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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進酒館】

 

 

這是個溫暖的冬夜,雖說如此,卻也是雪前的天色。趙之初獨身走在路上,只拉緊身上那已有數處破洞的布披風,倒不管未紮束的長髮如何飛纏在臉上、脖頸甚或衣釦裡,活脫脫就像個乞兒似的。


他走得緩慢,背卻挺直,一雙眼慢慢地溜過街邊人家。有那坊門未關的里宅裡邊露出幾片暖色燈光,幾位婦人手裡捏住麻苧,三五站著邊呼哨頑童用飯,邊互相嘲弄著家長里短街巷諸事;而男人們正收拾日間農活的拾計,面上雖半是憂煩天色不好,卻也半是勞動筋骨後的鬆快。有些相約飯後上酒館或現時便命孩子們沽了酒來的爭執聲便這麼傳了出來。這些景象讓趙之初站住腳,直看到里宅內婦人驚疑不定的上前來關坊門,他方舉步離去。


來此本是意外,他卻是不信既來之則安之的──總有些事情追著他,或他非得從中生出些事來。


趙之初慢慢走著,穿過大半個街坊,忽地一陣風來,夾了點雪片抹黑他兩眼。他不急著撥清雪片,卻在回頭時,見著背後那綿長的蜿蜒青石小徑兩側已是一片鴉黑,只有人們合宅歡聚的聲響隱在榆木之後,斷續又難辨。他愣了一愣,再回頭,眼前只賸一方酒招後頭還有燈光撒在青石徑上,而來時路已隱入夜色,往前去卻不知這青石路通往何方。


趙之初終究是走得累了,他又緊了緊布披風,單手掠開酒招,推開酒館木門。出乎他料想的,酒館內人竟不少,約莫坐滿八成,只餘下冬日裡不討喜的門窗邊位數個。他看了半晌室內人群,在其他酒客受不了門外穿堂進來的冷風,對他抱怨幾句後方挑了個窗邊的位子坐下。


跑堂小二很快過來,卻不是來招呼他的。趙之初見小二手腳俐落地收拾了一桌酒吐客人,重整菜餚和桌面,又用極快的步法穿過酩酊大醉的躺地客人,鑽進後堂,不一會又托著四大木盤,腋下挾著一桶清水跑過來。期間不忘呼喝後堂快些傳菜、又不忘對著館內某處眾人圍合的一桌呼喊些什麼。如此來去數回後,小二方注意到館內又新來一名酒客,趕緊陪著笑臉迎過來。


「失禮失禮,勞您久候,這位客人想吃些什麼?牆上左邊兒是菜單,右邊兒是酒水單,若想食用些糕點也是有的。」


趙之初靜靜看去,一板竹牌上書仙酒、堯酒、乳酒、菊花酒……將進酒並各式南北茶品糕點品項,高掛在館內極是招人注目的酒甕牆邊,他不忙著點菜詢味,只又看了另一邊書有狂草《將進酒》一詩為飾的壁面。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小二咦了聲,頗是不解地搔著鬢邊,正想開口時,彼端酒館中心處卻忽地傳出笑鬧聲:「來!有沒有人敢跟我賭?贏的人我請喝酒!」


小二臉色大變,竟不及向趙之初招呼一聲便急急過去。而後那處人群中又笑鬧開來:「小張來!和我賭鐵錢兒正反面,輸了可是要扣你薪俸啊!」


「老闆別啊!我正忙著呢!你沒見滿酒館的客人嘛!再說你一月才給我那幾個錢,怎麼跟你賭這個。別玩了,求你認真工作些吧,老闆,你一月內輸出去多少酒我都不敢算啦。」


小二的話立時便在酒館客人中傳開了,趙之初聽見先前的那把嗓音佯怒道:「你個臭小子,當眾損我啊?明著要我給你加薪呢吧,別想,先贏我一把再說。來來來,正!」


「老闆──!」


「正!正!正!」


「我壓反!」


「反面兒!」


未幾,喀喇一聲,便聽酒館老闆洋洋得意地道:「正──小張,扣你薪水啦。」


「……老闆,我還沒開口呢。」


趙之初見小二垮著張臉,嘆氣連連地從人群裡鑽出來,卻不是來趙之初這桌,而是轉進後堂,搬出一甕酒來。酒封打開,女兒紅辛烈的味道便引的人群又是一陣躁動。趙之初勾勾嘴角,那廂賭桌又輪番上了不少酒客,將將館內酒品賭上一輪時,忽然人群卻靜下來,原來有人指明要和老闆賭「將進酒」。此酒價高,聽旁邊酒客說亦是量少,眾人正猶豫著是否起鬨老闆賭酒時,老闆卻已先一步大笑道:「有何不可,小張,拿酒來!」


「……諸位給我做個證,回頭老闆您挨罵了可不能算我頭上。唉。」


接著便是喀喇、喀喇、喀喇數聲聲響,嘈雜喊著正反面的聲音倒是同一了。不多久,眾人倒吸氣和失望的罵聲也是一同響起,只有老闆還哈哈笑著,反催促小二快進後堂拿酒。


酒一拿來,起初並未聞得什麼酒香,趙之初和那桌隔得遠了,只聽見眾人衣物窸窣的聲音,似是因酒品珍釀而不敢唐突似的。直到一碗碗盛滿清亮酒水的碗在人手中傳開來,趙之初才稍稍嗅到某種清甜之味和看見牆上草絕了的那幾個字:「將進酒, 君莫停」,於是他笑出聲來。


「老闆,還賭不賭。」


那廂靜了一靜,數人半轉過身來看著趙之初。趙之初卻只抬著下巴,半瞇住眼回看著那桌。


「這人誰?」


「不知道吶……你們誰見過他?」


「頭回來的吧……哎,別說,你們瞧那眼神……」


周遭議論的人聲很快停住,酒客紛紛讓開半步,卻仍不能讓趙之初看見老闆。


「賭,當然賭!」


趙之初並不移動身子,仍安坐在窗邊。


「你過來。」


眾人一時驚愕,「好大的口氣……」便連老闆也怔住半晌方說:「這位客人有趣,不若過來這兒吧,這地暖,又光亮。」


趙之初嘿嘿一笑:「這兒地好。你若不過來,便拿酒來。」


已有幾名忍不住氣的酒客要掄拳頭了。幸得老闆反應極快,笑道:「我拿酒來,卻不過去,人老了怕冷得很,這位客人見諒則個。小張啊,拿那罈子極好的杜康來。」


趙之初面色一沉,朗聲道:「『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若這賭鐵錢有意思,這袋子裡錢便都是你的了。」說畢,手起袋落,一沉沉布袋砰的掉進人群中,隨後便聽見酒客的驚呼。


「這這這這這這這……」


「這有多少啊!」


「沉成這樣,少說幾百鐵錢……」


「我瞧不只……」


「唉唉別說了,快紮起來。」


「客人您誤會了,我們賭這鐵錢就是小玩意,不賭氣的。」


趙之初也笑,卻笑得他桌邊幾人快快的收拾了桌面跑開。


「我也不興賭氣,就是覺得這『將進酒』三個字好。你若不過來就算了,我便在這兒跟你賭吧。」他不理會人群中鬧出的「看不見怎麼賭」的聲音,沉吟一會,續道:「可我又覺得只賭正反面不夠意思。這樣吧,我出題,你擲錢,以三題為限。若是正面,便你來答,反面便算我輸了。」


「這什麼奇怪的規矩……」


「怎麼?你不賭?」


只聽那桌裡各式聲音都有,吵雜了好一陣才又聽見老闆的聲音:「好,賭了。」


趙之初一笑:「這便開始吧。」


那桌復騷動起來,忿忿地說話聲幾乎要掩蓋住拋擲鐵錢的聲響。趙之初索性閉眼,雙手抱胸靜待。


喀喇──「正面、反面?」


「正面。」


那廂窸窣一陣,嘩地喧鬧開來。然而趙之初只是不耐煩地撇嘴角,道:「出題了──我自太原來,便猜我是誰吧。」


「……」


館內瞬時靜默無語。仍被包圍在方桌中心的老闆不語良久後,卻突地搥桌大笑:「好問題!好問題!自然是我輸了,小張,倒酒!」


將進酒很快便遞上來。從小二手中接過的那碗酒與適才初見時並無不同,在燭光下微微泛著澄澈透亮、如水般的色澤,卻也就是水一般的模樣,遠遠不及竹葉青或燒春、酒露之流,自然香氣也是遠遠不能比的。


如此酒何來魅力,令滿館酒客趨之若騖?趙之初擎碗嗅聞許久,仍是想不透,便也不想了,一仰脖就著眾人艷羨嫉妒神情和狂呼牛嚼牡丹等痛心之語喝下。但酒甫入口,舌根處便湧起一股甜味,自然生津,入喉時便覺微辣,直至下肚後便有點點暖意緩慢升起。與世上酒品相較,雖不突出,反覆咂口數次竟也漸漸覺出味來。趙之初點點頭,揚聲道:「再來。」


「浪費啊──浪費啊──」


「傻瓜,那是多好的酒,就這麼囫圇喝下去!」


喀喇──「正面、反面?」


「正面。」


「……出題吧。」


趙之初放下酒碗,立即有好事者搶去,輾轉回到酒館小二手上。他沉吟半晌,不覺又咂口數次,方道:「仍是這題吧。我從何處來?」


一時間酒館內眾人無一個雙目不大如牛眼的,唯有老闆幾乎要笑岔了氣,又是拍桌又是撫胸,激動許久才答:「是我輸了。小張,再倒酒!」


「……」


二飲將進酒,入口之感又似別有不同,甜味轉甘,似米似黍卻不能捉摸清楚的香氣縈繞在鼻間,趙之初閉眼靜靜體會半晌,終是放棄尋味。他睜眼看向眾人,下頜微抬,眾酒客們不知為何竟齊齊後退一步。他終於見到被包圍於酒館中心的老闆。老闆年紀約莫五十開外,一簇文人鬚綴於頷下,方巾綰髮,別有一種風流意態。趙之初與酒館老闆對望一會,雙雙笑了出來。


喀喇──「正面、反面?」


「正面。」


「請說。」


「既已問過我從何處來,本應當再問我往何處去。只是若這麼問了,便落俗套,那就不有趣了。我便這麼問吧──我從何處來。」


館內眾人看向趙之初的眼神已從艷羨嫉妒痛心轉為如見瘋人。不等老闆思索出個所以然來,紛紛趕緊退席離場,只餘兩三人仍不敵酒蟲作怪,守在桌邊等著老闆與自己對賭。然而老闆此時卻不笑了,慢悠悠地摩挲著酒罈,道:「客人的性子有趣,問題亦是有趣,想是經歷過些事的,卻還不知禪謎雖有趣,究竟不離本心嗎?那麼客人既如此問,我便如此答吧──心中既有定見,再問他人就不美了。」


聞言,趙之初怔怔看著老闆,口腹中將進酒那清甜氣味忽又湧上來,綿細不絕,熏蒸的他有些失措。他張口欲言數次,最後仍是嚥下話語,哈哈大笑:「是我輸了。」


「承讓、承讓。」


「那便這樣了吧。」趙之初呼出長氣,揉揉脖頸,無視旁人的怒瞪將長腿一跨上桌,背倚著酒館牆壁,給自己挪個舒適位子,倦極了的閉上眼睛,忽然又想到什麼似的,低聲道:「我姓趙。你牆上那詩,是好詩。」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TC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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