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禁,慎入

 

 

 

 

 

 

 

 

 

 

 

 

 

 

 

 

 

 

 

 

 

湛平步入官邸時,已是滿目瘡痍的修羅景象。血腥味彷如布疋般覆在他鼻前,揮之不去,足所涉之地無不浸潤血水,饒是久經江湖事的他也掩不住那直竄心窩的嘔心感覺──他不敢信這是趙之初做的。

在他後頭隨他星夜奔赴官邸的眾人也被震懾住了,有許久時間竟無一人敢踏入官邸中。不知誰在人群中喃喃唸了佛號,附和之聲漸漸響起,然而更多的卻是人群推擠、閃避著他人嘔吐的聲響。

青州豪俠朱雲鋒上前推了推他,沉聲道:「湛公子不若先避開吧。」

他愣上一愣,胃中翻絞著先前就著食水胡亂吞下的餑餑,搖搖頭,又搖搖頭。

「我尚能支持。」

朱雲鋒瞧他一眼,並不接話,倒是旁邊已嘔過一輪的同門師弟郭節顫巍巍的搶進門來,咬牙道:「趙、趙之初這惡徒!竟──竟──今日必要手刃那魔頭,告慰天下蒼生!為郅大人復仇──!」

湛平一驚,卻是不及攔住背後眾人,只得嘶聲大喊:「先救傷者要緊!」然卻是連他自身在內都不信這郅家官邸內還有人活著的。

官邸外頭綜橫十三州、或欽慕郅伉直一生為官廉潔公正行誼、或曾受過郅伉直點滴之恩的大小舊部一擁而上,四散開來。朱雲鋒陪著湛平從外門至正堂、書閣一處處尋來,往來者如不是搖頭,便是嘆氣,幾名血性漢子更是擦不完淚,面上顏色愈見兇惡。

「那趙之初──」

「趙之初──」

「血債血償──」

「不共戴天之仇──」

湛平愈聽愈是心驚,幾次想發話讓眾人冷靜下來,別作計議,卻讓朱雲鋒用眼色勸止了。朱雲鋒捏住他手,悄聲道:「有什麼話都慢些說,讓大夥四處找找,你那師弟並不就在此處也不一定,若不在此處,大夥一夜累了,明日天亮後便也曉得該重作計議,有話那時說也來的及。若真被大夥找著了,你也不必心急,咱見機行事,總要問他個水落石出。他是你清雲門的弟子,大夥不會讓你落得一句話都不能說的地步。」

明白眼下情勢厲害的湛平只得點頭,胡亂跟著朱雲鋒又找了幾處院子,內心越是焦急,便越是杯弓蛇影,見什麼晃動的影子都像趙之初。忽地有人淒厲大叫道:「在這裡了──!」

霎時間湛平幾乎不能走動,腦中盡是讓眾人先找著了趙之初怎得了的念頭。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恐懼趙之初大開殺戒,抑或是害怕趙之初先被眾人逼的活不成哪樣可怕。還是朱雲鋒推他一把,他才踉踉蹌蹌地提氣奔了過去。

那是在郅家的祭廬院落裡,有個曹州來的小門派弟子跟著師兄弟數人一路走來,一邊驚訝著此處竟然未見傷亡,一邊抵不住害怕的低頭猛瞧自己影子時,月光將趙之初的影子長長地拉到了那小弟子的腳跟前。小弟子先是納悶那影子形狀怪異,抬頭一看卻是趙之初坐在祭廬廬頂上。待湛平趕到祭廬時那嚇暈了的小弟子已被他同門師兄弟抬到祭廬旮旯邊上了。

郅家祭廬佔地不廣,數丈合圍之地內鬧哄哄的擠滿人,卻怪異的無一人敢揉身上前單挑趙之初;趙之初竟也對下頭人群懶懶掃去一眼便作罷。一時院落內靜得出奇,湛平推開眾人,擠進中心的騷動便顯得特別出眾,故而當他終於站定時,便發現趙之初已定定的看著他不知多久。

湛平張口,趙之初卻搶在他之前笑道:「師兄。」

四周頓時群情激憤,趙之初並不理會,仍是定定的看著湛平,柔聲道:「你來了。」

「你!……你、你……」

「惡徒!」壓下湛平聲音的是從其他院落趕來的郭節,他不是第一個拔劍直指趙之初的,卻是第一個膽敢對著趙之初喊叫:「把命留下來」的人。然而從十數年前開始郭節就不是趙之初的對手,至今更不是已瘋魔的趙之初看得上眼的武林人。

趙之初身形不動,仍安坐在廬頂上頭,湛平一個眼錯不見,郭節躍起的身勢便硬生生的止住了衝勢,伴著一口血斜飛出去,落進人群中找不著了。

「為何……」

眾聲嘩然中,湛平既驚且怒地掣出朱明劍,幾番猶豫後,仍將劍尖對準趙之初。

廬頂上的那人對此變化先是揚起眉,後又興味索然地垂下眼。此時眾人才看見趙之初手上提著的一壺酒和置於他身側的郅伉直人頭。

「為何呢?」趙之初咯咯笑著,一雙眼睛倦極了的看著湛平,「師兄你問我為何呢……為何不去問問郅伉直呢?」

「妖人!魔頭!死到臨頭還想狡辯什麼!」

「郅家上下三百餘口性命,血債血償!」

豈料趙之初竟點頭道:「是。血債尚須血償。」反倒弄得一眾人一時不敢繼續上前,有那性子暴躁的便在底下亂糟糟喊著:「趙之初你弄什麼玄虛!」、「清雲門待你不薄!」、「孽徒!」、「清雲門好榜樣的養出了你這麼個倒行逆施的混帳!」

湛平一口氣差點轉不過來,又向前踏了兩步,劍尖愈發地堅定。趙之初卻像是見到什麼天下最最滑稽的事一般,拍著廬頂瓦片大笑道:「郅伉直啊郅伉直啊!你瞧瞧他們說得,血債難道不須血償麼?我殺了你全家,這些人倒要來殺我全家了!」末了,話聲一轉,他尖而厲地笑道:「緜緜葛藟,在河之滸──終遠兄弟,謂他人父;謂他人父,亦莫我顧──謂他人母,亦莫我有──謂他人昆,亦莫我聞──」

趙之初終於不說話了,他靜靜地看著湛平,眼中竟緩緩落下淚來,繾綣地低吟著:「謂他人昆,亦莫我聞──亦莫我聞……」

那是湛平此生最後二次見著他手把手帶大的師弟趙之初的情景了。而後他們重逢時,是趙之初被十三州大小門派、州邸府衙兵眾圍逼於險峰絕境,求生不得之時。那時眼見著趙之初捂著一身創口,單薄瘦弱的身子孤立在崖壁邊,對著少林方丈不忍人之心的勸降仍是顛狂不悔,乃至於決絕躍下崖底的模樣,湛平不知為何腦中盡是十數年前,年方九歲卻滿身血污地被帶入清雲門的趙之初那惶惶然的失怙模樣。

他看著眼前的趙之初,腦中想著幼時的趙之初,眼前重重疊疊地映著好幾個趙之初,最後他沒撈著趙之初被山風高高吹起的衫角,卻跟著趙之初一塊跳下了重崖絕壁。那時他心裡反覆想著的,都只是一句話──人生若只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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