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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那日,田振雨提著行李來到湖邊時,湖岸已聚集了不少人。有些人身上還沾著未乾透的露水痕跡,三三兩兩地小聲談著些什麼,然而這些窸窸窣窣的聲音都在看見他時極有默契的噤聲了。他摸摸鬍碴,深覺自己招呼所到之處,都能掀起一波帶著壓抑的騷動,這讓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段往事──『黑旗舒張開來被人類扛在肩上,穿刺出晨霧……』


微不可聞的低哼一聲,他跨步穿過人群,赤裸的雙足踩入岸緣泥水中,有一瞬間,從腳底竄上來的那股柔軟而冰冷的感覺使他想打噴嚏。田振雨放下行李,環視眾人一眼後,便靜靜的注視著湖的中心。那裡曾被地方盛傳有個可直通海底龍宮的水道,但後來也被證實不過是個和附近已枯涸的小溪相通的小裂隙罷了。


田振雨深吸一口氣,拿起不知哪一年落在這裡的塑膠臉盆,循著記憶,慢慢走近湖水湧出之處。湖底的石礫並不扎人,蔓生的水草甚至癢得讓他想笑,但這種衝動卻在看見盆裡的紅底鴛鴦羽色隨著湖水浸潤而越發鮮透時,悄悄地淡去了。他們要取一點故土的水和泥,作為憑藉,仔細的收在行李中。


田振雨帶的行李不多,幾包他最愛的長壽菸、一雙備用的藍白拖和兩套換洗衣衫,還有一盆移植自四海宮廟埕前玉蘭樹的小苗,都被他凌亂的塞在一顆螺殼裡。螺殼隨意的擺在地上,吸引了孩子們的目光。大膽些的便趁著父母忙著接水時,偷偷用手指戳了螺殼數下,而後它從端正之姿變得如陀螺般旋轉、歪倒的樣子,又吸引了更多孩子們的目光,於是笑聲和些許無奈的責備聲很快就驅走了一些寂寥的氣息。田振雨倒是不介意行李被這麼玩弄,抱胸笑看了許久後,他忽然注意到周圍仍有些孩子眉眼鬱鬱。


「安怎啊嗎?」他排開人群,逕直走到貓妖的孩子面前蹲下。


貓妖的孩子怯怯地,揪著衣服,起先並不肯直說,直到最後被牽著她手的長輩催急了,才帶著「一定又要被罵了」的表情,細聲問田振雨:「可不可以不要搬家?」


「又是這個問題!不是早就告訴妳不搬不行嗎!大人在講妳有沒有在聽!耳朵生這麼大朵……」


「喔?」田振雨挑眉,先花了點時間和耐心先安撫大概已經被同一個問題煩了好幾個月的家長,待六子臭著臉支開家長後,他輕輕搭住孩子的雙肩,問:「妳不想搬家嗎?」


沒有家長在一旁怒目,孩子反而不太敢直言,露出了退縮的模樣。田振雨理解地點頭,湊近孩子,將聲音壓得很低,說:「其實我也無想搬厝。」


孩子果然睜大了眼睛,滿臉「你說謊」的表情。


「真的。」田振雨微微苦笑,伸長手臂指著遠處忙碌中的六子給孩子看:「妳看他有像壞人否?不准說我較像。真的,我也不想搬厝,搬厝這麻煩,還要收一大堆物件,收東收西卻落東落西,但是他太兇了,沒辦法,我只好搬家了。」


「欸──?」


「騙妳的。」


幼小貓妖的眼瞳一下子縮的極細,尾巴毛都豎起來了。田振雨哈哈大笑,粗魯地搓亂了孩子的頂毛,然後他連聲地「對不起、對不起」只換來了孩子威嚇地呵氣聲。


「我無騙妳──頭前那句無。妳為什麼不想搬家?」


但孩子已經不打算理他了,憤憤地扭過頭,卻又立刻躲到田振雨的背後。


不知何時站在兩人面前的是庄裡有名的瘋狗、見人就咬的凶煞──來福,他呸了一聲,發出粗嗄、刺耳、砂輪機似的聲音,嘲謔道:「不搬好啊!像你這種軟弱的傢伙只配一輩子躲在電線桿底下,撿人類不要的垃圾,舔人類卵鳥求人類好心點,賜你一些呷的……」


伴著田振雨沉聲怒喝「惦去!」而落在對方臉上的,是旺財的拳頭。出其不意的攻擊讓瘋狗來福身形不穩,但很快就站定腳步,反擊回去。


砰啪!瘦高的旺財飛了出去,嚇壞不少人。田振雨趕緊架住失控的瘋狗,但遠處聞聲趕來的六子見狀,簡直要氣瘋了,向來護短的他幾乎想也不想的,對著來福便是一踹:「你敢打阿財!」不想這腳沒踹準,反倒重重地踢在田振雨脛骨上,讓來福差點掙脫箝制。


「欲相打來啊!」


「喔幹!」


田振雨怒瞪六子一眼,下意識地忍住已飆到嘴邊的各種問候語,在來福扭動間技巧性的橫腳絆倒他,隨即單腳制住來福膝彎,再伸臂橫過來福前胸、另隻手使勁壓止他的額頭,使之後仰貼靠住自己胸前。


他放緩聲音,配合著穩定輕拍來福頭臉的節奏,一字一句地說:「來福,不要動。」幸而這招屢試不爽,過不多久田振雨已能鬆開加諸於來福身上的禁錮。他在心裡長吐一口氣,再次拍了拍仍然眼露凶光,但已斂下攻擊性的瘋狗,轉頭看向六子與望財這對蛇族兄弟。


傻傻的旺財自動自發地舉手了:「是我打他。」附帶一個憨厚的笑容,卻讓六子恨鐵不成鋼地踢了他屁股一腳。


那腳其實田振雨是更想由自己來踢的,但不是踢旺財,而是六子。他搔搔眉心,拍著胸前裝有香煙的口袋,藉布料下感受到的紙盒觸感,稍稍安撫了自己的心情。而後他環視周遭,嚴肅道:「來福有錯在先……」


「恁爸是捷克克里斯多福!恁爸無認識來福是誰啦!」


──眉頭要抽筋了。


田振雨微微一笑,從善如流地改口:「阿福有錯在先……」


「啥小阿福!你叫誰啊!」


「旺財任意出手打郎也是不對。六子你不能大小心,要怎麼解決,按你們族裡方法處理,還是和阿福同齊交給我處理,自己決……」話猶未完,耳邊除了來福的叫囂外,又傳來數道輕柔的嘶聲。


這樣的異樣聲響並不讓他意外。聲音出現之時,田振雨看見六子與旺財的臉色同時變了,而周遭影影綽綽浮出數條黑色剪影,穿行過因恐懼而自發退讓的眾人,直到與田振雨擦肩而過、站立於湖邊時,剪影方逐漸顯露出清晰的形象。


「伯公。」


他想──雖然早預料到蛇族眾人今日必定出現,但田振雨忽然想不起當初定下這日子時,他到底翻過農民曆沒有?那上面一定寫今日諸事不宜吧。


他禮貌地對蛇群中唯一在觸過湖水後,身形又逐漸隱於陰影中的蛇族之長點頭,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蛇族頭人回禮了。


那是一種古老的禮儀,到如今田振雨只見過蛇族對神靈這麼做,因而這讓他既驚訝,又打從心底感到些許不安。


「你自找的麻煩不少。」


田振雨摸摸鼻子,猶豫數秒後,爽快地承認了。


「憨囡仔啊。」蛇族頭人緩聲笑道:「我今年若過,就滿364歲了。在咱地方上看過那麼多囡仔,我尚欣賞你,也尊敬你、感謝你一向也真照顧阮。你有什麼活動,我們都支持。廟會、地方開發這種小事就免講了,像你這次講欲帶人搬出去,我們也無條件地派人幫助你,」語至此,頭人看向面色緊繃的六子與旺財,停頓半晌方接續道:「在地方上你是角頭,我只是受四海宮照顧的小卒仔而已,四海宮媽祖婆──代理人的你──要做什麼,我們不敢有任何懷疑,何況為著這件事,你也通庄調查、開會過真多擺,這時我再出來說啥就不好了。你就帶著你的人,放手去做吧。我們會好好照顧你留下來的這個所在。」


「……多謝伯公。」


「你免這呢厚禮。人若呷老,確實會變得較厚話一些,你別往心內去。」頭人搖手,語氣愈加親切地說:「但我心中猶原有一個問題想欲問你,不知通也不通?」


田振雨輕輕頷首,他知道蛇族頭人想問什麼。


「這樣種明知不可為,卻硬欲去做的意義在哪裡?」


他深吸口氣,雖想立刻回答,然而腦中立即充斥的許多畫面──少年人的臉、禮堂裡的說明會、標榜幸福的廣告車、水族不再居住的水溝、工廠、傾頹的樹、煙硝、蛙鳴、蟲聲、西北雨、廟會、紅花──和頭人輕緩的聲音,讓他的思緒逐漸飄離當下時空,最後落在了被潺潺溪水擁抱的明亮畫面裡。那是他初初降生在這世上的第一個畫面。


「你曾講過,伯公。放棄一塊土地、離開它,去外面發展,不只在新厝那無影響力,還使自己失去在故鄉的依靠。在外面和人徛起,若是一群人能同心協力,這是猶有可為之事,若不能協力合作,這樣做到底何苦?你也講過,人類迫害咱的日子何時無?咱不是也這樣一路行過來,不也活得好好的。現在去外面自找麻煩,又如何?」


──愈想追求的,往往愈不可得。


田振雨長長地吐出氣來,他看著頭人:「但是現在時代不同了。古早以前,咱可以看一個人類自出世──到他無去,咱有他一世人的生命可以熟識他、可以和他講這塊土地的故事、這塊土地的歷史。但是今嘛來來去去的人類太多了──還不及熟識這塊土地、還撒攏無這塊土地住了啥物件、養活多少生命,就賣掉土地離開這的人愈來愈多。若是來來去去的太輕鬆,就不會寶惜。伯公你那裡也有訂報紙,一定也注意到土地對人類而言,已經不是留乎子孫點香火的祖產,顛倒是乎他們賺大錢的工具。」


說到激動處,田振雨握住拳頭許久,才慢慢放開手,用半帶著疲倦的聲音續道:「對他們來說,一個工具上面綁著多少人的性命,重要嗎?就算是人類同族也不一定會受到保護了,何況咱這些不是人類的。無法寶惜土地的人,就不會去認識其他生命的重量。以後這種事情會愈來愈多,愈來愈不受控制。搬厝不是好代誌,但至少咱必須保證咱這庄的人在事情無可挽回陣前,還有一個所在可以去,可以安身立命。」


「這樣講起來,是委屈你了。」


蛇族頭人的聲音聽不出起伏,田振雨猛地醒悟過來面前之人的身份、地位和年紀,立刻便煞住嘴,嚥下情緒,垂眼視地數分鐘後,他抬頭對頭人笑道:「伯公讀過得冊比我這個夭壽死囡仔卜行過得路較多,但都是一些教人做大事業的冊,可能較無聽過一本人類寫得小說內裡,講得一句話:『當你真心想欲做一件事情的時陣,整個世界都會聯合起來倒相幫』。 」


彷彿能看見蛇族頭人隱於暗影中的雙眼,露出不以為然的薄怒眼光,他搓搓手臂上立起的雞母皮,硬著頭皮把話說完:「大家都知影我憨慢,氣力無法度和鮕鮐比、才調頭腦不只蛇族內底最憨那個追無,甚至常常落在庄內大家的屁股斗後壁。性地也夭壽歹。講得明一些,我也清楚庄內很多人一向不滿,因為我是靠媽祖婆血緣的關係,才做角頭的。但是,這些理由不能被你們拿來當作你們假作無看到我的付出的藉口。顛倒來講,正因為我是媽祖婆的仔,我是這庄的人,我嘉意這裡的人、事、物,所以我要徛出來。一個新的所在可能啥密都無,但也有可能是咱的歷史、咱的血緣可以代代傳下的新故鄉。為著這個『可能』,我願意去試看(口麥)。」


頭人哼哼地笑了,他昂起頭道:「既然如此,好好記著你講過的話。」


蛇族開始移動,他們如同來時那樣輕輕觸碰過湖水後,重隱於瘴霧構成的剪影裡,很快便消失於岸緣小徑的遠端了。目送走蛇族,田振雨還來不及鬆口氣,岸上竟有數人腳軟得再撐不住,唉唉叫著摔倒在地。顯然在遠處觀望已久,不敢近前的螢娘也飛了過來,柔聲通報預定的車子已在外圍等候多時。


螢娘此刻的通報卻在人群中點起另一陣混亂的小火,原本前來登記遷移的人當中,已有不少人心存猶疑,如今蛇族頭人問話甫結束,遷移時刻又近在眼前,田振雨看見將水瓶從行李中取出,放水回湖中的人從一個、二個,逐漸增加。


「喂!你們衝啥啦!」


「不要、不要啦。大家一起出去玩啦──」


他拉住從緊繃中鬆懈下來,而後震驚地到處阻止人們放棄遷移的六子和旺財,又一腳把正哈哈大笑,在湖邊四處騷擾走避不及的人們的來福踹進湖中。


「哇噗!靠你媽誰敢踢捷克克里斯多福大爺的屁股噗嚕噗嚕嚕嚕嚕嚕……」


田振雨伸個懶腰,扭動肩膀和手臂關節,大步走進湖中,對仍在污言穢語罵個沒完沒了的來福施予腦袋進水的私法制裁。他定定望著晴朗的藍天以及沉默地鑲在視野極限之處的厚重雲層,悄悄地呼出長氣,然後回頭對驚嚇地看著湖中鬧劇的岸上眾人笑道:「出發吧。」

 

 

最後聚集在遊覽車前的只有原訂人數的一半。


田振雨覺得自己的心情就像來福正扔著玩的半瓶水,嘩啦嘩啦的,有些悶。他默默勾掉清冊上的人名,正欲敲開車門時,意外看見窗內司機滿面驚恐的模樣。他呆了一呆,車窗上方忽又蹦出另張笑嘻嘻的魚族臉龐。


甜膩的聲音從車窗內響起了:「哎呀──歡迎──歡迎,貴客們一定等久了不耐煩了吧,我真是失禮了吶──」


車門緩緩移開,一身輕便服裝的掮客胡明跳下車,殷勤招呼眾人:「來來來──各位請上車,為了彌補我們禮數疏失,車上已經準備好點心和茶水了,各位貴賓請不要客氣,盡量享用吧──當然我們知道這只不過是最基本的補償,不過請相信我們是抱著最大的誠意來向各位道歉。哎呀哎呀,太太這邊請──您請小心階梯!」


被胡明涎著臉湊近而嚇了好大一跳,村庄東頭的鷦鶯女下意識地抓起行李,嗖地轉身竄回田振雨背後。她簌簌發抖著,小而圓的眼睛幾乎要瞠出眼眶了。胡明立刻轉近田振雨眼前,笑道:「哎呀田振雨大人!距離我們上回見面感覺起來已經很久了啊,您的氣色還是這麼的好,這真是太讓人高興的事了!」


「多謝關心。」但田振雨此時的注意力並不在胡明身上,他禮貌性的頷首,看了笑嘻嘻轉與六子套起交情的掮客一眼後,審視遊覽車及車內司機的視線越發充滿懷疑。


──司機的表情太驚恐了,而車子的裝配也不太對勁。


車尾不遠處,本已氣在頭上的六子白眼還沒翻完,就和撞上颱風尾的胡明吵開了。


「大人您這麼說我們也很難辦啊,您看看這是當初簽好的契約,預估人數有200人以上呢。當初可是好說歹說,特地清出行李層和行李架,委屈一部分的客人,才將預算壓在這個數字裡,您現在又說人數不如預期,要臨時改契約,這怎麼可以呢?」


「人數不對是一回事。」六子雙手環胸,低頭看著胡明,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我們也沒預期都出發當天了,還能被橫插一槓,嚇跑不少人。所以這部份我們也不會讓你吃虧,當初簽一輛車多少錢租一天,我們照付。但是契約簽是簽兩台車,結果你只開一台來,卻要我們付兩台車的錢,這才說不過去。」


「但您自己也清楚契約裡是有這麼一條的,您看:解約賠償條文裡說,若您這方不是因為天災事變等等不可抗力的理由,要來跟我們解約,我們就能沒收您的預付租金。所以與其今天您收不回預付租金,又重簽契約,照數付款,不如兩台車的錢都付了,還比較划算呢。」


「喔,那你只開一台車來要怎麼說?我可看不出你有什麼不可抗力因素讓你只開一台車來啊。契約簽兩台,你只開一台來,那我們是不是也該跟你要個加倍返還預付租金?」


兩人的聲音越嚷越大聲──「大人,是不是不可抗力還很難說呢。」胡明狡猾地嘆氣,正欲解釋時,卻被田振雨打斷話頭。


「胡明,為啥司機是人類?」


爭執中的雙方皆是一愣,但胡明反應極快地露出圓滑笑容,翻開行事曆開始解釋:「哎呀這個要解釋話頭就長囉──大人您也知道現在三月迎媽祖嘛,本來這段日子車子調度就有點吃緊。而且您也一定聽聞過的,這幾年人類不知在瘋什麼,觀光客簡直像蝗蟲,一團五台車、一團六台車這樣的叫,人類的司機叫到忙不過來,就稍微──您知道的,稍微──不是那一點點知道門道的人類老闆跨過來找人,您也知道的,而是咱們也是會有機會服務到其他國家的妖怪們嘛。情非得已,請您多多包涵──」


「ㄍ……」


田振雨差點要爆粗口了──人類和妖怪的界線,怎麼能這麼隨隨便便的攪在一起!但他剛舉起手來指向遊覽車,胡明便急急忙忙的諂道:「不過您放心!您放心!一百二十萬個心──雖然這是個新手駕駛,不過確實是有人類專用的大客車職業駕照、也有人類專用的遊覽車客運業駕駛人登記證,駕駛經驗也超過三年,公路訓練或講習什麼的,也都每次參加。您真的可以放心──何況您也知道我們專任的司機都是和酈家有簽約的。」


田振雨提上來的一口氣差點憋不回去。他和六子兩人面面相覷,直覺告訴他問題不在這裡,卻始終抓不住一些確切的、清晰的詞句來駁斥胡明臉上不墜的笑容。最後,他放棄了壓抑衝動,和那個貼有檳榔攤小姐圖案、總是要啞火五六次才能成功點火的打火機,抽出菸盒,在胡明的支援下,順利地點起菸。


三人沉默半晌,六子終於受不了裊繞滿頭的二手菸,一把從田振雨口中將菸搶過來,扔地上踩熄了。他清清喉嚨,怒瞪一眼不爭氣的夥伴後,說:「我們只付一台車資……」


掮客如胡明若沒有反駁六子的大批理由,那就包袱收收回家去吧,田振雨這麼想。但現實沒給胡明機會說出口,在他剛張口時,敞開的車門邊傳來了喧鬧聲。


「面頂是有鬼會把你們掠去呷喔!幹!欲上去就上去啊!喔──水喔!內底看起來還舒適舒適嘛──」


被探頭探腦許久,卻始終不敢主動跳上車的幾個孩子那種懦弱模樣迅速磨掉耐性,來福推開車門邊眾孩子,踩著三七步爬上台階,還不忘對已經縮到車窗邊的司機露齒哼笑。


他大搖大擺的在遊覽車內走動,恣意發出的重踩踏腳步聲和讚嘆聲立刻成了所有人的目光焦點。很快地,旺財也跟著爬了上去。接著是幾個隱隱把來福當偶像崇拜的孩子,然後怕事的家長們也開始攔不住被同伴笑鬧聲吸引過去的孩子。而讓所有人都上車的關鍵,竟然是被興奮的旺財無意間打開的卡拉OK系統。


「今日是快樂的出帆期……」


前奏剛流出音響,彷彿馬上打開了素來不敢和人類爭搶麥克風的妖怪們某個潛意識寶箱,原先還在觀望的妖怪們快速背起腳邊的行李,搶著爬上遊覽車,但附有麥克風的座位早就成了先上車者的囊中物,剩餘的次好座位便成了吵鬧的主軸。


田振雨決定再拿出根菸來抽。他默默望了守護公共錢包的六子一眼,自動自發的站到了下風處。


檳榔攤小姐巧笑倩兮的打火機規律的發出了恰、恰的擦擊聲。


六子面色不善,說:「我不管你有什麼理由……」


「大人,如果不是昨晚那個意外──您知道您本宗的大人對這次的事也很謹慎,不過也真是客氣的讓我打從心裡覺得又是感激又是惶恐──」


「我管你……」六子後頭的話全噎住了,而田振雨則差點被自己點起的菸嗆死。


年歲悠久的蛇族頭人的干涉,對他們來說,確實是個無法抵抗的理由。終於喘夠氣的田振雨用力按住六子正急速起伏的肩頭,滿嘴都是燃燒後的菸草那辛辣、嗆口的苦味。他對六子搖搖頭,轉向胡明:「就照你講的,二台車的車錢。但是代誌到這為止,後壁若是有任何因為這個車程出的問題,你要負責。」


胡明簡直要在臉上笑出花來,眨眼間變魔術似的從公事包中抽出了收據,諂媚地遞給了田振雨:「當然、當然,後續一切問題──法律的、技術上的、任何您想像的到的任何問題──都交給我胡明來解決。您一定會滿意的!」

 

 

 


滿意與否且按下不表,但至少田振雨對胡明很快地說服了司機開車這一點是頗滿意的。


他在遊覽車中央走道上走了一圈,頂層的行李置物架被鳥族和幾個老鼠家族佔住了。狗、貓、鼩、蛙、蝶、及因為身軀太大,擠不上置物架的幾個鳥族,吵吵鬧鬧的總算協商出了個大家都滿意的勢力分布區。魚和蛇族則一開始就歡呼著鑽進了遊覽車下方、設有廁所的行李空間中。田振雨摸摸鼻子,不是很想進去關心他們是怎麼安排座位的。


引擎嗡嗡地響動起來,窗外景色先是後退了數公尺再往前行。車內立刻傳出孩子們的嘻笑聲,和抵抗不住反作用力而滾倒的人們的抱怨聲。


田振雨一邊聽著六子回報車廂內種族的名單,一邊感覺到有微弱的力道拉扯著他的汗衫下襬。他垂眼一看,是稍早前被他小小戲弄過的貓崽。


貓崽顯然是被其他同伴們推出來發言的。她小心翼翼地趴在扶手底下,用力的抵抗著後頭同伴推擠她屁股,要她更靠近田振雨一點的動作。於是田振雨忍不住笑了。他屈膝蹲下,讓視線與孩子們平齊。


「嗯?」


孩子們呼喇喇瞬間擠到窗戶邊上的行為著實傷害了田振雨脆弱的內心。他目瞪口呆了一會,無奈的舉起雙手投降。


「有啥代誌嗎?」


車子忽然一陣顛簸,幼小的貓妖恰巧被同伴踢了一腳,滾了半圈直達田振雨伸出來阻擋她掉下椅子的大手。貓崽嗚喵一聲,全身都僵硬了。


「……若是無代誌,我先來走囉。」


暗嘆在心裡,田振雨拍拍貓崽的頭,笑著把她放回椅上,卻不小心被貓崽本能伸出的爪子鈎出一條白痕。


「喂喂……」


「對、對不起!」


「啊……不要緊。怎麼了嗎?」


孩子們又是一陣推擠,始終推不出個能和田振雨流利對話的代表出來,但視線卻相當一致的一直瞄著他後方。田振雨困惑的抓抓頭髮,回頭看了自己背後──搶著看歌本的幾隻白鷺鷥、跳上跳下和麻雀一族爭地盤的鼩鼠家族們、動作緩慢乘著冷氣氣流盤旋的幾隻玉帶鳳蝶……孩子們到底在看什麼?


「不是那邊!」終於有隻白灰毛色的貓崽出聲了。


田振雨挑起一邊眉頭,順著貓崽鈎在椅子邊緣的小爪子方向看去,費力的看了許久才意識到他們細聲喊著「那個那個」的對象,是指已經舒服的躺平在遊覽車最後方、五人座沙發上的來福。


「我、我們想、想去那邊……」


「可是被趕走了。」


「我們比較早去的!」


「那邊看起來好舒服……」


來福吧喳吧喳的似乎準備打呼了。田振雨看著瘋狗的睡姿想了一會,最後拍拍孩子們的頭,笑道:「看起來舒適的所在,其實不一定真正舒適,你們等一下就知了。其實在我看來這個所在,還比那邊好真多。你們看,マイク不就在你們後壁嗎?而且你們頭前那個樓梯下面,是吳郭仔、烏仔魚他們喔。欲試看麥用尾溜釣魚仔否?」


「不准──!」


田振雨的壞主意被家長們尖聲阻止了。不過看孩子們瞬間眼睛一亮的模樣,等會車上鐵定更熱鬧了。


他壞笑著走回車前,確認車上各族們暫時都能相安無事後,便拒絕了六子、旺財幫他留好的第一排大景觀座位,順著階梯下到窄小的車長座。


車長座前方是影碟機和卡啦OK點唱機。早已經有好事的傢伙輸入了一長串的歌單依序播放了,內容千奇百怪,從台語、中文到日韓英文都有,若遇上不會唱的,大家也不在意,依舊搶著麥克風嘶吼得很開心。但司機的表情就不是那麼好了。


田振雨有點艱難的在車長座前地板和螺殼行李箱構成的狹小空間裡挪動腰腿。他試著搭訕司機,對方卻不怎麼領情,每當頭上傳來新的歡呼、或是田振雨的螺殼又撞到遊覽車板壁時,司機便驚嚇的抖動身體。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司機先生非常專業,方向盤始終握得很緊,而清晨的路上並沒有車輛會發現他們整台車的異狀。


今天天氣很好的話題已經用過了,田振雨清清喉嚨,換了一句話:「大哥你安呢開車已經幾年啊?」


「……」司機的左側肩膀快要把窗戶磨得發光了。


遊覽車離開小道、穿過溝圳和田野,經過低矮、但綠葉卻連綿至天際線底端的花生田,將產業道路上整排木麻黃和黃槿構成的防風林拋在腦後,右轉進路面較為寬闊的縣道。此後若無事,便是沿著這條只剩下砂石車會跑的鄉間道路往東行走。

 

「……歹勢,我是講──現在時機歹歹,這途也無好做吧?」


司機迅速的瞥了田振雨一眼,沉默很久以後,勉強應答道:「還會過。」


「安呢啊……大哥你怎會想到來做──做──這途?我是講,你以早有──那個──接過像我們這種團的車嗎?」


「……」


遊覽車輾過坑洞,咚、咚,車體發出沉悶的聲響。清晨的街景從窗外緩速退後,花生和地瓜交錯種植著,田間偶爾點綴著幾棵孤單的欖仁樹或水黃皮,從遠處看,彷彿被清晨的陽光鍍上了一層釉似的光芒。再往前行,田間植栽變化的同時,簡單的農舍也被鐵皮養雞場和闢建了水塘的鴨場替代。不知是什麼原因,或許是動物的本能,當遊覽車通過時,田振雨聽見了廠內雞、鴨們群起鼓譟的聲響。於是他轉頭想請司機油門稍微踩重一點,但對方發抖的手讓他放棄這個要求了。


他們很快通過了城鎮中心。在那裡有另一座修葺的更精緻、往來香客也更多的媽祖廟。但那不是田振雨熟悉的地頭──那是屬於人類世界的中心。他試著把額角抵靠在車長座旁的車窗上,這讓他的上半身彎折出了一個搖搖欲墜的危險角度,卻讓他將窗外景色看得更加清楚。


他們的目的地是島嶼的內地──傳說中遙遠的東方山林。當遊覽車通過城鎮中心後,由於方位愈加靠近內陸,田土水質也愈加肥沃。景觀中逐漸開始出現水田和果樹植栽。脫離熱鬧復歸寧靜的道路兩旁是低矮的平房,而周遭則纏繞混生了無人管理的蘋婆、芒果、芭樂和許多春夏之際會盛開粉色花朵的羊蹄甲,遮擋住了部份陽光,田振雨看見車道旁凹陷下的水溝裡沒什麼水,但也可能是被一叢叢茂盛生長著的野草群覆蓋住了水面。


──裡面會有魚嗎?布袋蓮呢?水芙蓉?浮萍?還是也會有田螺?


他胡思亂想著,而後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已經很擅長於打發等待人類回應的慢長時間了。身旁司機帶著一副絕對不會是想通了的表情,終於悶聲回應:「你……你們……是什麼東西?」


「……」他現在又發現,自己好像已經不太會為了人類這樣的質問句感到發怒了,田振雨默默嘆口氣,笑道:「阮跟恁同款,攏是人。」


司機迅速瞄了田振雨一眼,努力專心開車。又迅速瞄了田振雨一眼,繼續試著努力開車,但田振雨已經看見司機殘留在五官末梢上的恐懼和恐懼帶來的怒氣。他摸摸鼻子,識相的閉嘴了。


車上只剩下從頭頂傳來的熱鬧歡唱聲,六子探頭下來,拿著瓶裝水和幾包餅乾,問他要不要吃點東西。田振雨挑了包寶咖咖,順手幫其他人又點了十多首歌。他其實也滿想唱歌的,平常田間若沒什麼事,邊工作邊哼哼唱唱也是種享受。不過歌藝不好,能完整唱出西北雨、白鷺鷥或是點仔膠就很佩服自己了。他想:『人要懂得藏拙。』


因此他一邊幫人點歌,一邊奸詐的隨機輸入歌碼──管他中文歌英文歌日文歌還是泰國歌還是阿美族歌,大家一起不會唱吧!可惡。


歌單被消滅的很快,在眾人不斷跳過、Cut歌的情況下,點歌進入了第三輪。而遊覽車已經通過縣境,慢慢進入了有山環繞的地方。地勢逐漸升高,河流也加深了許多,足有二人高的河堤遮擋住了田振雨的視線,他只能看見被車窗侷限住的一小片天空──蔚藍的、陽光開始刺眼起來的天空。


當車子繞過被水泥高高固定住的邊坡時,坡上的雜木、蕨類葉影柔軟的搖動著,掩映了其內被日頭曬到發白的殘舊木板籬笆和褪色紅瓦屋。檳榔樹和鳳梨田、還有荒廢的硬土地取代了山腳下的水田,田振雨並沒有太特別注意窗外景觀,但偶爾閃現在眼角內的砂石廠輸送塔和履帶架,很難讓他不多看幾眼。


鏽紅的鐵架和爬滿灰白色土堊的鋼鐵產物,和即使進入山區也相當密集的電纜線同樣令人心煩。


他拆開零食包裝,正想問司機要不要來一片餅乾時,伸出的手卻和司機的右手撞到一塊。司機的表情有點迷茫,他愣了幾秒鐘才回過神來,近乎本能地用人類特有的一種混合了害羞和歉意的態度,說:「歹勢、歹勢,音響有點大聲,我想調一下……」


而後他回過頭,繼續專注的開車。又過不久,田振雨發現司機開車的表情漸趨放鬆,眉眼、肩膀都舒展開了。這個發現讓田振雨哭笑不得,只得彆扭的在車長座上調了調自己的姿勢。


十分鐘不到,司機果然又伸手將卡啦OK系統都關了。田振雨倒沒阻止,因為上層車廂空間突然炸出一團尖叫。瘋狗阿福吐了──糟糕的是,他不是在自己佔據來的五人座上吐的。


他衝到了遊覽車中段,擠滿了麥克風、合唱團、電視螢幕和老鼠家族的地方吐得一塌糊塗,還差點波及提早發現後方動靜不對,正從車頭往後方走過去查看的六子。但六子之所以沒被波及,是因為被興沖沖跑去看熱鬧的旺財一屁股擠到旁邊座位上。


措手不及的狀況讓車上眾人都沒注意到卡啦OK被關閉了。旺財胸前被阿福的嘔吐物噴濕了一大塊,還反應不過來的傻站在中央車道上,拚命眨著眼睛,像是想搞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放開我!我要揍死他!」


「麥亂!還不緊帶阿財去換衣服!」


聞聲趕來的田振雨架住六子,吩咐螢娘趕緊將人帶走。可是遊覽車行李箱處卻又傳來一陣騷動聲,當田振雨意識到那是鮕鮐準備探頭上來查看的聲音時,他忍不住笑罵道:「還嫌不夠亂是嗯?鮕鮐!把阿福掠下,到位才準放他出來。」


安撫眾人情緒、打掃環境一應事情交待完畢後,他抓著六子回到車頭,捏著對方肩膀把人按在椅上。


他對六子搖頭,說:「我知影你心內不爽快。」


六子哼了一聲,故意撇過頭不和他對眼。


田振雨笑了笑,放鬆了力道:「事情既然已經決定欲做啊,就麥想那多……想愈多、心愈煩,通庄內誰的個性你又不是不知,就算恁阿祖的個性大家也知知咧,何必和自己、和大家過不去?」


「我就是看他不爽啦。」


「就算你按呢講,我也不會安慰你。」他沉默一會,才繼續說道:「欲不爽,就看我不爽好了。」


「你當作我不敢嗎?」六子狠瞪田振雨一眼,沒好氣的拍開他捏住自己肩膀的手。


「好啦好啦。」一聽就知道沒誠意的敷衍應答聲反讓六子僵硬的臉色撐不下去,噗的笑了出來。心情一轉好,他就注意到高分貝吵了一小時多的音樂聲消失了。


「欸?音樂咧?」


田振雨朝他搖頭,朝下方司機的位置比劃了個簡單的手勢。六子瞬間臉色大變,卻又很快地頹然坐回座位上。他挫敗的搓了搓臉,迎上田振雨的苦笑。


「他.媽.的。」


田振雨只輕輕拍了拍六子的頭,轉身走回車長座了。


正在看後照鏡、專心山道會車的司機被他嚇了一跳,方向盤差點歪到天邊去了。


「你、你還在啊!」


他笑而不答,只費力地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抱起螺殼,放在自己腳上,並順手打開點唱機。司機好奇地看著他的動作,像是有滿肚子疑問想問,最後仍只是害羞地笑著,將視線轉回前方,專心開車。


山道彎曲,看來景色都是一樣的──綠色的榕楠林相、蕨類、枯竹、電線桿、民宅紅色的屋頂、綠色的榕楠林相、蕨類、枯竹、電線桿、民宅白色的屋頂、綠色的檜樟殼林相、被覆地面的苔類植物、電線桿、黃色的路線指標、綠色的檜樟殼林相、流失植被的坡面、電線桿、黃色的路線指標和山路邊緣擴建的小客車臨時停車場。


偶爾,當遊覽車削著山道邊緣和其他小車交會時,田振雨會看見山道下方的人類聚落沿著山徑起伏聚散,一簇簇紅瓦白頂的透天厝彷彿某種他不能理解的山中花叢一般,蔓生在山野中。


「那個……」司機突然發出的聲音嚇了田振雨一跳,他眨眨眼睛,看著對方略為帶著困擾的表情,說:「歹勢啊,不過干會使借問一下,你是想欲聽音樂嗎?」


「啊?」


「因為啊……車頂明明無人,你卻切點唱機下,而且一切就是好幾條歌,但是你又無欲唱。我跟你講,你若想欲唱歌,我用DVD放歌好否?車頂無人,開點唱機感覺怪怪吶。」


說完,司機附上一個大大的笑臉,很誠懇的模樣,卻讓田振雨差點笑了出來。他抬頭望望車長座上方的車頂、眼角看見幾隻麻雀從上方對他探頭探腦、爭執卡啦OK的聲音好像又混入了新的家族──而這一切吵鬧的聲音,司機聽不見。


田振雨笑了笑,視線在駕駛區內繞了一圈後,頂著司機困惑又不滿的表情,落在了照後鏡下方,隨著車行而不斷晃動的一串佛珠、兩個分別來自海線上相當有名的媽祖宮和台灣南部最大土地公廟的護身符上。


淺棕色、明亮的反射陽光的透明漆保護住的珠子輕輕撞擊著的聲音,被紅色布面製成的平安符吸納了大半,悄聲的旋轉著。他想起四海宮神桌上也曾經疊過一大沓這樣的東西,只是到最後都霉灰了,實在可惜。


「大哥你想甚多了啊。我是愛聽歌,但其實我不啥嘉意聽到有人聲的音樂。其實你無感覺最近幾年來,那些少年仔歌手唱出來的歌,哪條聽起來都怪怪嗎?咱較早歌手唱得歌,每一句歌詞中間,你實在聽不到幾個歌手換氣的聲,但今嘛那個歌喔,麥講較不呸面啦,每條歌那個換氣換得若蝦呱(哮喘)咧。」田振雨信誓旦旦的說:「聽音樂就好。」


司機哈哈哈哈的大笑了,大概是接受了田振雨的理由吧。但很快地,他又有了新的疑問,在與一輛滿載乘客的遊覽車擦身而過時:「欸欸大哥,借問一下喔……普通時我都是載整車的人客上山,這次卻是要空車上山,是為什麼啊?」


田振雨歪頭想了想,回道:「這喔,真不好解釋。但其實代誌也無真複雜。簡單講起來呢,就是我一個朋友他們登山團的接駁車臨時出問題,所以找我從山下調車起來接他們。」


「噢……」司機恍然大悟的點頭了。


田振雨笑著順勢續道:「啊,對了對了,講到這我就想到,大哥你等下不要把車開到登山口那附近。我朋友有打電話給我講──『他們感覺登山口那附近人太多,不想人擠人,所以把出來的位置稍誇往南邊移一點點啊。』詳細的地點在這。」


趁著等待堵車疏通的時間,田振雨將影印下來的放大地圖遞給司機。對方瞇起眼睛研究後,發出唔唔的聲音表示他瞭解了。


「按呢等下就在這邊這個停車場等他們可以吧?」


「欸?這裡喔?不能更頂高一點嗎?」


「再上去不好停車啊。」


「是喔……但是這歹爬山說……欸?無、無,我是講這也好啦,只是今嘛不知電話聯絡得到我朋友他們否。」說著,田振雨作勢拿出手機,往上方車廂處走。在車廂裡磨蹭一會後,才帶著一副輕鬆的表情坐回位置上。


司機先生如同掮客胡明保證的一樣,確實技術高超。從看見遠方的登山口停車場的指示牌、和來往登山客搭乘的遊覽車會車,以及在狹窄的臨時停車場裡迴轉,都在相當短的時間內完成,末了還拍拍方向盤,對田振雨做了一個相當自豪的表情。


田振雨忍不住笑了。他也拍拍司機搭在方向盤上的手,粗大的手指卻不小心擦撞到車門開關,保養良好的遊覽車車門便在他驚訝的「唉喔」聲中,無聲的滑開了。


早在前座樓梯口等待的六子立刻招呼後方眾人魚貫下車。


「歹勢耶,我無知影這粒按下門就會打開──也好理加在大哥你已經把車停好,不然就危險了。」


司機哈哈一笑,不慌不忙地將車熄火,田振雨趕緊繼續和他東拉西扯,探討了一會登山客和旅遊業業績的成長關係,又就著山風聊了一會山地與平地的差異,直到六子悄然無聲的來到門前,輕敲幾下門後,田振雨終於鬆了口氣,掏出其實沒有任何來電的手機,滿臉歉意的下了車長座。


他跟著六子穿過車與車間的縫隙,眾人已經在停車場入口處整裝完畢。從此處開始,他們會跟著人類的登山客走一小段路,而這大概也是他們這群人這輩子和人類最後一起走的一段路吧。田振雨摸摸鼻子,深呼吸一口截然不同於近海村落的空氣──雖然對不起司機先生,但他們要出發了。


遷移的群眾陸續開步,田振雨讓六子領頭穿過登山口前的小隧道,跟著人類登山客一起走到架設有登山路線和開放程度的指示牌前。隊伍中有些孩子們對指示牌很有興趣,只是群體行動沒有讓他們停下來仔細研究的時間。短暫的擁擠過後,大夥走上了被來往遊客踩踏的相當結實的泥土道路,不多久,道路寬闊處的一頭便看見了供應來往登山客飲食補給的小販售亭。家長們果斷地阻止了孩子對販售亭露出的熱切渴望,在登山客的引導下,穿過了開墾於坡地上的農田,抵達設有人類政府努力建築起安全圍欄的碎石道路。


碎石小徑的一側是崩塌的斷崖,徑道極窄,稍有不甚就會滾下山谷,何況他們還必須和不知情的人類登山客爭道,更是讓所有人精神都緊繃了起來。因而在看見連接著碎石道終點的木棧道與鐵扶欄以後,眾人異口同聲的吐出了一口長氣,隊伍的氣氛也終於變的歡樂了些。


接著的山徑便好走了許多。雖然仍是斷崖臨身,路徑蔓行在林地與岩壁中,但窄處既有鐵扶欄、寬闊處也有山間林木作為防止摔落的安全設施,最容易搗亂的瘋狗阿福也從停車場處就被綁成粽子,交給鮕鮐當行李扛著,田振雨倒也不太擔心眾人安全,總算能安下心來隨著驚呼聲連連的人類與妖怪們,漫步林間。


今日天氣極晴朗,高山的空氣又別有一種澄澈感,陽光觸到樹尖便碎裂成無數金光,斑駁的將影子映在略顯紅色的泥道上,讓踩過這些影子的登山客或妖怪們臉上、身上一時間也投影了斑斕的色彩,相當有趣。忽然間,山徑外側、斷崖下方的溪谷裡升騰起一片細微的水聲,襯得蒙著一層山嵐的對面山頭綠意更深。


直行一段時間,山徑叉出上下兩條。上行者續通登山路徑,下行者則通往溪谷。田振雨看了看人類架在叉道口的紅色警示牌一陣子,便領著眾人越過沒有鏈條封鎖的下行道路繼續前進。


下行的道路有點曲折,但路況還算不錯。托人類好奇心的福,雖然道路並沒有被維修,但仍然結實好走。不一會水聲變大了,但林相卻沒有什麼改變,甚至還有幾叢竹子立在路旁。眾人連走帶滑,陸續下到了溪谷邊稍事休息。其實此處山徑尚不臨溪,但仍有幾處涓涓細流帶來的水窪散布在溪底道路岸緣,逗得人心癢癢,想脫了鞋襪踩過水窪直奔溪裡玩耍。


午餐時間沒有發生什麼大事,除了阿福一度憑著他驚人的彈跳力和毅力,差點逃出鮕鮐的掌控,一路咕嚕咕嚕滾下溪裡,引起一陣小混亂。田振雨沒有參與追捕阿福的活動,他安穩坐在一顆突出岸緣的大石頂端,單手撐著臉頰看著鮕鮐故意用極緩慢的動作從水裡撈狗,覺得自己快要憋笑到肚子痛了。


午後山地開始起霧,六子催促眾人收拾行李出發。愈往上游走,兩側山壁林相愈密。田振雨護著眾人渡溪抵達對岸,又沿著路徑逐漸模糊的山道前進,途中攀爬了幾次坡度尚緩的岩壁,方向轉折了兩次,最後逐漸地遠離了人類常走得道路,進入了古獵道中。


古獵道其實早就淹沒在林海樹叢裡了,恐怕只有山地獵人和野獸才知道道路在哪裡。田振雨不敢託大,就近尋了處寬闊之地讓眾人紮營,三申五令許久山行禁忌和團體行動的重要性後,回頭又讓螢娘取了胡明贈送的燈籠,放了一小搓自己頭髮下去點燃它。被暮色壟罩的林間陡地亮起了一朵顫巍巍的火光,能見度還不及腳下三尺,但奇異地是燈籠所指之處,即使看似無路可走,卻也漸漸亮起一點、一點微小卻明亮的光點,串接著沒入林間深處。


六子看了一會光點,又看了一會疲相盡露的隊伍,問:「你該不會想繼續走吧?」


「物件買來要先測試有歹去無……歹勢,無好笑我知。我是有在想是不是要改作暗時才來出發。」


「你頭殼歹去嗎?」


看見六子投來的懷疑眼光,田振雨乾笑兩聲,只得認真道:「你感覺咱今日爬山的速度是緊還是慢?」


對方一愣,微微低頭思考一會,說:「算……慢吧。」


「那,你算看麥咱明載大約能行多遠?」田振雨招來螢娘,將燈籠挨著自己身側放好,並攤開地圖。


六子湊近過來,就著手電筒的燈光研究起來,半晌後,扣掉體力遞減、迷路、攜老帶幼群體行動等等因素,得出的結論是相當短的里程數。兩人面面相覷,六子看了看周圍很快就累得東倒西歪、毫無戰力可言的村人,煩躁的將筆丟到一旁。


「所以我有個想法……日時這咖鼓仔燈無路用,但是咱那個請來的嚮導……」


──大概被胡明用一個燈籠打發掉了吧。


田振雨頓了頓,視線移往那串漂浮在夜空中的光之路,道:「衫褲攏脫一半下了,歸氣一次把它脫了了,心情也較爽。」


「你……」


「噓,聽我講。照胡明的講法,這咖鼓仔燈絕對不會照出危險的路,所以就算是暗時行動也不要緊,但是那是針對人少的狀況的講法。所以──咱可以暗時找人先去摸路,等日頭出來以後,再照著留下的記號前進。」田振雨拍拍燈籠,對螢娘笑道:「本來是想欲找妳來幫忙,但是今嘛我改變主意了──我自己來去。」


「大人!」


六子一拳揮了過來,打在田振雨的肩膀上。砰!只是空氣響亮而已。


田振雨眨眼看著兩人。脾氣火爆的蛇族冷靜地問他:「那按呢誰要來帶這群人?」


田振雨再次眨了眨眼,六子卻很快截斷他的話頭:「我做不來。」


「……螢娘?」


嬌小的女子婉約一笑:「大人,若是替你提鼓仔燈,請一定給我做。」


「……鮕鮐?」


「……」六子和螢娘都沉默了。


田振雨摸摸鼻子,又提了幾個人選,但若非家世不能服人,就是領導經驗不夠,六子也不願屈居其下。最後,眼看燈籠內燃料殆盡,光點開始不穩定的閃爍起來時,六子和螢娘也達成了共識。


螢娘欠身向田振雨討要了那盞燈籠。


「你留下,我和螢娘去幫你們摸路。」


「欸?」


「欸啥毀。」六子粗魯的對田振雨伸出手:「物件拿來。」


「……我較想欲自己去耶。」


「但是我不想欲留下來。」六子搖頭,拍了拍屁股沾上的灰塵,看了田振雨一眼,續道:「還記得小時候那個暗號吧?我走過去就放一個,大概放到這裡……」他指著地圖上的某個距離,「就停下來等你們。」


「你!唉……好啦好啦。」搔著頭,田振雨無奈的嘆口氣,從螺殼裡翻找出前些日子剪下的頭髮,分了一束給六子。


他分得隨意,六子卻緊盯著他的動作不放,這讓田振雨心裡莫名升起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惡寒感。他重新束起頭髮的動作抖了抖,抬眼看了回去,問:「衝啥?」


「你……」六子沒有立刻接下頭髮,視線仍緊盯著好友不放許久,直到對方搓著手臂雞皮疙瘩向後退了一大步,才揚起眉毛瞪了他一眼:「剪那啥小頭毛,歹嘰嘰!螢娘,走了。」


「……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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