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知道月亮的事的?」


「你告訴我的啊!啊……」


「我?」


「不然是誰?」


「我……們見過嗎?」


「啥毀?!」


我忍不住怪叫一聲,差點又控制不住嘴巴飆出奇怪的話。


──拜託!只不過戴眼鏡前跟戴眼鏡後的差別而已,是有那麼難認出來嗎?


現在可好,男孩擺明就是一副吃了不認帳,把眉毛皺出三條法令紋死命催眠自己應該在哪裡有遇過眼前這奇怪傢伙的臉;我不甘示弱地也皺起眉毛瞪回去。


──就算我的顏面識別機先天不良、出廠時已經壞掉了,但它偶爾心情好的時候也是很靈敏的好嗎!何況是眼前這個連變裝都不夠格的眼鏡,至少也換個粗框的才有遮臉效果嘛。


撇撇嘴,我還想繼續腹俳其他東西時,男孩眼珠子卻迅速溜了一圈,放開我的手,很抱歉的笑著搔了搔頭,連退三步。


「抱、抱歉,我反應太大了。嚇到你了真不好意思。紅姨──不好意思再等我一下下,我馬上過去!」


淡定、冷靜地,他的手緩慢揉過長圍裙,男孩用很慎重的嗓音說:「你說──我告訴你──我要回月亮上去了。」


我點點頭,雖然不懂他態度為什麼突然改變了,但是好像我的回應很耐人尋味的,他也跟著點點頭,沉吟了幾秒鐘忽然蹦出一句話。


「你不可以告訴別人喔。其實我是從月亮上下來的。」


「……神經、呃!對、對不起……」


──麵線鍋在哪裡?讓我撞一撞吧嗚呼!


「不、不,沒有關係。」


男孩卻一點都不在意我的回答,反而開心地笑了。他捏捏耳垂,出我意料之外的露出了非常靦腆的笑容。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嗯,我想起來了。那天,在醫院對頂樓吧?不好意思對你說了奇怪的話。」


我眨眨眼,還是有些雲裡霧裡的沒聽懂他的話。


「欸……啊……你想起來了?」


「噗。」


──有什麼好笑的啊!


「抱歉、抱歉。」他咳了好幾聲才勉強把聲音拉回原本的頻率,「我視力很差,那天在醫院頂樓沒帶眼鏡上去,只記得『好.像』有人在跟我說話,可是回頭卻沒看到人,還以為又是我在胡思亂想。嚇到你了,真的很抱歉。」


──喂喂,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加重了哪些字的語氣啊。


我搔搔臉頰,看著男孩誠意十足的臉,不知道為什麼也緊張了起來。


「沒、沒關係……」


只是心底有一點點、一點點小小的失落……原來離開醫院頂樓,他也只是個普通人而已啊。


灰濛濛的世界裡還是只有灰濛濛的一片。


嘆口氣,抱著花我轉過身,眼角卻闖進了一小片柔和的色彩;男孩再度抓住我的手,遞出一朵向日葵。


「你相信那句話嗎?」


原本直覺地想反問他「相信哪句話」,但在看了男孩的笑臉後,我吶吶地舉起花束擋住臉,用了很大的力氣才點下頭。


「不小心就……」相信了。


──我就是喜歡天馬行空的亂想不行嗎!


然後我聽見了,比大樓風更加低沉,卻更能抓住胸口跟著一起晃動、共鳴起來的笑聲。


男孩硬將那朵向日葵塞進我的手中,笑得彎下腰來,眼淚都流出來了。


「謝謝你。來了──紅姨,那個我來搬就好!」


──笑屁咿啊嘿咻那個眼淚是怎樣?


我才不承認聽到「謝謝你」三個字的時候心裡有多受到打擊咧!我也絕對不會承認我腦袋正在高速運轉思考他給我向日葵到底是什麼意思!是在笑我傻傻的好騙,還是對讓我相信了那句話感到抱歉,或者根本是隨口亂說隨便亂給轉個身就忘記一點都不重要……可是,我緊緊握住了向日葵那根超級粗勇一點都不秀氣的花莖,慢慢的、慢慢的,覺得它好像在發光。

 

 


隔天,我偷偷摸摸接近花店。


男孩放好花後一轉身,很自然地:「早安。」附贈一枚閃亮的笑容。


我立刻立正站好,憋憋憋了半天扔出一句:「早安」落荒而逃。

 

 


再隔一天,花店前面,男孩正在整理花材,我若無其事的走了過去。


「早早早早……早安……」


男孩憋著笑,順手抽出一朵花遞給我。


我滿頭大汗地收下它。

 

 


第三天,我帶了一串老媽寄來台北的大村葡萄,閉著眼推給男孩,然後換到一陣笑聲。


──笑什麼笑?沒聽過投桃報李嗎!


我捏著男孩給我的兩朵石竹花,鎮定地走開。

 

 


第四天,從學校回宿舍的路上,我放棄和腳爭鬥,自動自發的靠近花店。


男孩不在店門前,我猶豫了半天,轉身離開前被一個阿姨叫住。


「那邊那個帥哥!給我站住!」


然後被詳盡的調查了一通和阿誠──男孩的名字──認識的經過,順便喝了滿肚子的玫瑰花茶。


紅姨對我們兩個認識的經過似乎完全不懷疑,反而笑得很開心──尤其聽到我支支吾吾講起「你不可以告訴別人喔!其實我是從月亮上下來的。」這句話時,她甚至差點把桌子笑翻掉。


最後她一邊揉著臉,一邊笑說:「這可是阿誠的口頭禪吶。」


看著紅姨的表情,我莫名其妙的鬆了口氣;告辭回家的路上,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偷偷叫他輝夜姬。


站在很高的樓頂上,仰望著天空張開翅膀的美麗白鶴公主。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往花店的路走的越來越熟,也越來越自然,紅姨端出花茶的時候,戳我腦袋的動作也越來越俐落。


「獨門好茶!可不是誰都能喝到的!」紅姨她是這麼說的。


於是我很自動的拿出餅乾貢獻上來,紅姨滿意地呵呵一笑,走進隔間不理我了。


輝夜姬似笑非笑地瞥了我兩眼,轉身自顧自整理花材,放我在小桌子前一口餅乾一口茶的自得其樂。


我們在店裡的時候通常不對話,他整理他的花材、帶著眼鏡在桌燈下吃力的閱讀園藝書籍,我就在一邊翹腳看書;偶爾紅姨忙不過來,他又必須出去送貨的時候,我才暫時充當起不專業的店員,掛著我招牌的傻笑幫忙留住客人直到紅姨或是他回來為止。


「月球最近天氣怎樣?」


「還不錯。嫦娥說她挺想念你的,問我哪天要帶你上去晃兩圈。」


「噢不──雖然這邀請讓人很心動,可惜明天要期末考了,我會比較想先去拜訪一下佛祖,看一下那邊排隊的人潮滿到耶穌家門口了沒。」


然後紅姨發威了。


「要期末考的人還在這裡衝啥!」


於是我只好揣著輝夜姬偷偷塞給我的薰衣草茶包,抱頭竄出Mooi趕快逃命回家。

 

 


期末考一考就是一個禮拜,總計14門考科水深火熱到我已經感覺不到走在實地上的感覺了;緊接著期末考之後來的是系上四年一度的大型研討會,從會前規劃、籌備、借會議大廳、調查與會人數、發送邀請函、催問教授們的會議論文生出來了沒有、編輯、送印……不只助教忙得頭昏眼花,連底下工人和教授們也像在龍捲風裡面跳舞的娃娃一樣,暈頭轉向、身不由己。


籌備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教授看到學生也是會害怕的。


「你看起來好憔悴。」


肩負運送花籃來學校大任的輝夜姬從紅姨車上下來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我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一邊幫著卸貨一邊呻吟:「以後打死我都不要做編輯助理的工作……一個月耶……只有一個月耶……三次校稿加催稿加排版加送印居然還真的擠在一個月裡面完成了耶……」


輝夜姬唔了一聲,招呼紅姨可以把車開走後,冷靜地看著我:「我比較佩服幫你們印論文的印刷廠。」


「啊?」


「一定是把其他工作排開,沒日沒夜的幫你們印論文吧。要記得好好感謝人家啊。會議廳在哪裡?」


我大感委屈,立刻抱起花追上他的腳步:「欸欸,我們也超辛苦的欸!你想嘛,雖然送印底線其實是在一個月前沒錯啦,但是老師要拖稿我們也沒辦法拿把刀子架老師脖子,逼他們馬上把稿完成交出來啊,說到沒日沒夜你看這兩個眼圈!我看我也不用跟別人借遮瑕膏,直接抹水泥上去還比較有用……啊,老師好!」


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造成這次印刷慘劇的禍首的老師抖了一下,咳了兩聲,氣弱地站住了。


「那個呀……辛苦你們了。」


──我猜老師大概聽到我剛剛的說話聲了。


我搖搖頭,基於編輯助理的立場,還是很狠心的說了:「老師你最近看到助教最好閃遠一點……如果印刷廠今天印不完老師的稿子,助教應該會抓狂叫老師你手抄三百份明天當場發送喔。」


老師立刻發出某種小動物似的慘叫聲,本來就夠灰暗的單薄的身影現在更是脆弱的簡直可以當風箏放了。只見他嘴角抽了抽,一副生不如死、百無聊賴地揮揮手,遊魂一樣的開口:「我這不是踩著交稿期限送出去了嘛……呃,這是我們系上的同學嗎?」


輝夜姬動了動,半張臉透過花籃空隙露了出來。老師一愣,稍微張了張眼睛。


「是我朋友,在花店打工,剛剛送明天會議要擺的花來。」我得意的晃了晃手中抱著的花盆,某種蕨類的葉子擦過輝夜姬的臉頰,引來他充滿殺意的一瞪,「這些花都他配的喔!」


「這樣啊……嗯,很漂亮,」老師笑了笑,當眼皮正要恢復幾分鐘前那要死不活的角度時,後面走廊突然竄出一群人,大呼小叫的奔了過來。


「老師──!不得了啦!」


遊魂這下進化升級成野鬼了。


老師臉上的表情充滿了悲慘和絕望,不曉得是故意還是真的沒辦法走穩,一副很想就地把自己埋進夾板裡的模樣撞上了牆壁。


幸好出問題的不是論文印刷,是預定明天出席的日本學者的班機問題,老師安心地拍了拍胸口,冷靜地調度起明天的接待陣容和注意事項。


看他們討論的正歡,我用手肘捅了捅得到指示,準備提早退場另闢戰場的班代,好奇地問:


「你明天要開車去接機啊?」


班代滿臉無奈地半轉頭,由於位置的關係,他先是被站在他後方的輝夜姬嚇了一跳,然後才看到我的臉。


托班代嚇了一大跳的福,我有些奇怪怎麼人人看到我們這邊的時候,臉上表情都會僵住三秒鐘。


──難不成他們以為我手上這花是要告白用的?


這個想法當然馬上被班代否決了。


他白了我一眼,顯然是看在我手上的花盆所擔負的責任非常重大,所以不敢輕舉妄動像往常一樣一掌拍上我的後腦杓。


「吃屎!還不快點拿花過去,小心等下助教拿你開刀!」


我寒毛一豎,馬上抬穩了花盆,三步併成兩步衝了出去,但沒衝兩步,原本要往反方向走出去的班代卻突然小跑步過來,向輝夜姬搭話。


「這個很重吧,我幫你拿。」


「不會不會,謝謝你。」


「真的不用幫忙嗎?」


班代一副欲言又止的看著輝夜姬,後者穩了穩手上的花盆,含笑再次謝絕了班代的好意;奇妙的氣氛悄悄鑽過我們三人的腳底,輝夜姬不容多言的氣勢很快便讓班代丟盔棄甲,大手順勢一拍打的我差點失手滑掉花盆。


「我再叫幾個人去門口幫忙搬花,你等下到會議廳的時候記得把全部的燈都打開,小心不要跌倒從樓梯上滾下去嘿。以命護花聽見了沒有!」


「把燈全開了幹嘛?我又沒瞎!」


班代嗤嗤兩聲,不屑地睨了我一眼沒多說什麼就轉身走了。


──什麼態度啊!


我嘟嘟嚷嚷地試圖用視線在班代背後穿出個孔失敗後,被臉上寫滿「你真幼稚」四個大字的輝夜姬拖走了。


往會議廳的路上陸陸續續有幾個同學十萬火急的狂奔過去,大都只能匆忙的一笑一愣就擦身過去了,奇妙的是,平常相處久了也沒見他們會主動來問我需不需要幫忙,這時候倒是有兩三個同學停下腳步,客氣地問輝夜姬手上那個花盆是不是給他們幫忙拿到階梯底端盡頭的講台上就好。


我頗覺怪異地瞥了他們幾眼,被白眼反攻了兩次之後投降,跟著隱隱露出某種我很熟悉的、倔強的氣息從頭拒絕到尾,自己一個人穩當地捧著花盆的輝夜姬一起下到講台前。


我有點搞不懂是怎麼回事。


有人幫忙不是挺好的嗎?


何況花盆拿久了手也挺酸的說。


輝夜姬沒理我,動作很快的照料好了講台上的花,轉頭對挨過來準備付錢的助教交代起各種盆花的照料方式。


講了一會,該交代的交代完、收據也開好了之後,總算了結一樁事項的助教先是鬆了口氣,然後好奇地提出了個很奇怪的問題:「做這種工作很辛苦吧?」


「助教妳是想借題發揮什麼嗎?」


我的奸惡推測被助教一記鳳眼斜挑徹底擊敗,只好抱著我受傷的幼小心靈站在一邊獨自療傷。


輝夜姬倒是笑了,很輕的搖頭:「一點都不。」嘴上說地雲淡風輕,但是氣場卻默默的有僵硬起來的趨勢,我趕緊拉住他,隨口提了一下印刷廠的事情,出賣老師好轉移助教的注意力。


號稱日理萬機的本系地下系主任立刻會意地一點頭,馬上瀟灑離開去追殺老師們了。


我拍拍自己額頭,看了旁邊也察覺到自己態度有些不對勁的輝夜姬一眼,咳了一聲:「你今天怪怪的喔……感冒了嗎?」


「……」


──噢,今天颱風風速不錯,雖然只是尾巴,但我想應該也是有11級風以上的速度;我摸了摸臉,陪著輝夜姬走出學校的時候覺得有點傷心。


沉悶的氣氛一直持續到校門口,因為是暑假,地處偏僻的學校幾乎沒有學生出現,警衛也樂的躲在室內吹冷氣。輝夜姬忽然在門柱下的大塊陰影底下站住腳步,咬了咬嘴唇,眼睛沒放在我身上。


「對不起。」


「……」


──我不想接受沒頭沒尾的道歉。


輝夜姬眼角瞥了過來,很快又移開;我轉頭開始觀察起天上的浮雲,東一片白西一片白好不精彩。


過了不知道多久,連素來都有「打不穿的臉皮」之稱的警衛阿伯們都在警衛室窗戶內探頭探腦了,輝夜姬才嘆了一口氣,彆扭地說:「我不喜歡……那些、太多的……好意。」


我頭上冒了兩個問號出來,無辜地看著他。


「我知道大家都是好意想幫忙;可是,那樣的好意會讓我覺得,我是個廢人,做什麼都需要人幫忙、做什麼都不自由。」


他終於肯正眼看我了,嘴角扯出個很無奈的微笑;但我還是沒搞懂為什麼其他人看他的眼光和行動都怪怪的,只好張大嘴,遞出四個問號出來。


輝夜姬的苦笑這下變成不可思議的笑容了,他皺起眉毛,無法理解的和我比賽起誰的眼睛比較大。


「你看不出來嗎?」


「我要看出來啥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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