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時候,有人推開了公司頂樓的安全門。他不發一語的走過頂樓空中花園,腳步聲沙沙的竄過韓國草鋪就的草皮,而後俯趴在頂樓的欄杆上往下望。

 

 

    街區裡一片寧靜,只有店家二樓門口、各色各樣缺乏美感的塑膠方框燈箱在夜裡散發寂靜的光芒。他覺得很冷,卻捨不得離開這個讓他驚豔、留戀不已的高度。回想起最早、最早,帶著一腔台北夢來到異鄉的時候,最震驚的莫過於深夜的台北火車站附近,竟然也能出現一種空寂的荒蕪色彩。在他的想像中,這種色彩只該出現在被城市遺忘很久的鄉村地帶的,怎麼能夠出現在外鄉人眼中的台北精華,台北火車站呢。但事實就是如此,夜半的大街裡就連車燈也很少亮起。

 

 

    冷風從身邊呼嘯過去,捲得他縮起身子,臉卻更加的伸出欄杆外,像是渴望急著把滿腔的狂喜嘶吼出來似的。他的身體漸漸、漸漸歪離了欄杆。陡地,有個不屬於現世的聲音嚇到了他。握住欄杆的手因為驚嚇而出力,重重握出了數條青筋,心臟也快跳出來了。他張大眼睛看著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邊的奇怪男人,腦海裡第一個閃過的名詞讓他差點尿濕褲子,竄起無數雞皮疙瘩。

 

 

    男人穿著衣襟大敞的古裝,露出缺乏肌力訓練的平坦胸腹,看似灑脫不羈的扮相卻總被兩旁寬肥的袖子干擾的灑脫不成。

 

 

    那兩條袖子真的很煩,他這麼想。

 

 

    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用古裝出場的男人迎風而立,起先還能氣定神閒的抓下蓋住頭臉的右手袖子,但防不了隨著風勢甩自己一巴掌的左手袖子,如此幾次,就算再神秘淡定,也遮不住男人方正臉上露出來的尷尬了。

 

 

    「咳。」

 

 

    「……」

 

 

    「沒事,不要理我,你繼續。」

 

 

    男人氣勢恢宏的一擺手,然後氣急敗壞的扯下又貼上自己臉面的衣袖,殺氣騰騰的往一邊置放了園藝工具的小隔間走去。不一會,他立刻聽見裡頭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然後男人得意的抓著一條繩子走了出來。可是男人臉上的得意之色很快就消失了,在努力將袖子纏綁固定未果,反遭衣袖左右開弓連續攻擊少說二三十次後,男人癟著嘴,失望的踹了繩子好幾腳。

 

 

    「要、要幫忙嗎?」

 

 

    「不用。你繼續你的事,不用理我。」

 

 

    「……」

 

 

    既然男人這麼說了,他便默默轉頭,繼續凝望著眼前的風景。但同樣的風景卻因為多了人分享而變的毫不有趣,滿脹胸口的King of World的心情也被打散了拼不回來。他氣悶的將下巴靠在欄杆上,腦海裡雜亂無章的想著男人到底什麼時候要走。

 

 

    「唔喔!風景不錯!」

 

 

    「……」

 

 

    私家風景被外人發現的感覺非常差。他抿緊嘴,只用眼角餘光去掃視也走到欄杆邊的男人。

 

 

    男人顯然也對不聽話的袖子厭煩了,竟然裸身上陣,直接把袖子綁在腰上充當腰帶,完全無視他驚愕的眼光,瞇起眼睛咂咂嘴,單手按住欄杆,跳坐了上去。

 

 

    「你!喂!在幹嘛!」風這麼大,很危險的!

 

 

    啟料男人根本不在意他的驚嚇指數快要破表,竟然還回頭對他樂呵呵地扯出笑容。

 

 

    「欣賞夜景啊。」

 

 

    欣賞你的大頭!他嚥下話,錯愕的看著男人雙手大張,閉上眼睛,滿足的深吸一口氣的輕鬆模樣。然後在男人張開眼睛,笑嘻嘻地說:「你也來試試看吧。」時,抖了一下。

 

 

    「……」

 

 

    「不要嗎?」

 

 

    男人歪著頭,視線很快就略過他,重新投入欄杆外的風景中。被一棟又一棟高聳的摩天大樓遮擋視線的風景裡缺乏萬家燈火的壯大之美,也缺乏讓人浮想連篇的地平線景觀。只有冷淡地、充滿距離感的深夜街道在眼前延伸,直到被鐵灰色的高架橋、大樓截斷這條寂寞的延長線。

 

 

    他又抖了抖身體,略略的、小心的接近了欄杆邊。然後他聽見男人在笑。

 

 

    「喂,很舒服對不對?」

 

 

    「……」

 

 

    「你剛剛本來要做的事,幹嘛不做了?」

 

 

    他撇過頭,不看男人。握住欄杆的手慢慢的出力。他很努力的咬住牙。

 

 

    「哎?好吧。看來沒人陪我了。」

 

 

    陪、陪什麼?他有些困惑,但隨即瞪大了眼睛,被驚嚇限縮住了的視野中他只看得見男人爽朗的笑臉,和彷彿慢動作播放一樣動作──男人收起雙手,擺出了超人起飛的姿勢,然後,跳了出去。

 

 

    「啊啊啊啊──!」

 

 

    被嚇到差點魂飛魄散的他不及顧到高分貝的尖叫聲是不是會被投訴,忘記自己雙手還握著欄杆,身體前衝的下場就是差點翻過欄杆,陪著那莫名其妙的男人一起跳樓。他驚魂未定的摸著撞到欄杆的胸口,拚命眨眼看著黝黑而寂靜的樓底馬路。

 

 

    一個人也沒有。彷彿這個城市已經失去了人煙,再沒有任何半夜不睡的夜貓子或悲慘熬夜的可憐人在活動似的,街道很是安靜。當然,也沒有預期中的任何不祥的聲音。

 

 

    他握著欄杆,腳發軟的漸漸滑坐在地上。一輪圓月泛著預示了明天將要颳大風的紅紋,掛在天上靜止不動。

 

 

    「人、人呢……?」

 

 

    「找我嗎?」

 

 

    「啊──!嚇、嚇死我!」

 

 

    剛才那個跳樓的男人站在他背後,歪著頭很困惑的看著他。他蜷縮在欄杆下,低頭摀住褲襠,既羞恥又怨恨的聽見男人的笑聲。

 

 

    「啊哈──気持ちいい──果然還是跳一跳舒服。」

 

 

    「你!你去死!」

 

 

    「欸?為什麼?」

 

 

    男人走了過來,繫在腰間的袖子微微鬆開,在夜風裡顯得更加瀟灑,於是對照的自己越加的不堪。他垂下頭,眼角發紅的咬住了嘴唇,不肯說話。對方卻也不是很在意的走到他身邊,又跳坐上欄杆。

 

 

    「再來一次好了,反正還有時間。咿──哈!」

 

 

    唰──他聽見衣袖在風裡振動的聲音。不久後,在頂樓門的方向,他看見男人滿面笑容的推開不鏽鋼防火門,穿過草皮走近欄杆。

 

 

    男人坐在欄杆上,前後晃動著身體。

 

 

    「真的不跳啊?難得找到同伴的說。喂,你說,這次我用什麼姿勢跳下去比較好?剛剛克拉克跳樓法、空中翻轉三圈半都試過了,要再換個姿勢才行。你覺得原子小金剛怎麼樣?還要一邊跳一邊唱主題曲,落地前要唱完來得及嗎?不過其實我比較喜歡洛克人,但是我又在想,金剛戰士好像也不錯?啊啊對了,金剛──我是說那隻爬到帝國大廈頂樓的那隻──那個動作也很帥吧?雖然我沒什麼胸肌,不過我覺得那是蛋白質和遺傳的關係,非戰之罪嘛啊哈哈哈!」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愣愣地看著如此認真說出讓人難以理解的話的男人。但男人還是一直看著他,微微瞇起的眼睛和漫不在乎的態度像是在嘲笑他似的,難堪的感覺再一次的湧上心頭。他抖著兩隻腳,奮力站起,激烈的隔空指戳男人尖叫:「你去死!」

 

 

    「唔嗯……這個主意不太好啊老實說。你不覺得叫一個剛見面的人去死,就跟在路上隨機攔下一個美女要手機號碼或ICQ一樣失禮嗎?啊,我忘了,現在都已經用Skype了。真是的,時代也發展的太快了吧,雖然說科技不等於時代,不過人類發展的這麼快要幹嘛呢?就像手機那種被實在應該說是惡魔附身的詭異東西,只要能夠拿來打人──我可不是說真的打人,但如果說真的要打人,現在的手機也比不上黑金剛好用,你看過黑金剛嗎?第一代的手機?你一定看過,只是大概忘記了。總之,就像你剛才想不起來黑金剛一樣,人類把東西用完就丟的惡劣性格實在應該改一改啊,你說是不是?」

 

 

    男人親切地笑著,上半身斜探過來,問:「你真的不跳?」

 

 

    他選擇閉上眼睛,用力摀住耳朵,踉蹌的穿過草皮,用力甩上頂樓的鋼門。

 

 

    第二天的晚上,他渾渾噩噩的推開門,沒有意識到自己走近了欄杆。直到大樓風搔得他額頭發癢時他才注意到自己已經非常接近大樓邊緣,脖頸低垂的幅度不必太大,就能清楚看見對街一樓的客廳燈光。他握住欄杆,如同昨天一樣,將半個身體伸出欄杆外頭,深吸一口氣,默默的驚訝台北街頭夜晚的寧靜。

 

 

    他想,即使是出身的那個小村子的夜晚,也不過就是這麼安靜罷了。沒有人、沒有車,就算是巡邏用的警車也只是靜靜的閃著紅藍光鑽過田間小徑。連狗都不太叫。這樣的氣氛醺的他漸漸恍神,意識逐漸迷糊的當下,背後突然傳來爽脆俐落的開門聲。

 

 

    有人踏碎了草皮上的落葉,往欄杆處走來。

 

 

    他困倦的雙眼在看見來人時,立刻驚嚇的睜大了──是昨天那個莫名其妙的男人。

 

 

    「喲!」男人舉起右手向他打招呼。

 

 

    他瞪著眼睛嚓嚓兩聲往欄杆的左側退卻。

 

 

    「你今天也來啦?」男人用一種見到隔壁鄰居似的熟稔語氣說道。

 

 

    「……」他又退了兩步。

 

 

    「啊──今天也是好天氣──怎麼樣,一起來吧?」

 

 

    他拚命搖頭,看著男人的臉像是在看什麼恐怖的異形生物一樣。遲鈍的他到這時候才意識到哪裡會有人連跳三次大樓都還毫髮無傷的!何況這裡還有六樓高!

 

 

    他戒備的瞪著男人。男人自討沒趣的摸摸鼻子,逕自面對欄杆外側伸了個懶腰,頗為開心的做起了熱身操。

 

 

    「一跳兩跳三跳,我來跳,四跳五跳六跳,你來跳,七跳八跳九跳大家一起跳,Jump Jump Jump好運動!嘿!」

 

 

    男人一邊扭腰轉脖,一邊唱著詭異的小調,等到一切就緒後,他單手撐住欄杆,嘿的一聲身影就消失在夜空中了。

 

 

    「……」

 

 

    有了昨天的經驗,他這次只是縮著身子在欄杆邊默默等待。果然沒幾秒後,男人就神清氣爽的打開門,再次走進了頂樓花園。

 

 

    「見──見──見鬼了。」

 

 

    「啊──偶爾的運動一次真好。欸,你真的不考慮嗎?一次就好?」

 

 

    他激烈的搖頭。男人竟然咂嘴,可惜的嘆了一口氣。

 

 

    「人生苦短啊,有時候做一點刺激的事情不是很好嗎?那句話怎麼說的,『跟死亡擦身而過才能知道活著的美好』,是不是?」

 

 

    ──但是那絕對不包括跳樓!

 

 

    「閉嘴。」他紅著眼睛,嘶聲說道。

 

 

    「這肯定有點困難。不然這樣好了,你陪我跳一次,我就閉嘴怎麼樣?這交易應該不錯划算。你知道,人生中很難有幾次的機會可以這樣跳了又跳,跳了又跳。不過Bungee jumping大概是例外。」

 

 

    男人說著,收回向他傳達邀請訊息的手,兩手一張往後仰倒,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視線中。他努力克制著自己不要往前衝去,抓起花園裡的盆栽對準男人跳樓的地方扔下去。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遇上了什麼東西。他拒絕去深思那個男人是什麼身份,彷彿不要去想、不要去意識到,就能夠從不知名的恐怖中保護自己似的。他抱住了自己的頭,但不遠的另一側,男人又開始說起話來。

 

 

    輕鬆的、愉悅的語調迴盪在空氣中。

 

 

    Bungee jumping其實滿好玩的,就跟我現在在做的事情差不多,不過應該會比我現在在幹得事情危險多了。」

 

 

    「……」

 

 

    「但其實我不太懂人類為什麼這麼熱愛Bungee jumping。我以前聽誰說過──誰呢?阿修嗎?還是九九?總之,管他呢,反正就是有人這麼跟我解釋過那些跳Bungee jumping上癮的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好像是這麼說的吧:『活著,然後死了,又活著。』你不覺得這句話說得挺好的嗎?你想找死,可是又不想真的死,所以你去跳了一次Bungee jumping,不管從哪裡往下跳,杜拜塔、大峽谷、任何你喜歡的地方,在身上掛好繩子,擺好姿勢,然後咻!」

 

 

    男人跳下去了。

 

 

    「你死了一次。」這次男人選擇站在欄杆上,右手在額前搭棚瞭望遠方,「覺得靈魂飛了出去,可是繩子收縮幾次之後,你漸漸的把靈魂找回家放到該放的地方,然後你開始想起一些事情,生死關頭會想到的事情。」

 

 

    男人把自己當成一隻鼯鼠,大大的張起衣袖向下滑翔。而他只是喑啞著聲音說:「屁。」

 

 

    「何必呢。人生就是這樣,偶爾會比當歸還大條。」

 

 

    他想:這男人是個瘋子。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的夜晚也是如此。他來到公司頂樓,男人在他之後。男人簡直跳樓跳上了癮,最高紀錄一個晚上可以跳樓跳上二三十次,姿勢不重複,也不忘問他要不要一起。

 

 

    他終於受不了了,不知道是第幾天的第幾次,在男人已經擺好姿勢準備鯉魚躍龍門時,他衝過去,精神緊繃、驚恐又疲憊的,抓住了男人的後腰衣帶,把人從欄杆上拉了下來。

 

 

    「你有完沒完!你有完沒完!你有完沒完!你有完沒完啊啊啊啊──」

 

 

    「啊喲,我還以為你要把我推下去咧,嚇了我一跳。」

 

 

    「推你下去你會不跳嗎?會不跳嗎?你以為我不想把你推下去嗎?莫名其妙!神經病!幹──不要再跳了!」他崩潰的雙手摀住了臉,嚎啕大哭:「不要再跳了……」

 

 

    「為什麼?」

 

 

    「我怎麼知道!不要再跳了!」他哽咽的幾乎說不出話來,「你神經病,你要跳幹嘛不找別的地方去跳,那邊101不是很高嗎?幹嘛不去那裡跳更爽。滾開,去死。」

 

 

    「看來你壓力滿大的。」

 

 

    男人竟然只是同情的這麼說了一句,這讓他更崩潰了。他隨手抓起手邊的什麼東西,用力朝男人扔過去。

 

 

    「你懂個屁!不懂就少在那邊屁!」

 

 

    噹,花盆碎裂在牆邊。

 

 

    「閉嘴!」

 

 

    男人走近一步:「你覺得人生很可悲嗎?」

 

 

    「干你屁事!」

 

 

    「爭吵、嫉妒、挫折、失敗、恚怒。李如傑,男,32歲,電腦工程師,某國立大學生命學系畢業,被女朋友兵變,雖然依舊維持良好朋友關係,但從此對自己充滿不信任。家人關係並不良好,雖然自以為對家人有長子的責任感,但不耐煩、充滿質疑而且嫉妒弟妹可以坐享其成家人的關愛。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事、有目標,但無法完成時總是不可避免的對自己生出厭惡感和──絕望。」

 

 

    「你、你說什麼?」

 

 

    他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突然間變得無比冷漠的男人。

 

 

    「對家庭充滿厭煩,對工作也毫無興趣。煩人、無知、守舊、奴役和威權過甚的上司及死人一樣毫無生氣的產業願景、庸碌無能的同事屢屢讓你覺得大材小用,龍困淺灘。無法放鬆、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開始責怪所有人。衝突、矛盾、自我厭惡、對他人的厭惡、挫折、害怕、失敗、無能為力、爭吵、指責、放棄,和絕望。」

 

 

    毛骨悚然的感覺攀爬上了他的背脊和腦袋,他口乾舌燥,看著語速漸輕、漸慢的男人,說不出話來。

 

 

    「你知道壓力從哪裡來,可是你改變不了。你告訴自己改變──所有試著改變的努力──都是沒用的。」男人看著他,暗夜裡似乎只有男人的眼睛還在發亮,讓他無所遁形,「然後有一天,你看著窗戶。陽光很好,風也很舒服,但你覺得這世界還是少了一點什麼。老闆又來找你麻煩,工作永遠也做不完,你茫然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繼續走下去。於是你打開窗戶,往下看。」

 

 

    那天的情景在眼前重現,他乾嚎著,即使緊閉眼睛仍然無法阻止腦海中浮現出畫面。

 

 

    「車子很多,路上的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方向、自己的終點和自己的目標似的一直往前走。你看見別人都在前進,只有自己被困在原地,可是你已經放棄掙扎。於是你想,這裡不夠高,辦公室只有三樓。」

 

 

    然後他離開座位,拿著菸和打火機從消防樓梯走上頂樓,打開生鏽很久的鋼門。其實頂樓的空中花園從老房東去世之後就一直沒人管理,草皮已經枯死的不能再死,變葉木和其他小盆栽也垂喪著枝葉。到處都是菸灰和垃圾,還有幾個酒瓶滾在地上。他走到欄杆邊看了看高度──『還可以』──這麼想之後,他趴在欄杆邊看了一會天空,暖洋洋的陽光曬在身上很舒服,樓下老闆找不到他的怒吼聲很清晰,但他不想管。

 

 

    他拿出菸,機械的吸入、吐出,然後撚熄。

 

 

    他坐上了欄杆。

 

 

    他哭了出來,世界只有一瞬間翻轉過來,而後便進入了永夜。

 

 

    男人無機質的聲音在耳邊說:「你覺得我瞭解你嗎?」

 

 

    事已至此,他有一瞬間不知道該先說出哪個想法,只能任由思緒輾過腦袋,最後張口結舌瞪著男人,「為什麼?」

 

 

    「該回答這個問題的人不是我。」

 

 

    「……滾開!關你什麼事!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吧!講得、講得好像很瞭解一樣,什麼絕望啊、什麼自我厭惡啊!關你什麼屁事!我、我愛怎樣就怎樣……」

 

 

    男人沒有移動步伐,只看了一眼欄杆外。

 

 

 

 

    他愈加的勃然大怒,「那又怎樣!我、我不知道你從哪裡知道我那麼多事,可是、那又怎樣?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我自找的不行嗎?我夠累了!每天從早到晚做這個做那個,老闆只知道叫你三分鐘之內把他要的東西生出來,鳥你什麼程式什麼bug眼睛瞎了是你的事三天沒睡只會叫你把東西生出來以後再睡,遇到奧客只會叫你出去擋,反正花錢的就是大爺,奧客又怎樣?還不是要跪下來抱他們的大腿舔LP!做錯一點事情、沒拉到一個客戶、跑掉一個客戶、連同事吵架也都怪到你頭上,叫你小心回家吃自己,反正新鮮的肝有的是,誰管你身體哪裡壞掉?回家、好,回家,回家以後休息個刁!誰都不會記得你是誰,碎碎念、碎碎念,大哥又怎樣了!他媽的我願意當第一個出生的嗎?又不是我自願第一個出生的,只會跟我講『要有當大哥的樣子』不覺得太不公平了嗎?就因為是大哥所以什麼都不能做,不可以給弟弟妹妹做壞榜樣,所以全部的家事都要第一個做,自己的做完了還要去幫弟弟妹妹不然就是少爺!就是讓弟弟妹妹服侍你要不要臉!出去玩弟弟妹妹花你的錢天經地義,什麼事情都要先考慮到弟弟妹妹然後想到爸爸媽媽接著爺爺奶奶叔叔伯伯阿姨姑姑他媽的誰還想得到你!做錯一點事情就要被說帶壞弟弟妹妹挨揍!然後呢?你是誰?他媽的我每天早上醒過來都想問我自己我到底是誰!」

 

 

 

 

    他喘口氣,抱著頭慢慢滑坐到地上,「為什麼要這麼累?」

 

 

    「活著嗎?」

 

 

    但他沒聽見男人的問話,只是茫然的抱著頭說:「我也不想這樣啊……我也想,一直往前走,像別人那樣,都知道自己要走去哪裡……可是我就是找不到方向。我跟本不知道該怎麼辦,沒有人告訴我該怎麼辦。」

 

 

    他嗚咽著說完「我好累。」後,便不再出聲,只靜靜的任肩膀抽動。

 

 

    男人的聲音卻總是不識時務的響起:「你後悔了嗎?」

 

 

    「後悔?後悔什麼?」

 

 

    「跳下去。」

 

 

    他茫然的瞪著男人,而男人看著欄杆外,然後他答非所問:「我討厭我自己。」

 

 

    「喔?」

 

 

    「對、很討厭。明明很討厭,卻要裝出很喜歡,明明很想笑,卻要假裝很傷心。假的,噁心死了。賤。」

 

 

    「嗯。」

 

 

    「難怪這麼討人厭。」

 

 

    他又把頭埋回膝蓋裡,但男人卻對他說:「你很誠實。」

 

 

    他受了驚嚇的哈哈大笑起來:「誠實個刁。」笑聲甫落的瞬間,他看見月影滑過男人的臉,帶來些微的轉變。他愕然的看著對方脫去無機質生物一樣乾硬堅固冷漠的外殼,恢復了一開始見面時那種張揚的「生氣」。

 

 

    男人站在欄杆邊,笑著問他:「不然問你一個問題吧。如果過去的你,和未來的你一起跳樓了,你會想要救哪一個?」

 

 

    「啊?」

 

 

    「你會救哪一個?你想救哪一個?或者,哪個都不救?」

 

 

    「這個問題要幹嘛?」

 

 

    「好玩。你也可以把它當作:『如果老媽老婆一起掉進湖裡了,要先救哪個』這種蠢問題,不過我自己認為這個問題要比那個問題好多了,格調啊還是哲學啊運動你的腦子的程度都更高。這是個好問題,好問題,不問嗎?」

 

 

    「……神經病。」

 

 

    「你覺得呢?快說──」

 

 

    男人雖然嘴上催促著他,但卻擺著一副隨便、怎樣都好的神情在等待他的答案。他看著對方,愣愣地重複了一次男人的問句:「過去的……我和現在的……」

 

 

    「不對,過去的你和未來的你。」

 

 

    「過去的和未來的,要救那一個?可是我已經沒有未來了啊。」

 

 

    「假設嘛,假裝有。那句話怎麼講的?科學就是要客觀,旁觀者清,反正都沒有了──爛到脫褲底的過去、沒有變動的現在和一片空白的未來──就可以更客觀的回答了不是?」

 

 

    「你講話真的很賤。」

 

 

    「常有人這麼說。怎樣,決定好了嗎?」

 

 

    他閉上嘴,挫敗的閉起眼睛。夜半無人的辦公大樓頂樓上一旦沒有抬槓的聲音就顯得死寂冷清。風唰唰的掃過地面,他還是聽不見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的心跳聲和活動聲。寂寞的感覺漸漸湧了上來,驅使他踉踉蹌蹌的站到了欄杆邊往下望。

 

 

    仍是一片空曠的街道,只有廣告燈箱微弱的閃著光芒。然後他虛脫似的跪了下來,小聲的、難為情的、壓抑著哭腔地說:「我要救……救、抓住、那個、我想抓住……過去的、的……我。」

 

 

    「雖然很討厭?」

 

 

    「對。討厭到只想幹,斃了他。」

 

 

    「喔?」

 

 

    「可是、沒有辦法。沒有辦法、沒有辦法,」他呻吟著,嘔吐似的嘔出了一句話:「我想回家……我、我想要去……去喜歡……他……努力……我、我還是……」

 

 

    「既然如此,那,就陪我再跳一次吧!」

 

 

    「咦?」

 

 

    這是什麼發展?一般誰問完真心話大冒險以後,誰會說出「再跳一次樓」這種鬼話啊!他驚嚇的看著男人一把揪住他的衣領,身體重心瞬間一空,回過神來人已經被放到欄杆上,顫巍巍的直接與下方最近一層遮擋雨棚也有五樓距離的街道面對面。

 

 

    他馬上開始掙扎:「放開我!誰、誰要跳啊!」

 

 

    「安啦,都已經跳一次,有經驗了還怕什麼。」

 

 

    男人也跳上欄杆,一雙眼賊笑得讓人火大。

 

 

    「你白痴啊!跳下去哪有命在!」

 

 

    男人歪頭困惑的看著他:「有啊,我不就跳好幾次了。」

 

 

    他氣到差點說不出話來:「我跟你不一樣!等等,你是人是鬼?怪物?外星人!」

 

 

    「啊哈!這個問題真沒禮貌。」男人笑了,雖然嘴上說沒禮貌,但臉上卻是一副開心的表情,抓著他的衣領,只留給他一秒鐘的微笑:「我自己也不知道耶。走囉!」

 

 

    唰──令人恐慌的失速感、身體衝撞大氣時被空氣擠壓的疼痛,他瞬間放大了瞳孔,想起那天下午的一切。連續響起的碰撞聲、車聲、人聲、從身體裡流出去的溫度還有微弱的,從自己心中喊叫出來,漸漸強烈的尖叫聲:「救命──!」

 

 

    嚓!

 

 

    有幾秒鐘的時間他根本回不了神,內心裡明明知道靈魂是不會有靈魂從腦殼飛出去的感受的,但他還是覺得靈魂已經像風箏斷線飛出去,抓不回來。他丟臉的癱在地上,只記得要用雙手摀住褲襠。而後在旁邊人的對話聲中,好不容易才慢慢想起剛剛發生的事情:男人不知從哪裡抓出一把木刀,刀尖朝下,奇異的聚集起了一小點黃色的光芒,隨著兩人墜下,光芒也也漸漸增漲,直到他聽見了一聲詭異又尖銳的爆炸撕裂的聲音後,明明就在火車站前跳樓的兩人卻跳進了一片純然的黑暗中。

 

 

    回到到此處,他忽然有點不太清楚那個喊叫「救命」的尖叫聲到底是自己發出的,還是那個倒楣站在他們落地點附近的男孩發出的。他只記得黑暗裡有人把短短的「救命」兩個音節喊得像是在坐雲霄飛車一樣,等聲音終於落地,他也站不起來,只能癱在地上遮褲襠了。而那個男人竟然還能神清氣爽的和人打招呼!

 

 

 

    「喲,你在啊?」

 

 

    「我宰了你──!」

 

 

    「欸欸!有話好說!又沒壓到你!」

 

 

    「人嚇人會嚇死人的!」

 

 

    「真的嗎?」

 

 

    「你去死!」

 

 

    「慢!慢!別這樣嘛,冷靜一點。我以為你已經習慣了說。你看,三不五時就會有東西想偷襲你。」男人用木刀戳戳他腳底下的一團暗黑生物,笑得陽光燦爛:「好歹看在我幫你壓爛了這玩意,放過我吧?」

 

 

    「……我回去了。」

 

 

    男孩看看暗黑生物,又看看男人,拉下臉來提著燈籠轉身就走。男人趕緊拉住他。

 

 

    「等一下、哎!等一下,有件事情要拜託你!」

 

 

    「拜託啥小!宰了你嗎?那我會非常樂意!」男孩激動的燈籠都快甩到男人臉上了。

 

 

    「等我時間到了再說吧。欸,真的啦!小事而已,」男人一邊陪笑,一邊指著躺在不遠處的人說:「這個人,能不能拜託你送他回去?」

 

 

    「啊?」男孩挑高眉,掃了一眼所指之處,頗懷疑地問:「你腦袋抽筋的用暴力打開陰路,就為了把他送回去?」

 

 

    「欸哈哈哈哈……」

 

 

    「自己造的孽自己處理。」

 

 

    「不要這樣啦。」男人臉色苦的不能再苦了,「拜託……我不認識路啊。」

 

 

    「……」

 

 

    「那個,就是有點複雜……你也知道打開空間沒什麼問題,可是時間就哈哈了。」

 

 

    「所以呢?」

 

 

    「所以我就想你可能這時候應該會在這裡吧……」男人搓著手,小心翼翼的說。

 

 

    「我回去了。」男孩立刻轉身。

 

 

    「啊啊拜託!平夜!大爺!行行好!」

 

 

    「行個你大頭好!」葉迎曦──平夜君──差點拿燈籠打爆眼前這王八蛋的頭了,他瞪著男人,「帶著一條鬼跑來跑去有多麻煩你不知道嗎?而且他看起來就是付不出代價的那種!救他有什麼意思!」

 

 

    「啊哈哈哈。我知道啦。不然這樣好了,這趟單程的代價我幫他付。吶,這樣夠嗎?」男人說著,很快便自己動手剪下一小撮髮來遞給葉迎曦。後者瞪大了眼,無法置信的樣子。

 

 

    「你值得嗎?喂喂,這傢伙真的跟你沒什麼關係啊。別不把自己的命當命看。」

 

 

    而男人只是滿不在乎的笑,「我不打算自比韋馱,但就像高峰妙一樣,只要有一瞬間的花開就值得去試試。」

 

 

    葉迎曦自然明白男人所說的是韋馱菩薩因高峰妙懺悔前愆而重又護佑的那段公案,但他看了看男人和終於能漸漸坐起來的靈魂,也只能嘆了口氣,接過男人的髮擲入燈籠中:「算了,你開心就好。」

 

 

    「謝啦。」

 

 

    葉迎曦只是揮揮手,一把揪起李如傑的靈魂沒入黑暗中。那裡有一條只有平夜君的燈籠才照的見的小路,蜿蜒的誰也不知道會通向哪裡。而後黑暗散去,男人一點都不驚訝自己竟還站在辦公大樓的頂樓花園裡,他只定定看著東方天際暈染上的紅霞,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背後的鐵門被打開,有人走了過來。

 

 

    「房、道、天!」

 

 

    他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微笑:「喲,酈姊。早安!」

 

 

    「……我以為你不打算處理李如傑了。」

 

 

    「怎麼會──我很敬業的。」

 

 

    但酈書平對房道天的自我評價答以不齒的噓聲。她站到房道天身旁,用手撂了撂散亂的鬢髮,冷道:「那你自己說說看吧,敬業到讓客人崩潰的打電話來投訴:『為什麼又多一個跳樓的了!』這種狀況,該怎麼辦?」

 

 

    「欸?是我嗎?……酈姊,等等,妳想幹嘛?」

 

 

    酈書平溫柔一笑,單手鬆鬆的靠在了房道天的後衣領上:「我看你好像也滿喜歡Bungee jumping的嘛。來,乖,我成全你,變成地縛靈以後就可以跳到不想跳了還不能不跳喔。」

 

 

    「不、不是這樣的吧!聽、聽我說──酈姊!我有苦衷的!」

 

 

    當然房道天的道歉和苦衷有沒有得到酈書平的認同是後話了,只是據楊修的了解,後來有很長、很長、很長的一陣子,房道天都不敢進踏社區一步,而又據百宮強大的八卦網的了解,房道天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看到Bungee jumping的設施都會不由自主的掉下眼淚來。不過究竟實情如何,重點並不在房道天身上,而應該稍微的把鏡頭拉遠一點,看一看板橋地區某間醫院的某個病房中,有個長年不醒的植物人竟然奇蹟甦醒過來這件轟動社會的地方新聞頭條,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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