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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縣有條小河從縣城東北角穿過城裡,從西南角出城,順著山腳蜿蜒過山前那片平原,在平原前陡地落下離地足有十余丈深的山子陰溝,穿出環山一路南流,流著流著就入了隔縣的明沙溪,翻翻騰騰捲著白波更往東流匯成長江,一路承載東流西泛、南來北往的舟舶海船不知哪裡去了。
  
  
  
  若說宛城縣這小河,卻是沒有名字的。當地老鄉管它叫梆子河,形容它入城,刷過城牆角下鐵柵時的聲響像梆子聲;每年每季上計時,官府也只在簿記上隨意填了「沿小河東南岸,收若干若干畝地稅……小河西岸人家,共總多少多少戶人口」。
  
  
  
  這小河,沒有水運航利,唯有那從山上下來的清凜好水足堪農用,雖然不多,但在幾代縣官經營下,卻也不愁農忙水用不足。外地人要進宛城縣批販獐皮虎爪、山中藥材,若不從縣城東北角的山路,就是從隔縣明沙溪乘溪舟上溯,多則二天,短則一天至宛城縣境的駐日津頭換上驢馬,拖車按鞍緩步搖下這山中平原;因而在那緊要的山路關津上不知何時被人起了個渾名,叫它長頸子半步亭,為的是旅人多半不耐一路舟車搖晃、山路顛簸,好容易行到半山腰,向下一望,即見山中這陡然展開的平地和屹立平地之中的城牆,各個把頸子拉得長長,只一心望著早一步到是一步舒坦,卻又偏偏還剩一半山路沒走完的意思。
  
  
  
  卻說這天,日頭曬人比烤餅火候還熱上三分的三伏天氣裡,山上來了一隊衣著不俗的人物,這日輪值長頸子半步亭的亭卒卲廣原先還打量這隊人馬和往常商隊沒有不同,隨意讓他正練字的姪子在拒馬樁前填報隊伍過所、身份名籍便沒事,正樂得躲在亭中納涼時,那隊伍中打頭的一個作下人打扮的青帽男人突然勒住馬,翻身下來對他姪子說了幾句不知什麼話,閒著沒事拿眼四處亂溜的卲廣見他姪子臉色一變,險些翻了端在手上的版策,支支吾吾頻頻回頭看向亭這邊。
  
  
  
  卲廣正納悶著這姪兒是聽了什麼話,突然背後山路那頭又傳來一陣急蹄聲,三四匹縣城裡的好馬一陣風似的捲了過來,卲廣認出當先那頭棗子色大馬正是一早藉口早晚寒溫變化大,吹了風,不能上班的亭長愛馬,歪在榻上搖扇的身子不覺坐正起來。
  
  
  
  只見戴歪帽子也不知的亭長翻下馬,也不進來亭中揪人躲懶,竟直直迎向那青帽男人,臉上彷彿開了朵花、見著了親爹似的一路喊著「有罪、有罪」,一面拱手一面執住青帽男人的手不讓還禮,一疊叫嚷著讓人入亭,稍作休憩。
  
  
  
  在心底打量這隻隊伍究竟是何來頭的卲廣腳下也沒閒著,悄悄提腳從後門溜出去,繞了半個林子從拒馬邊上露出半個身子,把他姪兒一扯,叔姪兩個躲在邊上小聲議論起來;只是才剛想開口,亭長一對綠豆大的眼睛便掃了過來,喝住卲廣:
  
  
  
  「我說呢!再叫不著人,原來躲懶去了!日頭還這麼毒的掛在上頭,你就敢閉著眼睛裝黑混過去!我平常是這麼管教你們的嗎?周三呢?嚴惠呢?那起子混帳沒眼色皮發癢的懶小子們都哪裡摸魚了!」
  
  
  
  卲廣姪兒立刻躲進他叔叔背後,卲廣只得訕訕地摸著頭,一縮脖子:「不就在您後面站著呢?」
  
  
  
  青帽男人噗地一聲沒忍住笑,看亭長呼地扭頭,果見一溜四五個漢子垂手站了一排,各各臉上身上都是尷尬。
  
  
  
  臉都青了半截的亭長又想破口大罵,隨叫青帽男人攔住,溫聲勸了幾句,又附在亭長耳邊嘀咕兩句話,才退開來看向他背後那串人車馬串成的龍。
  
  
  
  卲廣心裡打了一陣鼓,悄悄估量起這串肥馬輕裘、高車大馬的隊伍來,有些拿不準這是官還是商:說是官,卻不見前些年縣官上任時那種遠遠從駐日津頭就十里一哨、五里一迎的排場威風,說是商,車上又不見貨品,反倒像是舉家搬遷,堆滿一篷車日常用品。
  
  
  
  究竟所為何來,卲廣沒來得及理清,亭長便自跟著青帽男人往隊伍走去,不多久又親自在前開道,領著那隊伍下山了。
  
  
  
  山徑頗長,不負它長頸子半步亭的渾名。卲廣歪頭在亭子邊一路目送隊伍出得山道,走在田裡阡陌上時已是申正時分,日頭西晒,晚風徐來,隊伍沿著阡陌漸漸偏向了山陰子溝邊那突出的小平台。小平台佔地不廣,約莫只有兩間屋子的大小,現在已經擠滿了人,哪裡還容的下那後來的隊伍在那暫做休憩。
  
  
  
  果不多久,卲廣見亭長的棗子色大馬當先奔近了平台上新紮起的小院門前,並不下馬,就在馬上和迎出來的人指手畫腳吵了起來。
  
  
  
  當然他聽不見兩方,但按卲廣平日對亭長的認識,適才又見亭長對那青帽男人的恭敬,不賭亭長會硬闖入那平台,挑撿兩個乾淨位置讓那隊伍中人休息,實在對不住自己。只是若放在平時,要讓多少隊伍休息都不是問題,但今日恐怕就難了。
  
  
  
  卲廣遠遠看著,小平台靠溝的那側棚子下走出幾個著大紅衣服的人攔住了亭長,剛才被亭長點住名的周三和嚴惠立即上前推搡,似乎還喝了幾聲,又有那隊伍裡的男人在一旁站著,沒多久原先棚子下的人便換過一群,一群人擁著隊伍中間一個藍衣人走入棚下。
  
  
  
  又沒多久時間過去,院門前擠入另團從縣城裡出來的人,當先一個老態龍鍾的紅衣女人揮舞著杖子,旁邊跟班們立即湧上前去文爭不過便動起手來,亭長那早就被養的極圓極肥壯的身材哪裡受得住縣城裡年輕人的推擠,沒兩下就敗退一旁,換先前走入棚子下的那隊伍中人出來接陣。
  
  
  
  兩邊接陣,擠擠推推嚷叫不休,卲廣見一色青衣青帽下僕打扮的人團被一色紅衣紅帽喜慶打扮的鄉人推過來,又反推回去,鬧了一陣子突地底下一陣喊喝驚嚇之聲,離的遠了不見發生什麼事情,但覺青衣人的氣勢霎時一變,好幾個身影竟自己往山陰子溝跳了下去,唬得卲廣一機靈站了起來,恨不得脅下生出兩雙翅膀快快飛近平台邊看是發生什麼大事。
  
  
  
  這邊卲廣正自抓耳撓腮恨不得拋下職守看熱鬧去,一邊日頭也被環山山尖遮去一半,縣城敲起喜鐘,本該閉起的城門下亮出一排火把,又是一串人龍漸漸移向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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