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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樓風唰啦啦啦颳過去,輝夜姬的襯衫下襬高高地掀起了一半,有如翅膀。
  
  
  ──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我看著他的衣襬,慢慢地摸索著坐下,如同初識時那樣仰望著他的背影。
  
  
  「別擔心。我沒事。」
  
  
  我搖搖頭,頭仰靠上門板,視線斜斜穿出背後這一方小小水泥空間的頂簷,落在對面大樓的某一層上。
  
  
  「你應該講:『沒禮貌』。」
  
  
  「啊。說得也是。」
  
  「吶,我說,你耳朵被割了嗎?」
  
  
  「吶,不是告訴你,不會被割嗎?」
  
  
  輝夜姬的聲音穿透大樓風,嗚嗚響起,含帶著某種壓抑的力量,他抬起手指,用力戳向天空。
  
  
  「看!白天的月亮!」
  
  
  「I come! I see! I conquer! I 來去睏!」
  
  
  「啊?」
  
  
  「沒事。」
  
  
  我笑了起來,被自己製造出的無理頭笑點戳的不能自已,乾脆放鬆四肢,攤平在地上,瞇著眼仰望更遙遠的天空。
  
  
  「月亮圓滿了沒?」
  
  
  「還沒。」
  
  
  「啊。」我咂咂嘴,莫測高深的點頭,「所以你還沒找到翅膀。」
  
  
  「嗯。可是時間要到了,沒有翅膀就回不去月亮上啊。」
  
  
  他垂下手,摸著自己胸口。
  
  
  天空是一直線的高亮度色彩,有風不斷吹拂,攝氏氣溫28度,溼度不高;今天的天氣很棒,是個適合飛向月球的日子。
  
  
  我翻個身,撐著臉看輝夜姬的背影。
  
  
  「你知道嗎?『走、帶我走,走出空氣汙染的地球,帶我去月球,那裡空氣稀薄;因為征戰殺伐,我就快要沒有朋友!不求軒、不求冕,不為這紅塵所囚;我要背向地球──希望寄託整個宇宙!』」
  
  
  顛三倒四的放開嗓子鬼哭神嚎了一段張雨生都要哭了的曲子,我興沖沖的跳起來,跑下樓向護理站凹了一大疊廢紙拿回頂樓,看也沒看輝夜姬一眼,蹲在地上開始用力折起紙飛機。
  
  
  一架、兩架,將紙攤平、對折、折出兩個三角形,三角形再折出兩個角度更陡斜的三角形。
  
  
  我折出一大堆、一大堆,抱滿懷的紙飛機,遞了一架給他。
  
  
  「給你。」
  
  
  ──沒有翅膀沒關係,我做你的翅膀,帶你飛向月球。
  
  
  ──心情好也好、心情不好也好,我做你的翅膀,帶你離開這裡,到你一直仰望著的那個比樓更高之處。
  
  
  他看著滿懷、滿地的紙飛機很久,臉上沒有表情,卻在伸手接過飛機時,很小心地、很小心地摸著柔軟的機翼。
  
  
  「你……啊!」
  
  
  似乎永不停息的大樓風奸巧邪惡的無聲靠近,陡地發難,捲走他指間沒抓穩的紙飛機,順帶召喚走剛剛還好好停憩在我懷裡的幾架飛機一起投奔自由。
  
  
  小小的、發出白色亮點的紙飛機在風中翻滾,跟著氣流不斷向上攀升,雖然偶爾因為逆流的關係而被壓下機頭,卻在隨後的風力支撐下攀飛的更高、更遠,緩慢卻堅定的往月亮而去。
  
  
  總有一天一定可以到達月亮上的。
  
  
  我看著他,他看著遠去的飛機,很久以後回過頭,報以一笑。
  
  
  
  
  
  
  
  
  
  從頂樓回到人間,從夏天轉到秋天。
  
  
  新學期默默的開始,中秋節也默默的來到。
  
  
  輝夜姬忽然帶了兩瓶酒揪我去他家過夜,而我絕對不承認腦子裡有什麼東西斷線了一下──當然是馬上就接好了,想什麼啊真是。
  
  
  輝夜姬的家沒有塌塌米、沒有精緻的日本風格,但是六坪大的小單人套間卻同樣有讓人一看就傻眼的氣勢。
  
  
  我愣在門口,看著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的巨大模型飛機,旁邊窗台上是一管太空梭模型,還貼了紙剪成的月亮,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他見我傻在門口進不去的樣子,也不拉人,竟然只科科一笑,懶懶地踢了鞋子,直接窩進冬被夏被大毛毯捲成一團的床上。
  
  
  那個床看起來好讓人眼紅。
  
  
  「你要在外面站到什麼時候?」
  
  
  「噢,因為我怕我太高了,撞壞那個怎麼辦。」
  
  
  「那也要你撞的到再說吧。」
  
  
  他踢踢就在床旁邊的電腦椅,又用下巴指了指斜對角的冰箱。
  
  
  「快點,我肚子好餓。」
  
  
  「……懶惰鬼。」
  
  
  無可奈何,明明是客人卻得自己動手張羅下酒菜。我開了冰箱,翻出幾樣事先買好的滷味,掂掂溫度,回頭對輝夜姬喊道:「欸,你這是冷凍庫吧!有沒有電鍋啊?」
  
  
  「那邊,自己找。」
  
  
  看來那個棉被堆有神奇的魔力,此間主人整個身體都埋進被子裡了,趴在床上懶散的翻找著什麼東西。
  
  
  我只好回過頭來自己想辦法,但是卻找不到可以下手的點──誰能告訴我該怎麼在滿坑滿谷的書本資料和模型中找到我要的電鍋?
  
  
  「電鍋、電鍋、電鍋……電力學辭典?航太工業技術辭典?航太發展史概論?航太推進系統?流體力學?空氣動力學?星際奧德賽?移民火星?美國原住民神話?……哇賽,你也太強了吧!真的都看得懂嗎?」
  
  
  我承認我對這種東西的理解只有到絕地武士這程度而已。
  
  
  床上那團人形毛毛蟲從棉被堆中露出一張臉,聽起來頗謙虛地說:「還好還好,八成而已。」
  
  
  「我可以揍你嗎?」
  
  
  「不可以。啊,我想起來了,電鍋在浴室地板上。」
  
  
  「……你不熱嗎?」
  
  
  雖然已經秋天,但氣溫還是有29、30度以上啊。
  
  
  沒想到主人卻開心的表示捲棉被壽司是他的生活樂趣之一,然後滾了半圈,意外碾到電視遙控器後歡呼一聲,再也不理我了。
  
  
  ──這人!到底是誰約誰來喝酒的啊真是。
  
  
  看他完全沒有打算出來幫忙的樣子,我只得認命地翻出電鍋,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豆干、花干、米血、海帶、凍豆腐、百頁豆腐、豬耳朵絲……基本幾樣滷味扔下電鍋後,我把魔掌伸向冰箱裡的幾樣青菜,準備燙個高麗菜、大陸妹和空心菜配著吃,可惜青花菜還要剝皮去絲太麻煩,不然熱熱的青花菜淋上滷汁味道超棒的!
  
  
  正在浴室裡跟大把青菜們奮鬥時,電視對白聲中忽然夾了一句沒頭沒尾的句子。
  
  
  「我小時候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當太空人。」
  
  
  「喔,很好啊。看得出來,年輕人志向就是要遠大,很好很好。」
  
  
  剝菜葉、剝菜葉、剝菜葉,高麗菜剝完來剝大陸妹──這句子怎麼聽起來怪怪的?哎,不管,繼續剝。
  
  
  「好個頭。」
  
  
  「不然咧?」
  
  
  「又當不上!」
  
  「對齁!」
  
  
  「……你北七嗎?」
  
  
  「我認真的OK──有夢最美、希望相隨聽過咩?」
  
  
  好!菜葉都剝完了!洗菜!
  
  
  我一邊哼著歌一邊動手沖洗菜葉,外面那條人形毛毛蟲沉默了半晌才又開口,不過聲音聽起來挺咬牙切齒的。
  
  
  「我說──我當不上太空人──」
  
  
  「我知道──可是,」我把頭探出浴室門口,手上還在甩乾菜葉上的水滴,「退而求其次不行嗎?這些書,」下巴劃了一大圈,「會哭的。」
  
  
  啪!床上突然升起一顆枕頭,以秒速八十萬公里的速度朝我面門直飛過來;武功蓋世的大俠楚留香身手自然不是蓋的,輕輕鬆鬆一扭腰,頭一縮,砰!枕頭壯烈犧牲,軟軟從門板滑到地板上。
  
  
  「不是白子的問題!」
  
  
  我不說話了,水流嘩嘩沖過菜葉,在洗菜盆中打了個旋,溢出盆子。
  
  
  輝夜姬的聲音很痛苦。
  
  
  「我有病!就算不是白子、就算我沒有弱視,我的心臟也、我的心臟……」
  
  
  有心臟病。
  
  
  我早就知道了。
  
  
  紅姨說過。
  
  
  「當個工程師不行嗎?」
  
  
  「不要。」
  
  
  「……心臟病,很嚴重嗎?」
  
  
  棉被堆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誰在哽咽著低語。
  
  
  「要開刀。」
  
  
  我鬆了口氣,手壓在洗手台邊緣,緊緊的。
  
  
  「能開刀就是說還有救,安心啦。」
  
  
  「……屁。」
  
  我走出浴室,床上只剩一團棉被隆起。輕輕的、慢慢的靠近他,我坐上床邊,手壓在應該是肩膀的地方。
  
  
  「我很怕……」
  
  
  「我知道。」
  
  
  「萬一手術失敗怎麼辦?」
  
  
  「不會的。」
  
  
  「如果死掉了……沒有人會帶我回家。」
  
  
  「亂講!」
  
  
  「我真的很怕……」
  
  
  我歪伏下來,上半身壓住棉被隆起的地方,緊緊的抱著、拍著、安撫著。
  
  
  「沒事、沒事、不要想太多……你還要回月亮去呢,手術會成功的。大丈夫でしょう、It’s OK! 沒事、無事、無代誌。」
  
  
  「我本來覺得死掉也沒差。」
  
  
  「喂!」
  
  
  房間裡頓時安靜下來,我靠躺在輝夜姬身上很久很久,月光穿過窗戶,拉繪出好長一條銀磚後,底下的棉被蟲才動了一動,傳出……淺淺的鼾聲。
  
  
  「……」
  
  
  ──臭小子,居然給我睡著了!
  
  
  ──這個北七。
  
  
  「喂。」
  
  
  棉被蟲蠕動三秒,臉露出來。白白的、小巧的臉。
  
  
  「要好起來啊。」
  
  
  睡得滿頭大汗,還說什麼人生的樂趣咧。
  
  
  我噗哧一笑,替他撥開黏成一團的額髮。
  
  
  「要好起來。要一起去月球。要好起來。要一起去月球。要好起來。要……一起去月球喔。」
  
  
  
  
  
  
  
  我把酒帶回宿舍喝了。
  
  
  兩瓶啤酒,啪數也不過13%,卻讓我有些醉。
  
  
  人醉了,就容易做蠢事。
  
  
  我打了通電話給舅舅。
  
  
  「舅,人是不是很容易死掉?」
  
  
  『你個小鬼又在那邊給我想什麼東西少胡說八道#$#@&*#……』
  
  
  手機移開耳朵一條手臂的距離,還是可以清楚聽到舅舅的喊叫聲,整整罵了兩分鐘我才找到機會截下那邊的聲音。
  
  
  「不是啦,唉喔!你每次都不聽我說完!」
  
  
  『#$@︿%%%&#︿……』
  
  
  「……舅──那我換個問題好了,心臟手術很簡單嗎?」
  
  
  『嗯?』舅舅非常狐疑的聲音,『要看是哪種手術,有些手術的成功率很高,像是CABG、啊,就是心臟冠狀動脈繞道手術或風濕性僧帽瓣更換手術成功率都很高,術後的護理也……你突然問這個幹嘛?』
  
  
  「我一個朋友要開刀,心臟手術。」
  
  
  『嗯?』
  
  
  「他……是孤兒。」
  
  
  對話那頭沒聲音了,我鬆了口氣,繼續借酒裝瘋,碎碎念似的把自己的緊張、輝夜姬的緊張,全部倒給舅舅。
  
  
  「舅,我該怎麼辦?」
  
  
  理智告訴我,這年頭醫學手術是很發達的,不用擔心;但是情感上沒有辦法那麼豁達。
  
  
  因為重視,所以害怕,所以就失去了勇往直前的力氣。
  
  
  舅舅在電話那端嘆了口氣,冷靜又緩慢的,像個成熟的大人般地說:『去洗臉。你自己現在都慌亂成這樣了,還想怎麼勸你朋友?』
  
  
  「嗯。」
  
  
  『放輕鬆。手術的事情我會幫忙想辦法,到手術前、住院前,多帶他出去走走。你可以的,對吧?』
  
  
  「嗯。」
  
  
  可是到後來,我也來不及再找輝夜姬去哪裡玩、去哪裡閒晃、去哪裡做什麼。
  
  
  他默默的辭去了花店的工作,關掉手機。
  
  
  聽紅姨說,他搬進醫院了。
  
  
  為了做術前檢查。
  
  
  手術就在這幾天。
  
  
  我沒來得及告訴他很多事情。
  
  
  一大疊、一大疊的旅遊書,甚至有英文的旅遊雜誌,介紹NASA的參觀行程。
  
  
  他不要我去醫院。
  
  
  於是我依然過著很普通的生活。
  
  
  這個鳥不語花不香還有滿天車塵煙飛的世界。
  
  
  唸書、打工、準備研究所。
  
  
  我們之間的聯繫好像突然之間就斷掉了。
  
  
  我沒再去紅姨的花店裡打混過,而他也沒再試著和我聯絡。
  
  
  也許月亮之子真的回到了月亮上去吧。
  
  
  輝夜姬總有一天是要回到月亮上去的。
  
  
  那個沒有十二單衣、沒有車馬、沒有奴僕、沒有五彩祥雲促擁著他離開這裡的輝夜姬;只有一大堆紙飛機陪著他的輝夜姬。
  
  
  日子一天天的過,轉眼又是個被鳳凰花點燃了生命力的時刻。
  
  
  我披著畢業生的黑袍,腋下挾著一大疊自己列印出來的彩色圖畫,偷偷摸摸的混進了醫院,跑上頂樓。
  
  
  大樓風不變的強勁,區隔著兩大色塊的陰影也依然涇渭分明,只是欄杆邊再也沒那個乘風歸去的仙人,會張著他的手臂迎風而立。
  
  
  我在門邊坐下,看著那個位置,看著欄杆邊的那個定點,折了很多紙飛機;然後終於有勇氣跨進那個閃耀著純色光芒的亮白色區塊中,將一隻隻紙飛機依序排列在欄杆上。
  
  
  一隻又一隻,三百多個日子,三百多架飛機。
  
  
  我退後一步,兩手大張,仰望著天空。
  
  
  第一次看見缺了半個圓的白晝之月,蒼白、淡弱的綴在天空上。
  
  
  大樓風過,飛機起飛。
  
  
  而後,當風停息的時候,我回到了地面上,一個人。
  
  
  
  
  
  
  
  「當飛機飛過了天,只留下那凌雲線
  你是否還記得,從地面仰望的天
  白晝之月,翅膀遮掩下的白色月亮總有殘缺
  築夢而走的你是否還記得
  記得回頭,忘記了我……」
  
  
  
  
  
  
  蹉跎了一年、打混了一年,捲土重來,被老師們撿回系上本所的我走在街上。
  
  
  離開台北一年、離開學校一年,整個環境變得既熟悉又陌生。
  
  
  條伯多了,也不能像以前一樣大刺刺騎著小摩到處亂竄;我搭上公車替舅舅送了份文件去醫院,從診間出來的時候還是有個衝動想跑上頂樓,但很快就壓下了。
  
  
  Mooi,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荷蘭文「幸福」的意思。
  
  
  走在路上,夾在停滿摩托車和行人間的走道上,我仰頭看著醫院頂樓。
  
  
  逆光、強光,刺得我眼睛很痛,但是在大樓風中我隱約聽見了很輕的歌聲。
  
  
  有關飛機、有關月亮、有關一個在比樓更高之處仰望著白晝之月的故事。
  
  
  我努力抬頭、舉手,眩亂的視野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亮點,乘著風吹過樓間,盤旋著、盤旋著,順著風道落下;最後不知是巧合或是命運,當亮點逐漸清晰成型時,隱藏在光中的本體──一架紙飛機──輕巧的停頓在我頭上。
  
  
  那是一架很小、很精緻,而我曾經見過的飛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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