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喂,幹嘛不下去吃飯?」
  
  「吃不下。」
  
  「是喔……」
  
  窸窸窣窣的聲音,床墊忽然歪一邊,管家婆坐了下來,靠著我的腳。
  
  「喂。」
  
  「……」
  
  她嘆口氣,「不要躲了啦,爸媽都已經聽管區說了,沒有生氣。」
  
  她扒扒被子,沒扯掉;我鑽了一下,把被子拉得更緊。
  
  「真的。你是在怕什麼啊?」
  
  管家婆整個上半身都壓了下來,沉沉的悶悶的,沈重的感覺。
  
  「不要擔心啦。大家都知道不可能是你,你沒看見爸說你不可能做那種事的時候,都氣到差點要揍管區了……」
  
  「閉嘴。」
  
  她的聲音拔高一些,狠狠地隔著被子打我一下,「笨蛋!」
  
  那一下打得不是很重,可是剛好打在傷口上。我哼了一聲,往被子裡鑽得更深。
  
  但還是被她聽出來了。
  
  「喂喂,到底是怎樣啊……啊啊!你的腰!怎麼會傷成這樣!」
  
  我推開她的手,又拉起被子,緊緊地把自己捲成一團。
  
  「沒事啦。」
  
  「最好是沒事啦!」
  
  「妳閉嘴好不好!」
  
  「你才給我乖乖閉嘴!傷成這樣有沒有去給醫生打破傷風?還自己亂包!你想死啊!」
  
  我差點被管家婆扯被子的蠻力帶動著在床上滾一圈,但無論半圈還是一圈,大勢都已去了了,只好壓著腰上被足足有我半身高的鳥妖怪爪子抓出來的傷,靠著床頭坐起來。
  
  嘶嘶吸氣,喘了好久才能去看管家婆的表情。
  
  她竟然快要哭出來了,我沒被突然出現在回家路上的妖怪嚇到,反而被相隔十五年,再見到她噴淚的樣子給嚇到。
  
  真難得。
  
  「喂,我沒事啦……」停了三秒,我看向沒關好的門縫裡漏進來的走廊燈,「不要跟爸媽講。」
  
  她用力地癟住嘴,很不服氣的樣子,「為什麼?你都被打成這樣子了,為什麼還不能講?這是刀子砍的吧!哪個混蛋幹的好事!可惡!被我抓到他就死定了!」
  
  因為講了也沒用啊……這不是人類拿刀子砍出來的傷口,找不到兇手可以報復的。
  
  我伸出手,像很久很久以前,每次爸媽半夜出門幫人家做傭工,管家婆卻剛好做惡夢哭著醒過來的時候那樣,緊緊握住她的兩隻手。
  
  「沒事啦,真的。」
  
  只要不說出來,就沒事了。那個鳥妖怪是這麼說的。
  
  我握著管家婆的手,想起那時突然從樹上飛下來,直直用爪子朝走在我前面的同學頭上抓去的鳥妖怪,一邊從眼睛裡噴出血紅色的眼淚,一邊嘎嘎尖叫。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抓不到他?為什麼?殺死你!殺不死!為什麼?』
  
  那個聲音很淒厲,很悲傷,但配上它不管怎麼拍翅膀、伸爪子去勾抓刺踢,居然都只像一陣風吹過那個同學身邊的模樣,就變得很可笑了。
  
  它瘋狂地持續著各種各樣的攻擊,直到最後用盡力氣奮力一擊,終於讓那個同學的臉頰擦出一條小小的、直徑還不到一元硬幣那麼大、衛生紙壓個幾秒就不再流血的傷口。
  
  這讓我忍不住笑了,卻因為笑出來的這一聲,馬上被鳥妖怪發現我看得到牠;現在回想起來,那雙噴著血的眼睛、爛得幾乎快沒羽毛的翅膀,還有那個粗嗄聲音,都很可怕。
  
  『你看得見我嗎?看得見嗎?看得見!看得見!那我要殺了你!去告訴別人呀!去告訴別人你看得見我呀!告訴別的人類就可以了,就可以殺掉人類了!我先殺掉你!殺掉你啊啊──!』
  
  後來,那隻鳥妖怪只來得及抓我一下,羽毛就全掉沒了,光禿禿的像隻過年拜拜時,被熱水汆燙光毛的雞一樣,趴在地上再也跳不起來,哭泣似地尖叫著,一拐一摔地跟著我直到家門口附近。
  
  『說出來呀!說出來呀!人類,你去告訴別人呀!說出來了,我就可以殺掉人類了!為什麼不說?』
  
  為什麼要說?先不講說出來以後它有沒有辦法殺死人,光是別人會不會信就是一個問題。不然我傻傻站在那裡挨鳥妖怪一抓是為了什麼?
  
  我靜靜看著管家婆的臉,拍拍她的手。
  
  「沒事啦,真的沒事。熱水器切掉了嗎?我想……先洗澡。」
  
  可是擦藥我要自己來。
  
  傷口持續痛著,比以前被人壓在地上打出來的傷口都要痛。
  
  我趕走管家婆,慢吞吞拿了衣服,動作遲緩地走出房間。
  
  可是當一個人想特別避開什麼人或什麼事情、什麼東西的時候,卻反而會跟那些事物特別有緣。
  
  我靠在客廳和樓梯相接的牆壁後面,只想大大嘆氣。
  
  平常不是都會特別躲開小孩子,不在我和管家婆面前討論事情嗎?怎麼這次這麼開放地在客廳裡就討論起來,害我想偷偷摸摸躲到浴室去都不行。
  
  又嘆一口氣,胸口肌肉牽動腰上傷口,搞得自己實在痛得站不住,只好仰起頭慢慢靠著牆壁滑坐下來。
  
  背後一牆之外,爸媽討論的聲音斷斷續續穿插了八點檔的聲音傳過來。
  
  「幸好老大的傷不嚴重……」
  
  「嗯,叫他以後不准再去打那個什麼壘球了,動不動搞得自己一身傷是按怎……順便跟弟仔講,他那個什麼橄欖球,也不准打了……是當作咱攏沒看到他身上的傷嗎?我看啊……實在是……會痛欸……」
  
  「你哪不自己跟他講? 」
  
  「……妳去講卡有效啦!好啦好啦,不要再講這啊,那個下晡時來的那個啥公司的事,妳看是要按怎處理?」
  
  「……你喔,無怪囝仔攏驚你。」
  
  「喂喂,講正事啦。」
  
  媽笑了一聲,八點檔的聲音忽然大起來,「我真正看錯你了!你這個、這個,唉……冤孽啊、真真正正的冤孽啊……」
  
  「還會當按怎?地是咱祖傳的,要賣也要祖先講可以才會當,而且你講你若是賣掉咱這塊地,將來你是想欲去叨位發展?先無講你現在幾歲,兩個囝仔也攏還未大漢,爸媽年歲也大……」
  
  「沒禮貌!男子漢活到七十歲也是一尾活龍啦。」爸的聲音一下子蓋過客廳裡所有的聲音,然後才不好意思似地弱了下去,「是啦,算算欸,還是不要賣地卡好。只是講,大溝底那邊的地已經賣出去不少啊,我是煩惱咱哪是不要賣地,將來難免會被刁……那個公司,到底是要多少土地才有夠怹開設廠房啊……」
  
  「行一步算一步吧,莊內不是也真多人不打算賣地嗎,你看弟仔他那個老師也知……」
  
  而後爸媽的聲音沉了下去,很長一段時間裡只有八點檔「你愛我」、「你不愛我」、「我愛你」、「我不愛你」的聲音不斷傳過來,直到管家婆從樓下客廳呼叫爸媽幫忙移開她的鋼琴找東西時才被切掉。
  
  安靜的客廳,不斷發痛的傷口,我壓了又壓傷口,覺得好痛。好痛,全身上下從身體的最裡面,一直痛到了最外面。
  
  
  
  
  
  
  爸的擔心很快就實現了。
  
  沒過幾天,當我從學校裝了十幾大桶「里長伯孫子對別人炫耀他家土地雖然沒莊頭大舅公多,但是那間從台北來的石化公司開出來的收購價,卻是整村最高的價錢,只要這兩天辦好收購手續就能怎麼樣怎麼樣,不賣地的土包子就一輩子窮笨到死怎麼樣怎麼樣」的話回家時,三張蓋了環保署大印的單子正靜靜躺在老爸的辦公桌上無聲地囂張著。
  
  簽發日是這幾天的事,開罰的名頭是噪音污染超過工業用地標準值、任意排放未經處理的廢水,還有一張是空氣污染,限期改進的日期短得很誇張。
  
  這是我從識字以來,第一次看到爸收到這種單子……不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重點是這兩天根本沒看過環保署的人來工廠檢驗這種檢舉是不是事實啊!
  
  到底怎麼回事?
  
  剛好老爸走進來,我還來不及問怎麼會被開單,單子就被老爸抽走。
  
  「囝仔人管那多欲衝啥。去讀冊,哪無愛讀冊就來工廠替我做工。」
  
  老爸不准我多看多想的態度很堅持,就像接下來一個禮拜內天天來拜訪爸媽的石化工廠經理一樣堅持。
  
  他們不停遊說爸媽賣掉工廠這塊地,換一大筆錢,趕快搬到別的地方好好養老,將來等小孩子學有所成的時候正好回來接受石化工廠的聘用;不管是老人還是小孩,完全都不用擔心養老或是生活費的問題。
  
  是個被描繪得非常漂亮的未來。
  
  可爸媽始終都沒有答應,只一直笑著,很客氣地搖頭說,要等聽過石化工廠辦的公聽會以後再說。
  
  他們碰過幾次軟釘子後就不再來了,可是家裡卻開始接到奇怪的無聲電話、牆壁上也漸漸有黑色油漆從角落蔓延出來,最後在油漆潑滿整面牆時,警察又來了一次,環保署的罰單也再一次寄到家裏。
  
  警察之所以會來,是因為那場殺人分屍案一直找不到除了我以外的人證和其他物證。我沒有膽子問警察有沒有去找過田振雨,但心裡卻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覺得那天晚上看到的妖怪們也許和田振雨有很大的關係。
  
  這實在很好笑,真的。也許和里長伯孫子那一伙人有事沒事就圍毆我的訓練有關係吧。我現在看到什麼奇形怪狀的物體出現在我面前,已經不像最開始時那樣驚嚇了。
  
  巨大惡臭、醜陋、肢體殘缺、身體腐爛的那些或許可以稱為妖怪的生物們,其實一點攻擊力都沒有。
  
  他們之中大多數都只做得到在路上絆人一腳,或在車流多的地方悄悄地推人一下,但往往沒有什麼作用,力量強一點的也許就像一陣清風吹過臉一樣,有些癢癢的、有點小擦傷,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造成別的傷害。
  
  我曾經試著把牠們傷人的行徑告訴別人、會突然拉住某人的手,免得他們被妖怪們襲擊,但沒有人認真聽我的話。他們會大笑很久,拍拍我的頭,叫我趕快回家睡覺。於是久了以後,我再也不主動去碰觸那些正被妖怪攻擊的人們,也因此減少大多數妖怪們的報復。
  
  然而妖怪們的報復,只有剛開始那幾天對我有作用而已;當腰上那條長長的傷口結痂之後,我能夠看見的妖怪數量就漸漸變少,被攻擊報復時,妖怪們在我身上留下的傷痕也越來越輕微。隨著時間過去,學期即將結束的前一天,我意外發現所有我能看到的妖怪,都只剩下一層薄薄的透明光影,就像投射在電視螢幕上的卡通人像一樣,不真實到極點。
  
  我又去了一趟四海宮。
  
  田振雨是廟公,他應該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應該早點來找他的。
  
  可是他很罕見地沒坐在廟正廳那張白鐵辦公桌後面,無恥地用屁股搖鐵椅。
  
  左右廂房、放水泥動物的小院子,甚至連正廳裡覆蓋紅色布的供桌我都厚顏無恥地找過了,卻在放棄尋找、累得半死去廁所洗臉時看到剛從田裡上來的四海宮廟公。
  
  兩腳沾滿泥水,袖子和褲子被捲到非常妨礙風化的程度,但田振雨本人根本沒意識到這點似的,流氓、無恥、下流、變態地咧出一個笑容。
  
  「唷,罕行喔,是啥款的風將你吹來啊?」
  
  「誰要來找你啊!」話一出口,我差點就把自己的舌頭給吞回肚子裡。
  
  真是白痴!明明就是專程來找田振雨的……
  
  「哈,無你是來這衝啥?」
  
  相較於我的尷尬,田振雨倒是很自然地露出他天生的囂張欠揍態度,單手搭住廁所洗手台,右腳靠在左腳膝蓋上,半彎著身體撈起水瓢,一杓杓沖洗身上沾到泥土的地方。
  
  好像完全不在意我來這裡的目的,也完全不在意我多久沒有在四海宮出現,我看著他一點彆扭都沒有的動作和表情,莫名地有點傷心……有點生氣。
  
  「我沒事情不可以來這嗎?」
  
  他瞇起眼睛下流地一笑,「你當然可以來這啊,只是講我會真好奇你是這愛這間便所要衝啥。嗯……」
  
  不用說,我光看他瞇起眼睛,嘴角一歪就知道他一定又想到兒童不宜的東西!
  
  「你惦惦啦!無講話無人當作你是啞狗!」
  
  「噗,就驚有人愛這款的咧……好、好,我啥攏無講,你自便、你自便。」
  
  說完,水瓢也不好好收著,豪爽地隨手一丟就「做自己」鑽回田裡,臨走前還對我眨好幾下充滿色情意味的眼,故意緩慢而且暗示味道超濃厚地用下巴指指稻苗已經抽高不少的田深處。
  
  「幹!你有工作就緊去做啦!」
  
  我才沒有害羞!會臉紅是因為太陽太大,我又氣急敗壞地隨手亂抓水槽旁邊所有可以丟的東西去砸人,一下子運動量太大的關係!跟這個色情流氓的表情太……太……太漂亮沒有關係……
  
  我唉了一聲,等田振雨的背影彎入稻田裡時,只花幾秒就竄回四海宮正廳。
  
  在哪裡等人都一樣啦。至少、至少……總比在田裡面,那個、等人好……
  
  臉紅得超乎預期,我沒辦法安穩地在鐵椅上坐好等人,只好又到處亂翻,尋找電風扇的插頭,好歹不能讓田振雨等等回來的時候,看見我滿臉通紅的樣子。
  
  那樣多丟臉啊!
  
  但是這世界上沒有多丟臉,只有更丟臉。
  
  我先是為終於找到電風扇插頭歡呼一聲,卻馬上在轉身準備回去吹電風扇時,被無聲無息站在我背後的旺財嚇到尖叫出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噓、噓……」
  
  我敢打賭旺財一定沒有笑得這麼開心過,但為什麼他連笑都要笑得那麼可怕!
  
  青損損,一直以來都和健康紅潤扯不上關係的皮包骨臉上,兩片嘴唇長長地拉開到我可以清楚看到裡面的犬齒。又瘦又長,和竹枝沒兩樣的手指頭就算豎起來做出「噓──」的動作,還是擋不住犬齒中間那片紅中帶白的舌頭,這看起來要是不像蛇,我腦袋一定是壞掉了!
  
  他深深地縮起肩膀、駝下背好讓他的眼睛可以平視我,但這樣子根本和蛇準備咬青蛙的姿勢沒兩樣啊!
  
  我乒乒乓乓手忙腳亂地瘋狂後退,一路上根本不管我撞到什麼,什麼東西又被我撞得掉碎在地上。嚇、嚇死我了!
  
  「喔──喂、喔──喂,小少爺,免驚啊,我 害你……」
  
  不可能!你上街隨便抓個人來看旺財現在的笑臉,十個人裡面會有兩百個人說不可能!
  
  我拚命搖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相信旺財的話,還是嚇過頭的下意識反應。
  
  反正都差不多啦!
  
  看我這麼排拒他,旺財竟然也沒有直接生氣,只古怪地嘶嘶聲笑了起來,也沒見他到底怎麼走,一眨眼竟然就站到我面前,伸出一隻簡直就是五枝竹枝湊起來、縫上布做成的乾瘦手掌,整個貼上我的右臉頰。
  
  「小少爺啊,旺財是好心跟你講啊,真的啊,不通不信啊……」
  
  他越說臉越貼過來,等他終於願意停下來時,我已經被迫和他鼻子貼鼻子的大眼瞪小眼了。
  
  「緊返去吧、包袱啊款款緊走吧……會疼啊,哪是不緊走,小少爺你會疼啊,真疼、真疼啊,旺財不忍心看小少爺疼……」
  
  「你、你黑白講、講啥……」
  
  空氣簡直要被旺財吸光了,整間四海宮光線莫名地暗下來,我的視線完全無法離開他那雙兩端極細長,但是瞳孔卻圓的不得了的眼睛,就連身體也動彈不得。我果然應該相信直覺和村子裡的謠言──旺財是個可怕的神精病嗎?
  
  「旺財!放開他!」
  
  「田振雨!」
  
  隨便啦都隨便啦!男孩子應不應該在這種時候腳軟得癱到地上根本就不在考慮範圍內啦!
  
  我幾乎是帶著哭腔大叫田振雨的名字,等我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田振雨簡直是母雞護小雞似的把我緊緊抱在他懷裡,狠狠瞪著退得遠遠的旺財。
  
  「好吧、好吧,旺財管太多,無法度啊……小少爺再不走,會疼啊……這的人攏會疼啊……旺財是認真的,大人你也知啊……旺財無講白賊的啊……」
  
  他攤開雙手做出個很無奈的動作,可田振雨根本不理他動作的意思,忽然強硬地扯我站起來,直直從後門穿出四海宮。動作很急、腳步很大,很快地我們就把旺財仍然攤著手、陰慘慘站在四海宮正廳中央的模樣隔到了牆壁後。
  
  田振雨的臉色……非常難看。
  
  我糊里糊塗被他拖著,一路拖進平常田振雨絕對禁止我踩進去的水田深處。腳下每踩出一步,都踩在被清澈涼透心的水所浸潤成的柔軟土地上,細小的不知名魚苗和隱藏在稻中的蟲子隨我們走過所帶起的振動,紛紛竄開;忽然有一陣蛙聲在前方響起,田振雨隨手撥開前方的翠綠色稻葉,就看見一群水綠色的水蛙颼颼暴衝過腳邊,追逐著那些被我們驚擾而紛紛朝後飛起的小蟲。
  
  一瞬間,嘓呱咕啾哩啪啦各種各樣的蛙叫聲、鳥叫聲、水田裡水花波動的聲音,以我們為圓心響徹四周。
  
  但這個熱鬧的世界中,只有我們是安靜的。田振雨走著走著,像他剛剛在廟裡忽然爆發的脾氣一樣,沒有事先打招呼就停下來,頭壓得低低的,固執地看著自己的腳。
  
  我不懂他究竟在想什麼,低著頭的背影看起來很孤獨,也很……弱小。
  
  一點都不像平常的田振雨。
  
  他應該是要囂張地仰天大笑,用腳狠狠踹一下椅子後,邪惡地下流地威脅所有膽敢冒犯他的人才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默默無聲站在田中央,低著頭垮下肩膀,就連握著我的手也慢慢不再用力,一根、兩根,手指慢慢地鬆開我的手。
  
  「不准放開我。」
  
  我沉下臉,在他最後一根手指離開我的手時,突然出力狠狠握回去。
  
  ──不管怎樣,都不准放開我的手。
  
  不知道是因為我不小心把心裡的吶喊喊出來,還是因為我回握他的關係,田振雨的背幅度很大地震了一下,開始抖動起來,一抽一抖的;因為我不准他把手伸回去,他只好用空著的那隻手蓋在自己臉上,疑似哭泣地抖動著肩膀。
  
  完全超出我預料的動作!
  
  他哭了嗎?為什麼?
  
  這下連我也慌了,「喂喂!我這個被嚇到的人都還沒哭咧!你在幹嘛啦!」
  
  他沒有回答,只是拚命搖頭,抖得連腰都慢慢彎下去。
  
  我趕快抱住他,從後面把頭貼上他背部那樣的抱法。
  
  「喂喂,到底是怎麼了啦?」
  
  「……無事。」他搖搖頭,雖然轉過來面對我了,卻還是一手蓋住臉,試圖用另一隻手推開我。
  
  「你鬧什麼脾氣啦!」
  
  我當然不會讓他有機會鬆開手,他越推我就越黏上去,推推拉拉的結果就是我整個上半身都掛在他的手臂上,從下方往上一抬眼,可以看到田振雨的嘴角露出可疑的弧度……
  
  「……喂……」
  
  「誰講我使性地?」
  
  果然我一放開他的手遠遠跳開後,田振雨立刻放下他蓋在臉上的大手,流氓國字臉上哪有什麼哭痕啊!嘴角都快笑到抽筋了還比較有可能!
  
  「你居然騙我!」
  
  面對我憤怒的一指,憤怒的控訴,他居然還是那張氣死人不償命的下流無恥變態笑臉,兩手插腰站出三七步,仰天哈哈大笑──笑!笑你媽啦還笑!
  
  還敢給我笑出眼淚!田振雨你不要命了!
  
  我火大斃了,也不管自己的腳踹過去會不會斷掉,先踹再說!
  
  「啊哈哈、哈哈,哎唷會痛啦,哈哈哈哈,不要踢啊啦,哈哈哈哈,哎唷、哎唷。肚子、啊,不對,哎唷,腳好痛……」
  
  嘴巴上說會痛不要踢,但我怎麼看,他都是因為笑到肚子痛才叫我不要踢啊!
  
  這可惡的傢伙!
  
  把他丟在這裡,讓他笑到天荒地老,自生自滅算了!我氣到極點轉身就走,可是才走兩步,就被田振雨從後面抓住手,輕易地拖了回去。
  
  我真的該檢討了。
  
  到底還是不是男的啊!為什麼每次打架比力氣的場子,我都是輸的那一個?幹!
  
  我不甘示弱地掙扎在田振雨眼裡大概還比不上一個小孩子的拳打腳踢吧。他很輕鬆地把我拖到他懷裡,兩手伸過我胸膛,緊緊抱住我。
  
  「……」
  
  背後很燙,田振雨重重的呼吸聲不斷衝擊我脖子後面的神經,他他他他他他他他到底想幹什麼啊……
  
  「喂……」這是我小到比蚊子叫還小的聲音,「你想幹嘛啊……」
  
  好像把背後田振雨熱呼呼的體溫搶劫到自己身上,剛好四周又沒有風吹過來,於是加溫再加溫的結果,就是我覺得我快要腦溢血了。
  
  忽然田振雨把頭低下來,一點都不客氣地拿我背後那塊布料擦起眼淚!
  
  「幹!不要拿我的衣服去擦東西!」
  
  而且最讓我火大的是他擦的還是笑出來的眼淚!
  
  啊啊,氣、氣死我了!
  
  「好啦,乖,不要顛動,借我靠一下。」
  
  「你說借就借喔!」
  
  「沒咧?敢講要恁爸嫁入恁家喔?」
  
  「幹!」說完頭就被巴了一下,我才剛要抬頭去挑釁,卻看見田振雨的流氓臉上滿滿都是溫柔,鬆開一隻手,一下又一下地順著我的頭髮,輕輕地搓啊搓的。
  
  我真的要腦溢血了……我家有中風的家族病例啊……幹……
  
  「剛才,旺財講的話,你……還是放底心內,照他的話緊去做……對你卡好。」
  
  「啊?」
  
  我的表情一定很蠢,田振雨噗的一下就笑了,溫柔的表面也馬上破功。
  
  「無……啊無一定會變作按呢……但是也無一定……唉。」
  
  「喂喂,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拉下他的手,大聲問:「旺財剛才發瘋亂說話,你也跟著他一起瘋啊?」
  
  「旺財沒瘋。」不管是溫柔的田振雨、流氓的田振雨、笑得很開心的田振雨的表情,這一秒通通都收了起來。他笑笑──滿滿憂鬱的笑:「這段時間,辛苦你啊。」
  
  我完全不敢把眼前這個人當作我認識的那個田振雨。
  
  太奇怪了!臉皮看起來也沒有被偷走,難道是被魔神仔附……忽然我靈光一閃,終於記起自己跑來四海宮的目的。
  
  「你剛才那句話什麼意思?什麼我最近辛苦了?」
  
  我顧不上自己根本就是半趴在他身上,揪著田振雨衣領,鼻子湊鼻子地大叫──遠遠看起來和尋仇沒什麼兩樣──腦子裡翻來覆去就只有一個念頭:他一定知道什麼東西。
  
  但田振雨卻一直只笑搖頭不說話,過一陣子之後才突然開口:「你看邊啊,感覺按哪?」
  
  「不要給我轉移話題!」
  
  「看一隙啊吧,我知影你足嘉意這……今嘛看起來感覺按哪?」
  
  我愣愣看著田振雨的眼睛,有某種我說不上來的顏色在那雙眼裡閃動,好像水的透明色、稻田的綠色、天空的灰藍色、還有一點點的太陽金色──我們身邊所有的顏色,都濃縮進那雙眼裡,晃動著,一笑一瞇就帶出整個世界。
  
  我嗖地馬上低頭。臉又開始熱了。
  
  「看看這的景色,若是好看,若是有一點點的感動……也好。」
  
  他的聲音低低響起,隨著他的手在我頭臉上的搓揉,慢慢產生很奇怪的感覺,我揪住他的衣領,深深地把頭埋進他的胸膛,全身都在抖。
  
  「無免緊張,也不要驚……」他的手從我後腦勺慢慢地往下,撩過了背,在後腰那邊轉兩圈,然後很大力地攬住我的腰,「事情真緊就會結束……不管是啥事……你是巧巧人,一定知影按怎做對你自己尚好……你是巧巧人,沒我在邊啊看咧,也一定會當渡過難關……」
  
  這是什麼語氣?
  
  搞什麼弄得好像瓊瑤劇生離死別的感覺啊!
  
  我聳了一下肩膀,才叫一聲「田振雨!」就被他一隻手指壓在嘴巴上強迫閉嘴;他笑著搖頭,最後搓一下我的頭髮後,轉身,拉起我的手,緩緩地、慢慢地走出田。
  
  夕陽的光照印在他背後,雲湧流得很快,風把我們的頭髮都吹得朝天站直直。有那麼一瞬間,跟在田振雨背後的我以為腳下這片田是沒有邊際的,擴大、擴大、再擴大,朝天最遠的那端不停變大,可以讓我們一輩子都走不完,一輩子都這麼手牽手地走下去。
  
  只有我們。
  
  嗯,只有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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