的廚房和現在我站著的辦公室有燈光,和工廠只有一道牆壁相隔的住家沒有亮燈,而且安靜得很可怕。

一點點的、微微的厭煩感從心裡跑出來,我咬咬牙,坐到老爸對面。

「為什麼又被記了一支大過?」

「……」

「講話啊,啞狗了嗎?」

「……」

「不講話就沒事了嗎?頭舉起來!」

「……」

「講話啊!平常時不是話真厚嗎?哪每次叫你講話,給你演講的機會,每次攏作你惦惦啊?」

我撇過頭,眼睛鎖住老爸腳附近的垃圾桶,緊緊地只看那個垃圾桶。

「好,能啊!阮囝能啊!」

碰!老爸的拳頭硬生生地砸上桌子,被震出菸灰缸的灰立刻隨著電風扇颳起來的風到處亂飛。

「頭一次是去偷拿人的物件,今嘛又學曉跟人相打啊,續來咧?後一次是啥?啊?是不是要跟人相殺你才會爽?啊?講話啊!」

──講話啊、講話啊,是要我講啥?

我扯了下嘴角,迅速地看老爸一眼,又專心去瞪那個垃圾桶。

「……我沒偷物件、也沒打人。」

「哈?講啥?你查某啊!講那細聲是欲講給誰聽?」 

「我講我沒打人!」我也火了,用力瞪回去。

每一次、每一次都這樣子,出了什麼問題,就只會大聲吼我!

「沒打人人哪會打電話來厝裡叨!哈?你知影下晡里長打電話給我時,有多少人客坐在這聽我給他消遣?」

「我哪會知!」

每一次、每一次出了問題,大人第一個考慮到的都是他們丟不丟臉。

我憋住氣,覺得自己的眼睛一定紅了。

「還敢給我應嘴應舌!自己做過的事情自己不敢承認嗎?有打就是有打、做不對事就是要跟人賠失禮,你還當作自己是囝仔,啥事攏有爸母幫你護住住,替你擦屁股嗎?」

「我不免恁來幫我!」

一句話──實話──刺激得老爸臉色紅得可怕,我看到他的胸膛大力動了兩下,兩隻手根本就是下意識地在椅子旁摸來摸去找可以揍人的棍子,但是一發現摸不到任何可以拿來揍人的棍子時,老爸的呼吸變得更急了,呼、呼、呼、呼,他跳了起來,抽出皮帶。

然後停在原地,狠狠瞪著我,「你好膽再講一擺?」

「講就講!我知影我啥米攏比不上哥啦!啥米攏是哥上好……」

下巴要抬起來,不然眼淚會掉下來。

我深呼吸一口氣,門外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討厭的聲音,老爸的手停在半空中沒有打下來。

「陳仔、陳仔跟一個囝仔氣啥啦!不要氣、不要氣,氣壞身體多不合。」

里長伯腳還沒踏進辦公室聲音就先衝進來,他像是所有電視劇裡最有權力的大老闆一樣,氣定神閒,只一抬腳就在辦公室地板上踩下兩個黑黑的泥腳印。

「歹勢、歹勢,剛才跟大頭家去咱莊內那田裡行兩匝,啊未赴洗洗就趕過來啊,歹勢嘿。」

他笑了笑,奪下老爸手中的皮帶,推推老爸肩膀把人推回椅子上,自動自發地跟著坐下來給自己倒茶。

「囝仔人相打啊不是啥大事,氣著未值啦。坐下、坐下,飲一杯茶,消消氣。」

一杯茶不值得什麼,可是看到里長伯那張和他孫子簡直一模一樣的臉,我就想生氣。

「你來衝啥?」

「講啥話!囝仔人有耳無嘴,惦一邊去!再加講話,看我等咧按怎修理你!」

「陳仔啊、陳仔啊,不是講不要氣啊嘛,來來、不要想那多;」

里長伯笑笑地看了老爸一眼,又遞了杯茶過去,然後還是一副好長輩的樣子看著我。

「你喔、看看你自己喔,是要你爸母操煩到啥米時啊,囝仔人相打我攏總就當作玩的也好,但是打到流血流滴的就不好啊你也知……你喔、你喔,你是啥時才欲大漢啊?」

我一哽,差點一口氣喘不過來,腦袋裡面馬上想到的是早上和陳敬打架時,在他臉上只有指甲擦過去的那一下。流血?流血?

冷笑,嘴角的皮抽了幾下,我真的停不下來冷笑──問我什麼時候才要長大?

──我就算一輩子不長大,也關你屁事啊!

這些人、所有的這些人──教官、班導、里長伯──都憑什麼來管我!

我紅了眼睛,一轉身也不管老爸在後面叫什麼,里長伯又假心假意說了什麼,腳抬起來就跑出去,沿著門口那條路一直跑。

腦子裡面好像有張地圖,地圖上有個燈,叫我一直跑,跑過去四海宮就對了。

我喜歡那裡。

只有那裡才不會讓我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晚上的路不知為什麼看起來也不可怕了。

我順著柏油路一直跑,一路跑過早就關了七七八八,只剩下路燈和一點點店家門口露出黃白色光的小馬路,有些機車從我後面呼嘯過去,對向的汽車車燈閃得我幾乎張不開眼睛。

這些燈光──車燈、店招牌的光──並不能幫這個世界增加什麼,反而卻給我沉沉的、全世界只剩下我自己一個人的孤單感覺。

我抹了下眼睛,小孩子似的用門牙去咬嘴巴,很努力地不喘氣。

緊貼著國小和國中開起來的商店街非常安靜,只有二樓住家窗戶裡會跳出電視機和搓麻將的聲音,像是從天而降的砲彈。我穿過這陣彈雨,右轉接上通往蓋在田中央、公墓隔壁的國中。

那裡有條小路可以穿到四海宮附近的田,可是那一大段路上有兩公里左右是緊貼著公墓開出來的路,剩下一公里多也沒有路燈,倒是有五六間用破舊不鏽鋼板和木板搭成、根本看不出來到底有沒有人住的屋子,躲在高高的竹子叢後面,當車子開過時就會在車燈的光線下搖搖晃晃地嚇人。

到處都是陰森森的。

也許在我跑過去的時候,會有什麼東西從公墓裡面突然一邊大喊著:「我好無聊啊!誰來陪陪我吧!」一邊跳出來;也許有可能在我經過那些要倒不倒的破房子時,裡面正好躲了一個在逃殺人犯?或是那條環繞著公墓的護城河裡面正飄著什麼什麼……

可是往四海宮最快的捷徑就是這條路。一個晚上可能只有兩台車誤闖進來的路。

我吞了口口水,闖了!

不管怎麼陰森森,不管怎麼可怕……都不會有白天的學校,白天的世界可怕。

我想去四海宮、我也只剩那裡可以去了。

不過等真正踏上那條路後,我才發現原來剛才那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想像,都是我自己無聊想出來嚇自己的。

其實這條路一點也不可怕。

到處都很安靜,遠遠地可以看見公墓管理室的黃色燈光穿出窗戶,像是飄在一波波青蛙叫聲上的燈塔;有風從竹子叢的另外一邊吹過來,帶著土的味道和青青的、正在長大的稻苗那種甜甜的味道撲到我臉上;還有在街上抬頭時絕對看不見的星光,這裡沒有路燈搶走它們的光芒,於是前面窄窄的小路上每一平方公分都被抹滿了星星的顏色,小小的亮光、小小的漂亮,一直拉長、拉長到很遠的、躲在黑夜裡的小路那一端。

如果不走過去就不知道路的那一邊,到底有什麼東西在等著我。

我突然開始期待踩著星星亮光走過去的時候,會有什麼人、還是什麼好事情在等著我了。

「唔……」

好事情、什麼人……腦袋裡突然無法控制地浮起了田振雨那張欠揍的流氓臉,笑得超下流!超賤!還咬菸站三七步!滿口髒話、生氣起來就吊著眼睛一直在你眼前晃他那隻有大老鼠的手臂。

我趕緊停下腳,拚命揮手把田振雨的臉給揮掉。

可惡,沒事想起他幹嘛。一定是因為他做四海宮的廟公太久了,害我每次去四海宮都會遇到他,說到四海宮就一定要提到田振雨的關係!

我又揮了一陣子的手,卻沒想到越揮田振雨的臉越清楚,場景還一下子自己跳到了昨天晚上他蹲在田埂上唱歌的樣子。

讓人完全無法聯想起來的、溫柔的、唱歌的樣子。

夕陽下田振雨的側臉很好看,他的眼睛也很漂亮,唱歌的樣子……我吼了一聲,臉跟腦袋一起叛逃出我方陣營,不知道在燒什麼,怎麼擦都擦不掉那股燒熱勁頭。我只好又拚命跑了起來,趕快跑到四海宮趕快洗臉。

水、水、水,我邊跑邊念,卻老是沒辦法控制腦袋不把水和雨聯想在一起,然後雨又和田振雨想在一起……

「幹!」

我忍不住燒著臉,大吼了一聲,路旁馬上有什麼東西被我大吼的聲音嚇到了,咻──呼啦啦!草叢後面飆出一陣像是夾了刀子的風,颳得我臉痛死了!而且風裡面還有臭臭的……魚腥味?

我摸摸臉上被刀子風颳過去的地方,大力嗅了嗅風颳出來的位置。臭臭的魚腥味剛開始還不很濃,可是當第二陣風颳過來的時候,那味道變得非常清楚,清楚得讓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天空不曉得什麼時候被大片大片的雲遮住了所有星光,不管是青蛙、蟾蜍、草蜢的還是蚯蚓「咕咕」的地吼聲都聽不見了,只剩下一片窸窸窣窣,像是什麼可怕怪物正撥開草往這裡移動的聲音躲在草叢後面,我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差點踩空掉到從公墓護城河分流出來的小水溝裡面。

有點……好吧,其實是很可怕!

小路上沒有光沒有人、沒有正常夏天晚上該出現的聲音,只有越來越大的窸窸窣窣聲和臭味越來越重的風──我死死地瞪著草叢,拚命在心裡說服自己那只是風在搖草而已。

可是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會有風把草搖出一條路吧?一條長長的好像連接到一個完全沒有光的世界的,草的道路……

我又退了兩步,完全忘記自己已經站在小溝邊,一點阻擋和反應時間都沒有就直直摔了下去,後腦勺狠狠地砸到了溝底下的石頭,腰和手也被水泥、路人隨手亂丟的維士比玻璃瓶、雜七雜八的垃圾刮出一堆傷口,只剩下腳還安全無事地扣在溝外面。

好幾片光像春天梅雨季的大雷大閃電一樣,黑黑白白、亮亮閃閃地不停飆過我眼前。

一閃一閃亮晶晶,撞過腦袋的人一定都會這麼說。我暈了一陣子才有力氣掙扎出水面,努力從胃裡吐出噁心的水溝水以後,才慢慢感覺到痛,也才能慢慢看清楚眼前的東西。

──但我寧願自己還在暈,一點都看不清楚所有的東西。

有光,不是撞到之後的金光,是一種很幽暗的淺淺灰光,包著一個嘴巴裂到整個後腦勺還裝不下滿口比錐子還尖的牙齒的人頭飄了過去,人頭後面什麼正常的身體都沒有,只有另一團發出了紅色光芒的灰影子拖著蛇一樣的尾巴,捲住散發出綠色光的巨大水蛙,滾成一團地走了。

那隻水蛙光是眼睛就比我的臉還大了,更恐怖的是牠的舌頭上居然還捲著一隻……一隻……人手。

四隻魚從半空中游過去,鰭變成巨大的網,勾住某個看起來像是身體的東西;草蜢、還是螳螂的前肢夾住兩隻快從魚鰭網上掉下來的人腳。血──噁心的臭味──沿著他們飄過的路灑下來;鳥和蜘蛛站在魚鰭邊,不停往下啄著那個看起來像是人身體的東西。

假的吧?這是假的吧?

那些大蛇、大水蛙、大螳螂、在半空中的魚……那個人頭、那個快斷掉的腳……

好痛、頭好痛、身體好痛、手好痛,我哭著小小聲地叫了一聲,如果是撞到頭撞出來的幻覺,就快點醒過來讓它消失吧!

可是如果不是幻覺呢?

如果是真的妖怪呢?如果那個看起來像是人身體的東西,真的是一個人呢?


『哎呀……是人吶……』
『人吶……』
『小孩子吶……』
『可口的肉吶……』
『……』
『吃了吧……』
『看得見麼……』
『看得見吧……』
『看得見……』
『看得見就吃掉吧……』
『吃掉吶……』
『報復地吃掉吧……』
『像吃掉這男人一樣……』
『報復……』
『報復地吃掉……』


巨大的動物們──妖怪──顯然被我叫出來的聲音所吸引,緩慢地停下來圍住我。

這簡直就不像真的,可是從魚鰭網裡滴下來的血卻臭得讓我想這麼說都不行。

血慢慢滴著,妖怪們用扭曲得只能聽清楚一點點的話在交談。我嚇壞了,想動、想尖叫、想哭的不得了!

早知道就不要跑出來了!為什麼會這樣啊!


『他看見了……』
『他看見了……』
『看見了就吃掉吧……』
『他看見了……』


一隻鳥飛下來站在我的胸膛上。牠的眼睛被血染成紅色,發出了同樣噁心的臭味。我動也不能動地半坐在小溝底,流過去的水好冷。其他妖怪跳下水溝涉水走過來的聲音,讓我想起《地獄遊記》裡面說過的那種,鬼差來抓壞人的聲音……唰、唰…… 

咚!啪沙……魚鰭網破了個洞,灰灰的光照下那團東西掉到了我的腳邊。


『哎呀,掉下去了……』
『食物掉下去了……』
『沒有血就不好吃了……』
『那就吃掉他吧……』
『好吃的小孩子……』
『比大人更好吃……』
『要報復……』
『吃掉人類……』


妖怪──一隻凹肚凸背濁眼的魚──呼地張開大口,兩大排朝內倒勾的牙齒間吹出血和死水的臭味。牠們在笑……

「不要──!」

「幹!恁在咧衝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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