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深沈的悲哀從心底軟軟的爬了出來,沈重地、緩慢地佔領了他的身體,從心底擴延
著,穿透了四肢,一直到腳再也支撐不了地心引力的拉鋸,牽扯著膝蓋撞上緊緊閉起的
門。


他倚在門上,暗紅色的淺淺雕花和浮凸起的劣質鐵材顆粒刺得他額頭有些發痛。


這扇門是關著的。


鑰匙在門內、三合板加壓的廉價書桌上,有許多照片半掩埋了它。


兩個人的合照。


兩個年輕人的合照。


大一的制服日上他不小心潑了他白色制服一身可樂的模樣、系上中秋夜烤時他走路不穩
,手上一盤焦味齊全的烤肉拼滿他肩頭的模樣、初初加入系隊,雖然不是冠軍戰,但一
起奮戰到最後一刻,開心到忘乎所以,抱在一起的模樣、大二一起籌辦系學會的模樣、
大三一起囂張地電了學弟們的模樣、被學妹傳情的巧克力被他搶走吃掉的模樣、大四一
起拼研究所的模樣、他替他慶祝榜首,而他反過來灌他酒安慰他的模樣。


出了社會後他西裝筆挺,摟著他的模樣、他第一次告白的模樣、他們第一次情人節的模
樣、一起出遊的模樣、宅在家裏的模樣……漸漸地,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風景照多過
兩人合照的模樣。


他幾近虛脫地靠著門,一張又一張的數過那些照片,因為太過熟悉而不必張開眼,也能
看見每一張照片上的小細節、想起每一個被固定在照片中的時刻裡的每一個心情。


青春、無憂、美麗的近乎神聖地感動,被絕望的怪獸一點一滴慢慢吃掉,從生活中排泄
出去,消失成虛無再也找不回來。


他想問題並不是那串忘了帶出去的鑰匙,而是不管再怎麼拍門,門內也不再有人會笑著
呼應他的聲音,帶上那一串鑰匙和促狹的笑容,打開家門、打開一道光。


沒有辦法、不管怎麼樣,都沒有辦法了。


心裡空了一大塊,他模糊想起一些什麼,一些他出了社會以後再也沒接觸過的深奧理論
:馬克思、費爾巴哈、恩格斯和黑格爾、涂爾幹又和誰打了什麼架、韋伯又是怎麼和柏
林大學的學生們演講了些什麼東西,而書房裡總是只亮起一盞燈光。


『分手吧──』


他側過頭,誠懇地、平靜的、柔和的看著他說著。


那時候他只隱約的想起了七年之癢這個名詞,然後很想笑。


沒有三流小說、四流電視劇裡面轟轟烈烈的第五者插入、也沒有革命般壯烈地家庭一哭
二鬧三上吊的感情撕裂和抉擇。


就只是時間到了。


一點點的細水終於到了它乾涸的這一天。


好像有什麼聲音從身體裡面「啵」的一聲碎了開來,他舔了舔唇,聲音一點都不乾澀,
清脆的、爽朗的、就像是在球場上聽見教練把他換下場一樣的回應。


『好。』


一換下場,就是十年。


他搬了家,換了工作,存夠了錢,買了一層公寓,寄了喬遷信給許多好友。


當然,也寄給他。


那一天在酒中燈光下看見的他,讓他恍惚間感覺自己被淋了一場雨,抓著的台啤玻璃瓶
觸感一瞬間變成了匆匆地十年重量,半滿不滿地在手中搖晃。


從那天起他又養成了忘記帶鑰匙出門的習慣。


一個月一次、一個月兩次、三個禮拜一次、兩個禮拜一次,不知不覺裡,又過去的兩年
中,總是大聲嚷嚷著要收開門費用的社區管理員也換了三次。


好像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變的,照片裡凝固的笑容也不見了。


他嘆了一口氣,敲了敲自己還沒五十,就再也彎不出漂亮弧度的腰,想起了桌上某張互
相幫忙做柔軟操的照片後方,那片璀璨漂亮的寶藍色天空。


一張很久很久以前,大學時代參加大專盃盃賽的照片。


澄淨的不可思議的藍色,張狂卻又極端寧靜地展示著自己的存在。


那樣的天空。


他倚靠住門板,閉起眼睛,短促地、咬著牙笑了。

 








 

會發現這些明信片其實是個意外。


趙祖均心情頗複雜地抽出最上層、尾端已經滿出信箱口的明信片尾巴,指尖輕輕捻住一
端,將這張來自印度的明信片翻轉過來。


收信人的署名是他,但地址卻不在他家。若不是老班代急著想找到鐘祐岑參加大學同學
會的關係,恐怕他……一輩子都不會看見這些本應寄到他手上的信。

 

祖均:
泰姬瑪哈陵很大,夕陽把它染成紅色的時候,我真相信了這場皇室婚姻不是一場政治悲
劇。

                       祐岑 10/9/09

 

十月九號啊……趙祖均皺起眉頭,又抽出信箱中滿滿的明信片,一張張確認郵戳時間。


九月二十七日,在馬德里發出的信件;八月十一日,在錫蘭發出的信件;七月二十九,
在新加坡發出的信件;六月有五張、五月有四張信件從蘇門達臘寄出;四月有從帛琉寄
回的三張明信片;在更早的明信片堆中,甚至有從美國、英國、德國、歐洲各地說不出
名字的小國、俄羅斯、中國、日本寄出的郵戳。


離現在最近的一張,是從尼泊爾寄來的。

 

祖均:
忘記聽誰說過尼泊爾是最近神的地方。看著這裡人們的笑容,我想我離天堂,似乎也不
遠了。
                   祐岑 11/27/09

 

天堂。


不過是兩個字而已,卻突然刺痛了心底的某個地方。


趙祖均差點把眼睛擠成鬥雞眼的瞪著這張明信片,背後聖母峰攏罩著雪地極光的冷色調
風景讓他微微的急躁起來。


他要上哪裡去找人?


月底的同學會,老班代笑著拜託他,務必要讓已經十多年沒出席的祐岑一定要露面。


趙祖均晃了一下,手中明信片彷彿要呼應他混亂心情似的撒了一地。


五顏六色的明信片,就像公事包裡被仔細收納起來的那張喬遷通知信一樣。薄薄地、每
字每句,都短短地,打開某些記憶。


恍惚間消失在指尖的重量。


趙祖均拿下眼鏡,捏了捏發澀的鼻樑,蹲下身慢慢撿起散了一地的明信片。一張看過一
張,彷彿在確認什麼似地,在腳邊摞起一疊紙山後,他撚起了其中一張泛滿金紅色光影
的明信片。

 

祖均:
我出發了。第一天、第一站,宇都宮這裡的楓葉好漂亮,但是我……好想你。
                       祐岑 10/22/06

 

零六年。


趙祖均眉頭皺的再也打不開,沉默地望住這些沒有祐岑身影的風景。


孤獨的風景。


就算人在國外,也是能夠傳發簡訊回來的。


可趙祖均不敢問為什麼祐岑一丁點消息都不給他,這些明信片也不是寄到她家。


他不敢繼續想下去,匆匆抓起另一張明信片,翻了過來。

 

祖均:
我在北京。兩個月好快。今年大雪,老闆卻不知道發什麼瘋,帶著店裡全部的雇員一起
去紫禁城,說是年終員工旅遊,氣炸了一群人。我看見當年珍妃跳下去的井。大雪下那
口井,看起來很蒼涼。
                       祐岑 12/31/06

 


可是照片裡的風景卻是燦亮陽光下的紫禁城。閃亮的讓人無法聯想起大雪紛飛下的那口
井是什麼模樣。而鐘祐岑站在井邊的模樣,又是什麼樣。


慢慢地抽出一張又一張明信片,他發現鐘祐岑並不全中規中矩的在郵局買明信片,而是
更隨性的,手上有什麼,就寄什麼。


削地極薄的木片、小紙頭、背面空白的廣告單,還有被快門封印起來的,各式各樣的風
景。


無人的小土屋前垂掛下的一串串玉米和辣椒、千鳥起飛的清晨沼澤、壯闊的海上落日、
被環圈住如同一枚戒指似地日全食、泰國街頭熙來嚷往的人群、黑人孩子的回眸一笑、
兩隻牽起的手……


他一張一張的翻過去、一張又一張的疊入了公事包裡的最底層。

 

祖均:
從陝西一路打工到四川,好不容易習慣了這裡的辣味,總算不再辣到脫肛了,可喜可賀。
                       祐岑 3/6/07


祖均:
被我不小心驚起的冠鷺們會飛向哪裡呢?
                       祐岑 28/4/08


祖均:
帛硫的海,清澈的照出了你的臉。我很想你。
                       祐岑 1/4/08


祖均:
第一次看到日全食呢。我想起從前上課時,老師總愛說的敲鑼打鼓救日的故事。我想你
應該比我更熟悉吧。很想你,離開台灣的第127天。
                       祐岑 2/26/07


祖均:
人多的地方,可以不想你。
                       祐岑 9/11/07


祖均:
我想她一定不是在看我。不過,我拜託她,替我看看你。生日快樂。
                       祐岑 12/8/07

 

祖均:
我想你。很想你。我愛你。
                       祐岑 7/15/08

 


一張又一張的疊入公事包。他翻開明信片的手越動越快、越動越快,熟悉的字體翻飛過
眼前,最後一股腦的被扣入了黑暗的公事包裡,層層疊疊地累積成了驚人的重量。


趙祖均喘了一口氣,沒來由的眼眶發熱。


而後幾天,那個裝滿了明信片的公事包被刻意遺忘在書房的角落。


他照舊每天七點起床備課,站在課堂上談笑生風的指點著偌大一張歐洲古代地圖上的圈
圈點點,哪一個城鎮、哪一條河,曾經發生過什麼重要戰役,誰和誰又是從哪裡打到哪
裡,東轉西折,最後從哪裡再起、又在哪裡覆沒。


可是他發現自己最近越來越常對著地圖發呆。


在課堂上小小的雷射筆畫著畫著,慢慢地就停了下來。地圖上小小的地名漸漸變成了一
個又一個的風景,在他腦中跳躍,伴隨著鐘祐岑的筆跡扭曲成了熟悉的聲線,緩慢地、
嘴角上揚的說著明信片上的簡短故事。


後來又後來,歐洲地圖換成了世界地圖,世界地圖上出現了航海線,航海線的邊緣出現
了小小的羅盤。


那些故事。春天的花、夏天的風、秋天的田和冬天的雨。


趙祖均還是把公事包重新打了開來,顫抖著手將那些明信片按著日期塞進檔案夾的隔頁
中。然後他發現,鐘祐岑越來越少寫到「我想你」。明信片上的句子隨著日期越逼近現
在,越簡短。


似乎有趣的事越來越少,而他也越來越不在乎被留在世界一隅的他。


若不是這些信仍舊有收信地址、仍舊在開頭署上他的名字,趙祖均恐懼地想,這些信的
收件人,會是誰?


他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地址。


趙祖均沒有搬家。


從大學時代的租屋處,變成貸款買下的住處。


真正失去聯絡的人是對方。


趙祖均拔下眼鏡,揉著鼻樑,面前是攤滿一桌的信。


一百封、兩百封,只有一封是真正寄給他的,真正從郵差手上收到手的,只有那封喬遷
通知信。


他忽然很想哭。十幾年的光陰,他不懂當年自己怎麼說得出那種話。


離開了、分手了,一百個兩百個「我想你」,他默默在嘴裡咀嚼著,帶著連自己也不清
楚的心情,把尼泊爾的照片貼在眼前,似乎這樣就能穿過明信片上的風景,到達那個人
的身邊。

 

但是這樣的希望,終究也只是一種奢望。


那一天的同學會開始之前,他習慣成自然地走入了鐘祐岑住所的大樓,握著幾經波折才
從管理員那裡拿來的信箱鑰匙,不期然地看見再也沒有新信的信箱裡,靜靜躺了件包裹。

 


致 趙先生:

 

我是台灣派駐阿富汗的駐外記者。這些信,是祐岑沒有寄出的信。很抱歉我擅自將它整
理出來,全部寄給你。但我想,能讓祐岑痛苦的寫了三四封信,最後卻只寄出內容最短
的那封信的你,一定是祐岑最重要的人。這些信原本就屬於你,希望你能看在這些信的
份上,不要太難過。也請你通知祐岑的家人這個消息。

祐岑死了。


他沒熬過手術後的併發症。那天,我沒能阻止他離開軍醫院,那一發流彈本來不會射中
他的。但我的錯……不應該來這裡,叛軍發動攻擊之前,我們就該撤出軍區……醫院已
經收容太多傷患,沒有辦法轉院、沒有太多的醫療資源……

 

 

 


……所有的希望,都只是一種奢望。


從尼泊爾,到阿富汗。


一條短暫的天堂路。


趙祖均捏緊了信。


短暫的、崩潰的,撞上牆壁之前,包裹裡的那些信便滑了出來,像他第一次看見那些明
信片的時候一樣,飛滿地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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