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以前上課遲到被警衛老伯罵完後還會偷偷摸摸,超級心虛的躲進教室,但是很糟糕的
,當習慣成自然以後,警衛老伯也不罵了,通常翻個白眼揮揮手就當沒看到,叫我自己去
找教官解釋;後來跟教官申請早自習免修之後,就連教官也不怎麼想理我這遲到大王了。


    只是出於良心,進校門的時候還是會做做樣子,意思意思的跑個兩步,可是每次都控
制不住自己在經過紅樓穿堂時停下來看一下公佈欄;公佈欄裡什麼都有,校內外競賽成績
排名、學期優秀名單、清潔競賽排名什麼的,落落長一大串A4紙接起來的人名接龍。


    每次都會忍不住停下來看一下學期成績優秀名單或是模擬考排名,然後想:哇……哪
天我的名字也可以排在公佈欄右邊開頭第一張A4紙上面就好了;像那個排名想掉也掉不
出全年級前三的李寧那樣。


    可是也只是想一想而已。


    我摸摸頭,嘿嘿一笑,覺得人還是不要想太多比較好,直接把公佈欄最後一張紙偷偷
摸下來,貼到最前面可能還比較快。


    這樣一想心情就好多了,我邁開腳步繼續往前跑,九點鐘的下課鐘響透過教官室廣播
系統震盪起來,我踩著鐘聲前進,等老師前腳從前門出去,馬上從後門溜進教室。


    才剛放好背包,坐我後面的浩克就擺出一張死人臉,要死不活的只抬起半張眼皮,捧
住胸口故作噁心狀地問:「你今天,綠色了嗎?」


    靠腰咧那什麼姿勢──我拍拍課本,沈痛地回應他:「人不慘綠枉少年,如果你不一
人一作業,救救杜若維,我今天就真的要慘綠掉了──快快!把作業拿出來……」


    「作業?何方作業你說來,本座聽著,瞧瞧能不能替你排解排解咿呀──」


    「咿你大頭你北七喔。昨天的化學作業啦,快點快點。」


    「啥北七!」我還沒給他白眼,浩克竟然先翻他的死章魚眼給我看,頭搖的像剛被打
過的地鼠,「看在你這麼沒禮貌的份上,本座也只好實話實說告訴你,剛剛導仔說他要載
李寧去比賽,叫班長先把作業都收走了啦。」


    「啊?」我一呆,浩克就樂了,伸手拍拍我的肩膀一臉同情。


    「放心吧施主,本座相信傻人有傻福,反正你也遲到兩年了,導仔不會介意的啦。」


    我有點哭笑不得,揪住浩克那隻賊手,反過來巴了他額頭一下,「幹!早說導仔不在
就好了,屁話那麼多幹嘛。是說,難怪剛剛在校門口遇到李寧,原來是要去比賽喔……比
什麼?」


    「遇到李寧?」


    「對啊。」我點點頭,揉了一下胸口,「阿災他到底在幹嘛,跑的跟後面有鬼在追一
樣,我都煞車了他居然還是撞過來,砰!幹,痛死我了。」


    「喔喔、喔喔……」


    「喔屁啊,把你昨天看的A片劇情給我收起來。我揉這邊是因為早上幫我爸搬東西,
不小心撞到啦。幹,這邊還烏青一大塊咧,剛剛李寧又撞下去……你那什麼臉?」


    不屑跟浩克眉眼猥褻的喔個沒完的低劣行徑為伍,我拿出下堂課要用的數學參考書,
翻了兩頁,後面的幼稚鬼看我不理他也安靜下來,卻沒安靜幾秒,突然戳戳我的背,上半
身壓過桌子故作神秘地小聲說:


    「喂喂,你說李寧早上看到鬼是為什麼啊?早上導仔問他等下比賽準備好了沒,他居
然應導仔一句什麼他才不要,嚇死導仔了,欸欸,是不要什麼你覺得咧?」


    「你有時間八卦別人還不快點想辦法罩我。」我翻翻白眼,半轉身把參考書攤到浩克
桌上,順手轉正他的參考書刷刷刷開始抄了起來,「李寧誰啊,又不熟,他遇到鬼干我屁
事,我爸遇到鬼沒事晃神把貨摔到我身上,我還比較擔心咧……欸欸,這題在幹嘛?什麼
什麼(2x+1/x)7次方展開式中x項的係數啥毀啦?」


    我習慣性地咬住原子筆筆蓋,皺眉用力翻腦袋裡面所有關於數學的記憶,想當然能夠
翻出模糊的一點XYZ向量三角餘弦正弦就很了不起了;大大地嘆了口氣,我放棄這題,繼
續往下題進攻,浩克這死傢伙還在旁邊裝孝維,瘋瘋癲癲的發功。


    「此係天書內容,凡人無緣者自然不能上窺天道,施主你就放棄吧──老盧的大鴨蛋
正在等你啊嘎……幹!你還真的打下去!」


    「嘎你大頭!」


    忍無可忍是不可忍,我抄起課本就往一大早腦子接錯線的傢伙頭上打下去,上課鐘響
剛好蓋過去北七的慘叫聲,我趁四周同學回座位的混亂,順手把參考書摸回自己座位,墊
在抽屜中抄,邊抄邊聽後面浩克怨恨無比的嘰嘰叫。


    「杜若維你個王八蛋,你是這樣對待借你抄作業的恩人的嗎?喵咧老子是看你今天印
堂綠到發黑,好心提醒你你居然這樣恩將仇報!參考書還來!」


    我氣定神閒,原子筆動的飛快,「要還可以,先把贖金拿來,不多不多,一口價一百
萬看你覺得你的寶貝課本值不值得這個價……」


    這時候的我完全把浩克這傢伙每天都要慘綠一次的口頭禪當耳邊風,照舊過著我上課
有聽沒有懂,下課拚命趕作業的生活循環,什麼印堂發黑什麼鬼的,只是那傢伙的夢話;
卻沒想到這王八蛋居然每天烏鴉嘴烏鴉嘴,總有一天靈驗起來應到了我身上。


    早上被那一整箱魚貨打到的烏青不算,從遲交作業開始,接著的每堂課固定會有的小
考,不知道老師們發了什麼瘋,約好一起上調考卷難度一樣,英數國地每一張卷子、26個
英文字母、10個阿拉伯數字和加減乘除、所有中文字都看得懂,但拼湊起來就是天書一樣
的存在;絞盡我本來就虛有其表,只有外裝容器夠巨大的腦汁還是「撒攏無」一個鬼出來
,只好張張放棄,場場補眠……


    到了下午第一堂體育課,中午被導仔叫去辦公室罵了一頓,沒睡夠,體育課的流氓頭
子──嗓門超大身材超矮剃了個平頭全身肌肉不輸健美先生又滿口三字經的體育老師──
在氣溫鐵定有30度以上、毒死人不償命日頭底下該該叫體育課就是該熱血起來!就是該來
場五打五上下半場各十分鐘的比賽!誰敢不下場他就當了誰!完全無視民怨沸騰,哨子拿
起來趕著投胎一樣,嗶──嗶──


    我的頭,有點暈,太陽曬的整個人眼前都模糊了;一轉頭看見全班其實都差不多,包
括李寧在內的幾個優等生也是滿臉不爽的拿起球迅速分隊。


    全班四十個人分成四組同時開打,有犯規自己喊、罰球數自己算;我數了數同隊的人
頭,發現浩克被分到離我最遠的那個場地,而隊友中有個從早上就心不在焉,現在滿臉寫
著「恁爸不爽」,好像隨時會把人頭當球狠狠打下去的李寧在,大日頭底下,我卻突然覺
得一股惡寒從腳底板一直涼上來。


    ──等下應該不會有事吧?


    我還在擔心中,場邊已經開球,同隊的阿砲輕鬆截下對面的高傳球,咚咚咚一路帶球
衝到對場,在三分線前緊急煞車,迅速回傳給追來支援的矮子波,矮子波假動作沒騙到負
責防守他的好人王,緊急地球傳給剛好站到45度角的李寧,趁著底線前鋒和中鋒注意力都
被他帶走,我趕緊埋伏到底線本來想呼叫李寧傳球給我,可以立刻打板得分,但一臉殺氣
騰騰的李寧右腳後退一步,漂亮的假動作加墊步切入,連續閃過兩個人的防守線,唰──
上籃得分!


    太漂亮了!真的!──只要他的表情不要那麼充滿殺氣的話……


    我吞吞口水,聽到矮子波回防時的咕噥:「好加在跟李寧同一隊……」


    唔,真的好加在嗎?我苦笑一下,守中鋒位置的阿砲高喊了一聲「注意!」,對面好
人王已經帶球衝到離三分線只有一步距離,兩次的左右傳球引走我方兩隻後衛的注意力後
,球迅速傳入站在右邊黃金射球角度的隊友手中,但對方在阿砲上前補防的壓力下只能選
擇假投,運球踩開一步製造投球空間;一切看起來都很美好,後衛在遙遠的罰球線彼端、
中鋒沒關好門有好大的投球空檔……這位同學的臉上都帶著穩進球的自信笑容了,完全沒
注意到李寧突然從底線撲出,在球離手的一瞬間,啪!超大一個鍋子就打了下去!


    好、好乾脆俐落的一個聲音啊……應該、應該有犯規的嫌疑吧……


    一瞬間場上沒人敢動作,十個大男生的眼睛都追著那顆歡樂地朝隔壁場奔逃的橘色球
走,聽著隔壁接連不斷吼叫著「ballin!ballin!」、「喂!打手啊!幹你那麼長幹嘛!」
、「不算不算!剛剛ballin!重來!進球不算!」,相較之下這邊反而沉默地像是殺人現
場,而李寧就是那個親手謀殺了一位前程大好信心無限,正意氣風發準備繼續打校隊第三
年的高中男生對未來夢想的殺手。


    「喂!球──」


    隔壁場的同學把球丟回來,潛逃失敗的籃球咚咚咚又滾回人群中間,李寧忽然一動,
嚇到了全部的人。


    他走過去撿起球,冷冷地看了全場人一眼,把球扔給好人王。


    「剛剛是我打出界的,球權歸你們……繼續啊?幹嘛站著不動?」


    ──咳、咳,老大,沒有你的允許誰都不敢動啊……


    我和其他人心有餘悸地互看好幾眼,慢慢站回各自的防守位置,人盯人抓好對手免得
被他們迅速切入得分;李寧挑了罰球線附近站,被他盯上的對方後衛立刻自動往後直退到
中場才停下來。


    好人王很快就把球重新傳入場中,阿砲擋了一下沒擋到,球被對方小前鋒抓走,傳了
兩傳又回到好人王手上,出手不進,打到籃框彈飛出去剛好被我搶下來;因為不幸是逆著
光憑直覺搶到球,我立刻把球抱入懷中緊緊護住沒幾秒,就聽到阿砲在我後面大叫:


    「快傳!前面啊!前面!」


    聽到阿砲的喊聲,我馬上運球轉身找到傳球方向,抓住球往前甩出快攻──會這樣偷
偷跑快攻的一定是矮子波──沒想到悲劇就在這時候發生了……矮子波跑快攻是跑快攻去
了,但是和他搭配二打一進攻方式的不是隊上另一個後衛,居然是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麼的
李寧啊嗚!


    和李寧同班兩年,我從來沒看他打過快攻,只見球砸在離三分線還有一兩步遠的地方
,人已經在籃下的矮子波來不及回手抓球,在對方迅速回防的兩個隊友包抄下,李寧衝了
過去意圖撿球,一衝,恰巧就站在亂噴的球的直線路徑上,他沒反應過來,噴飛的球就這
樣準之又準的……砸到了李寧的眼睛……


    炎炎夏日,悶熱的空氣,我卻覺得全身被淋了幾十桶從挪威空運來的冬天的冰水,像
在看慢動作電影播放一樣,心裡只閃過『幹!幸好李寧沒戴眼鏡』這個念頭,看他動作頓
了一下,身體後仰幾個角度後又彈回來,順勢半跌半蹲到了地上。


    ──我死定了……嗚!


    李寧暈倒了,那一球的攻擊角度太驚人,連流氓頭子都緊急停課,叫來兩個同學把他
扛去保健室;作為馬上被眾人拱出來的事主,我邊抓著李寧的腳送他去保健室途中邊被流
氓頭子罵了一路;一到保健室,看阿姨驚呼的樣子我就知道我慘了。


    果然雞飛狗跳貓亂叫之後,李寧臉上蓋著超大冰塊袋癱在一邊休息,而我則被勒令留
下來上整整半堂關於運動傷害的急救方法課程;幸好他只昏倒十分鐘左右,很快就能移開
冰敷袋自己坐起來了,只是阿姨明顯偏心,一看李寧暈頭轉向的自己坐起來,馬上趕過去
問東問西,什麼頭暈不暈、眼睛視力看不看得見某物體,一邊義正詞嚴地教訓我,這種直
接攻擊頭部的運動傷害,也許會造成腦震盪。


    聽著聽著我更加心虛,磨磨蹭蹭走過去,尷尬地在李寧面前揮揮手:「那個,李寧?
看得見我是誰嗎?」


    「……我還沒瞎。」


    呃!有殺氣!


    我立刻縮回手,更尷尬地不知道要笑還是擺出傷心難過失意對不起的臉;在這間小小
保健室中位處食物鏈金字塔最頂端的李寧似乎不打算理我,他扶著頭,身體晃了一下打算
跳下床,阿姨趕緊抓住他,做了簡單測試以後,立刻強制這倔強的傢伙乖乖躺好休息到下
課時間,以便她觀察是不是有腦震盪的反應,否則阿姨會直接打電話請救護車送他到附近
大醫院做檢查。


    李寧再怎麼不爽也沒辦法,只好又躺回床上,拿起冰敷袋隔著毛巾蓋住眼睛,但是胸
口一直明顯的上下起伏,好像在生氣的樣子……希望他生氣的對象不是我。


    我哭喪著臉,假裝專心在聽阿姨的課程,可是眼角一直在偷偷瞄旁邊床上的動靜;下
課後,基於道義,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


    「李寧?」


    「幹嘛?」


    他移開蓋在右眼上的毛巾瞪我,一瞬間,嗚,強烈地罪惡感襲來──我開始擔心明天
李寧要怎麼來上課了。


    「沒、沒事,那個,想問你一下……要不要一起回教室?」


    他沒理我,視線越過我的肩膀看著天花板一陣子後,放手讓毛巾蓋回眼睛上,給自己
重新橋出個舒服的姿勢,悶悶地說:「隨便……算了,幫我請假。」


    幫忙請假時當然免不了又被老師們唸了一頓,我摸摸後脖子也不敢說什麼,回到座位
還是忍不住嘆了長長的一口氣,被浩克從後面巴了一下,差點噎住。


    「巴啥小!」


    「我媽說少年耶長嘆氣對命不好。」他煞有其事的眨眨眼睛,亂噁心一把的,「我聽
他們說了──帥耶你那球,怎麼這麼準?」


    「準你個頭,下次你也站那裡我K看看。」


    我煩躁地搓搓頭毛,瞪著物理課本只覺得這課本做得靠腰爛,什麼雪銅紙嘛,難道書
商不知道雪銅紙會反光反到字都看不清楚嗎?


    「好啦好啦,氣什麼啦?李寧又沒說怎樣……對了,你剛剛都和李寧待在保健室,有
沒有問出他早上怪怪的原因啊?」


    我噎了一下,心裡先閃過『何止早上怪怪的,到剛才都很恐怖啊!』這樣的想法,然
後才吐出一口氣,小聲說:「你有膽自己去問。」


    當然,看過剛剛那場比賽,誰都沒那個膽子去拔獅子的鬃毛;在最後一堂課看見李寧
回到教室,除了眼睛周圍有些淡淡痕跡外似乎沒有什麼大問題,我也稍微安下心,繼續回
到聾子聽雷的牛頓運動定律是啥碗糕的世界奮鬥。


    不管怎樣,反正要感謝浩克沒有再繼續烏鴉嘴下去,最後一堂課順利結束、平安到家
;我拍拍自己胸口,打開客廳門時卻發現老爸竟然在家,斜曬進來的陽光好像也被老爸的
軍人坐姿給嚇到,只接到他的腳尖前面就不肯再前進,準備悄悄溜走。


    我笑了笑,打開客廳電燈。


    「我回來了。」


    「喔、喔?喔!你回來啦……」


    「嘿,爸?今天不用去財叔店裡幫忙嗎?」


    「嗯?咦?啊,今天不用、不用。」


    「是喔……」


    老爸的態度怪怪,雖然說看起來百分之百就是在為什麼事情煩惱一樣,但卻不是生悶
氣的那種煩惱,更像是在緊張什麼東西,我先進房間把背包和制服都換下來才回到客廳,
自動自發的坐到了老爸對面。


    老爸看起來更緊張了,手腳都不知道要放哪裡好;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問:「爸,台
啤?」


    「不用。」他連想都不想就拒絕,停了幾秒後,慢慢補充:「你還沒成年。」


    「我知道。」


    我點點頭,早上被撞到的烏青這時候熊熊痛了起來,偷偷伸手去揉的動作被老爸看見
,害他呆了一下,從桌子下翻出藥酒遞過來。


    「擦擦。」


    「嗯。」


    這時候老爸臉上的表情,該怎麼說呢?很像是愧疚,大概是想起早上不小心把貨摔下
來的事吧;我脫下吊嘎,去廚房拿了條毛巾沾點藥酒,邊擦邊笑:「沒事啦。撞一下,不
會死。」


    「……嗯。」


    老爸這次應聲有點慢,我看著他,方方的國字臉、紫紅色一層晒傷一層凍傷疊出來的
臉皮上皺紋很多,比我更短更俐落的板吋頭已經灰了一半;這是我老爸,唯一的老爸。


    我放緩了聲音,放下毛巾和藥酒,正面面對他。


    「怎麼了?」


    「有事情。」


    只起了三個字,老爸就又捏著自己的手,沉默下去;於是我默默地把藥酒歸位,洗好
毛巾,從冰箱裡拿出金牌台啤遞給老爸,知道想說的時候,老爸自己會開口。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難得今天不用去財叔攤子幫忙,我趁機趕作業到一半時,
老爸才又像傍晚那樣突然開口:「我有女朋友了。」


    「女、女朋友?」


    顯然老爸這時候豁出去了,啪地一聲捏扁鋁皮罐子,抬起頭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我


    「對。女朋友。」


    「……」


    不得不說,雖然早知道老爸是個悶葫蘆,講話不丟炸彈嚇死人不罷休,但是這顆炸彈
也來的太突然了吧。


    我皺住眉頭,再次仔細研究起老爸的表情。


    那個老老的臉、不說話的時候就下垂的嚴厲嘴角、一笑就瞇不見的眼睛,還有白白的
、白白的鬢角。


    我看著老爸其實還是很緊張的端正坐姿、悄悄在桌底下捏住大腿的手,還有他背後空
空的、白白的、什麼照片都沒有掛的牆壁,只有藤涼椅、老電腦和29吋老電視的大客廳;
回過頭是乾淨、沒怎麼在用的廚房,兩間房間跟沒有化妝品的廁所。


    我看著老爸,慢慢地、慢慢地、怕他嚇到了的笑了起來:「好。」


    「好。」


    肩膀一下子垮下來了呀,老爸鬆口氣,捏捏自己鼻子,突然發現我在看他,馬上不好
意思地笑了起來,摸摸自己紅熱的臉。


    「我想,帶你們見面。」


    「什麼時候?」


    「最近。」


    「嗯,時間決定了再跟我講。」


    「還有,她有兒子,年紀跟你一樣。」


    「……」


    ──老爸,你還有什麼重磅炸彈還沒丟下來的,就一次丟完吧,你兒子承受的住的…
…吧?


    我嘆了一口氣,看臉色窘紅到快炸開的老爸,知道現在不是逼問羅曼史的好時機,只
得把桌上空瓶罐和作業本都收一收,準備回房睡覺;鐵鋁罐要回收、臉要洗牙要刷,我回
房間前再次探頭看了一眼老爸,他正拿著張紙條,按步驟慢慢打開電腦,進入影音播放程
式。


    那個表情,其實很溫柔。


    我靠在門框上看著老爸駝背、縮在小小螢幕前的背影,覺得自己眼睛也酸了起來。


    嘖。


    「喂,爸。」


    老爸半回頭,用表情問我在幹嘛。


    我捏捏鼻子,手腳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放,姿勢換了半天最後選了一開始靠在門框上那
個我自認最帥的「波士」。


    「欸,沒事。想說……想跟你講……講……欸,你……是最棒的老爸。」


    「……」輕微的噗的一聲,老爸笑了。


    我抓抓鼻子,夏天果然很熱啊。


    「所以、那個、欸,你明天墨鏡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猴死囝仔。」

 

 


    凌晨四點整,老爸房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走動聲,我鬆開捏住鬧鐘不讓它叫的手,蹭蹭
枕頭跟著起床。


    夏天早上天亮的早,雖然整間屋子裡還是黑的什麼都看不見,但是淡淡的藍色晨光已
經在街道上卡好位,等著兩個小時之後的太陽了。


    每天的生活其實都是這樣,就像除非太陽被美國拿核子彈炸歪軌道才會從西邊出來一
樣的一成不變,老爸沉默地整好裝,下樓熱車;我快速刷過牙,扔幾個包子進電鍋解凍十
五分鐘、倒兩杯豆漿放上瓦斯爐滾熱,將昨晚睡前已經洗好的衣服晾起,翻出便當盒裝上
早餐,鎖門往魚市場出發。


    魚市場離家滿近的,但不靠海,前一天從海港船上新鮮入港的漁獲在各家魚主角力後
,分裝載到各地魚市場、集中給下游零售商或部份中盤商包貨批發;四點不到半,魚市場
停車空地裡已經停滿各家貨車,幾個和老爸有交情的海產行老闆早就站好位置,等著看貨
和估價了。


    我跟著老爸走到等待區,一邊看著裡面魚市場工作人員忙碌地排列貨台、上貨等拍賣
,牆上幾架電視螢幕閃動著紅紅綠綠各種資訊,最後定格在魚名、進貨件數、每公斤單價
的拍賣資訊頁面上;財叔忽然一嘆,指著這些電視牆對其他人說:


    「嘿,時代在進步喔,真正是咱人兩隻腳追也追不到,恁看,較早以前喊到喉嚨燒聲
還不一定抓的準喊到的貨品質是安怎,今嘛用看的,一看就知,啥品質啊、價格啊、數量
攏清清楚楚寫在那給你看。講是啥電腦E化,我看喔,哪不要連咱這老灰仔也作伙E下去
有多好!」


    站在財叔旁邊的一個阿伯馬上笑了出來,拍拍財叔的肩膀,「安內好啊!反正今嘛電
腦也會撿土豆不是?我看喔,你去和漁會主席講講,看有辦法用一台電腦直接通恁家,今
日要買啥,一隻手指、電腦按按就清潔溜溜!」


    說完,順便對老爸擠擠眼睛,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過兩年就是恁少年仔的天下啊
,要記得留點好心,照顧阿伯嘿。」


    我尷尬地笑一笑,又不能推開阿伯的手,叫阿伯不要再拍了,只好胡亂應了一些什麼
「哪有啊,阿伯還很年輕啊!」、「不行啦不行啦,哪有這回事」不痛不癢的話;轉頭一
看,財叔和老爸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一邊自己聊開了,但就算老爸在這,照他的性子也不會
開口解救兒子,只好嘆口氣,指著場内擺放出來的保麗龍箱開始裝好學生,轉移阿伯們的
注意力。


    沒多久,場內佈置完畢,阿伯們馬上四散開來,各自朝目標攤子過去;我跟著老爸和
財叔在場內亂轉,各個拍賣區塊的主打魚貨都不同,開出來的價格也不盡滿意,到處都是
討價還價的聲音,有不少人從這攤搖頭出來,馬上投入另外一攤繼續喊價。


    走了一會,我看老爸和財叔從相熟的貨主攤子前出來,臉色都有點悶。


    「前幾天才發佈啥熱帶低氣壓,虱目魚行情隨變,今日是漲不多,就驚天氣一變價格
就難看啊。」


    「還是去追產地的價格較會合。」


    老爸才說,就被財叔瞪了一眼,「你當作這是菜市場,隨在你開一輛發財車就去產地
拉貨喔?產地魚貨早被人包去啊,一縫攏無留給人叮,你是想去叨位拉貨?」


    兩個人說著,又繞了半個拍賣場到海魚區,這次在裡面待的稍微久了一點,我看貨主
擺出來的魚貨和平常並沒有兩樣,但吵鬧聲中我聽見貨主和財叔興高采烈的談起了今年黑
鮪的捕獲量超乎預期的好,這幾年鮪魚季辦的又熱鬧,看來前景大好,很有賺頭。


    說著說著,貨主得意地叫財叔一會別太早散場,他要現現前幾天在東港拍到的鮪魚肚
,那油花、那腹肉,一斤光成本價就要幾千台幣,不來見識一下就可惜了。


    我看財叔滿臉都寫上了「心動」兩個大字,大有叫貨主直接帶他去冷凍櫃看魚的樣子
,趕緊拉了老爸一下。


    老爸會意,財叔就不樂意了,嘟嚷一陣什麼老爸真沒好奇心、黑鮪也是貨啊的話之後
,才慢吞吞的講起價來,講完,還不忘瞪我一眼。


    「少年仔不要只記住查某人的話,恁嬸仔無出來看過世面不知做生意的步數就算算去
,你跟著你老爸出來也有年多啊,哪只記著你嬸仔的話?」


    我摸頭嘿嘿傻笑,嘴上應著「無啊無啊,是因為我今日學校有事情要較早去學校啦。
財叔,貨是這幾箱吧?我先搬去車上放喔。」完全不敢把內心真正的想法:『還不是因為
財叔你花錢太阿莎力,阿嬸才會叫老爸幫忙盯緊一點……』說出來。


    把說定的魚貨封箱好,我向工作人員借了推車,順路去搬剛剛在養殖區講好的貨一起
分堆上兩台車;魚市場早上的戰爭也已經接近尾聲,動作快的人早就帶著他們滿車的魚轉
移陣地,開闢新戰場去了。


    財叔還是戀戀不捨的樣子,但不知道財嬸多年夫妻練出來的直覺還是心電感應,竟然
在這關鍵時候打了一通電話過來,說沒幾句話就讓財叔棄械投降,憂鬱上車的樣子連老爸
都笑了出來。


    我摸摸下巴,頂了頂老爸的肩膀:「爸,你以後也會這樣嗎?」


    處變不驚、莊敬自強──我猜老爸一定有在心裡念這八字真言三十遍。


    只見老爸不慌不忙的發動引擎,排檔、倒車,順便巴了我一下,在轟轟的引擎聲中慢
吞吞開口:「皮癢,就早點講。」

 

 

 

    皮如果癢,可以找小護士、療梅酥、零八零甚至足爽之類反正能治皮膚病的膏藥就行
了,但是說到治眼睛瘀青,除了滾白煮蛋之外,我還真的想不出有什麼好方法可以快速治
好那片看起來頗驚人的痕跡。


    我有點難以想像李寧是用什麼心情、多大的勇氣,才能一臉平靜地在大庭廣眾的注目
禮中走來學校、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上課。


    真的太有勇氣了!


    我抓抓鼻子,在座位上扭了一下,摸摸藏在抽屜裡的眼鏡盒;認真聽導仔在台上講兩
句話後,邊晃神邊抓了一把頭髮、扭一下屁股,再摸摸眼鏡盒;看著前排的李寧平靜而偉
大的背影,突然覺得耳朵很癢,於是捏捏耳垂,彎下胸口貼住桌面蠕動幾秒,手又不自覺
的伸進抽屜裡戳了兩下眼鏡盒,然後,導仔受不了了。


    「杜若維!」


    「是!」


    「你不想上課也不要妨礙別人上課!在那邊扭扭扭個什麼東西!屁股長蟲嗎你?」


    「報告導仔!學期初的健康檢查報告說我很健康!沒有蛔蟲的問題!……欸啊,那個
,我可以去洗個臉嗎?」


    導仔眼鏡下的瞇瞇眼唰地睜好大,我「熊熊」有點怕他把手上的粉筆還是講台上的課
本扔過來,趕緊縮起脖子,見好就收,搔著頭溜出教室,有模有樣、磨磨蹭蹭地足足洗了
五分鐘之久的臉;導仔當然暴怒了,但是下課鐘聲很適時地響了起來,我鬆口氣,在導仔
恨鐵不成鋼的吼叫聲中安穩踏步回教室。


    一進教室,半數以上的同學的口哨聲、大笑聲差點翻了屋頂,我趕緊兩手平抬,虛虛
向下壓了壓,笑聲不降反增,徹底壓過了導仔的聲音,不過幸好憑著多年默契,光看他的
表情也知道等會中午又不用睡了,直接理科老師辦公室報到。


    氣呼呼的導仔出教室門前順手拎了小老師李寧一起出門,趕下堂課去了,我沒理浩克
在那邊對我擠眉弄眼額頭抽筋到底想表達什麼,趕緊抽出眼鏡盒追過去。


    李寧走的很快、很穩,似乎完全不受周遭人群正面和他對上時的傻眼表情影響,途中
雖然有幾個優等生生態系的人拉住他打招呼,可是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生態系的特色,我沒
聽見他們對那片瘀青的對話有超過兩句以上,倒是關於昨天上午的比賽內容討論了不少。


    我仰頭看了看走廊上的天空,藍的比硫酸銅結晶還要深沈,回頭偷瞄兩眼就算身處優
等生生態系中,也是屬於金字塔頂端,種類應該是老鷹無誤的兩人究竟聊到什麼地步,然
後在一連串異世界化學符號的攻擊下慘敗,摸摸鼻子躲在理科辦公室的樓梯角等李寧自己
過來。


    高中生的生活大概就是這樣了吧,雖然明明同一個班,接受同樣的教育,但是生命一
定會自己找到它的出路;生態系可能會重疊,但是絕對不可能相容。我想起貼在穿堂上的
那條名次表,突然覺得自己很像隻青蛙。


    呱呱呱呱呱。


    總算經過樓梯角的李寧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機不可失!


    我迅速掏出墨鏡,「都」到李寧面前,然後咬到自己舌頭。


    「李!喔幹!幹──按……按下旁邊那箇『按鈕』,『口以』直通春日防衛隊的基地
喔。」


    「……」


    ──對不起,我知道這藉口轉的很爛!但是我真的沒有要讓人聽髒話的意思啊!


    我拚命眨著眼睛,有點洩氣地看著眉毛打成死結的李寧。


    「李寧?」


    因為舌頭還在痛,所以那個「寧」字聽起來發音很奇怪,我握著墨鏡的那隻手慢慢的
又往前伸了兩公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小心翼翼地接近他。


    李寧看了我幾秒鐘,低下眼,仍然是昨天那種淡淡地、事不關己、好像被球狠狠砸到
的人不是他一樣的語氣開口說:「有事嗎?」


    「我……呃,昨天的事,對不起!」


    「……」


    他眨了眨眼,馬上露出一副痛徹心扉的扭曲表情,幾乎是反射性的騰出手壓住眼眶周
圍。


    我趕緊拉住他的手,速度卻不夠快,那圈烏青在突如其來的外力按壓下,慘白了幾秒
鐘後變得更黑了。


    「不可以壓!」


    「……」


    「你昨天回去沒有繼續冷敷嗎?怎麼看起來這麼嚴重!一定沒有擦藥對不對!哇哩咧
這樣……不……行……啦──」


    話越說聲音越小,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也管得太多了;李寧誰啊,又不熟不是嗎。


    顯然對方也是這麼看待我的。李寧沉默了幾秒鐘,晃晃被我抓住的那隻手,示意我鬆
手,沈靜的反問:「為什麼不可以壓?」


    「會、會更嚴重……」


    他點點頭,掃了我一眼:「然後呢?」


    「然、然後?」


    「這跟你抓住我有什麼關係?」


    「……」我忽然能理解李寧之所以這麼討人厭的原因了,我尷尬地改把墨鏡塞進他手
裡,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個、借你、稍微、稍微擋、擋個兩天……我爸說、有個治烏
青的藥很有效,可是、可是昨天臨時找不到,明天、明天我再拿來給、給你用。」然後下
一秒我就對「李寧很惹人厭」這個作文題目有了更深的體悟了。


    李寧搖頭,用一種很難讓人分清楚到底是不屑、很痛,還是習以為常的,讓人氣結的
口氣慢慢的開口:「不必了。我用不到。」


    「啊?」


    他似乎不耐煩了,後退一大步,非常非常冷淡地瞪著我:「我說,不用了,我用不到
。」

    「那、那至少這個墨鏡……」


    「我不想被教官叫去教官室問『為什麼帶這個來學校』。沒事的話,我先走了,老師
還在等我。」


    說完,也不等我有啥反應,他直接側身從我旁邊繞了過去。因為太傻眼而楞住的我有
好幾秒的時間都在思考一個問題──李寧長這麼大怎麼還沒被人「釘孤枝」過?然後在我
邊皺著眉頭邊走回教室的路上又想起了另一個問題:李寧以前的態度有這麼糟嗎?


    「想必是『歹密仔』上身!李組長眉頭一皺……」


    「發現你的腦袋有點問題!」


    我巴了浩克一大巴掌,徹底唾棄他那顆整天神神鬼鬼的腦袋。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hsl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