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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巴了浩克一大巴掌,徹底唾棄他那顆整天神神鬼鬼的腦袋。


「幹──!你就只會巴我嗎!」


「兄臺客氣、客氣了;叫我一聲杜老爺,我就告訴你我還有多少私房絕招沒『展』出來。」


「老爺不要──人家不賣身的──」


「媽的甘浩呆你就不要被我抓到──」


看我腦筋一抽,兩眼翻白的樣子,浩克拔腳就逃,兩三秒就竄出教室在外頭尖聲驚笑的扭著屁股嘰嘰歪歪:「老爺不要嘛──夫人會看到的捏──」


「你再跑啊甘浩呆!我看你跑到哪裡去,」笨蛋才追出去跟他耗時間,我得意洋洋地一腳踩上浩克的椅子,用深沈的、睿智的、充滿磁性的聲音哼哼:「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你有種就不要進來上課啊!」


不料外面那腦子「啪代啪代」的傢伙竟然捧著臉,一臉嬌羞的有模有樣地哎喲兩聲:「老──爺──不要嘛──輪家會害羞的捏啊幹!」


這語尾……我額頭滴下兩滴汗,看著浩克扭啊扭的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扭到了突然出現在他背後的李寧身前,還一時重心不穩,直接栽到對方身上,不過眨眼之間,教室內外的緊張感力場張到最大!所有人的眼睛都緊緊盯著李寧和闖禍的浩克。


──會被宰掉嗎?會吧?一定會吧?看看那股氣勢!看看那個黑眼圈!


就算中間隔著一道牆、好幾個人,我還是能夠感覺到浩克身上已經散發出一種人生跑馬燈的味道了,沒想到李寧居然只是沉著穩重地側身,抬頭看一眼比他高出半顆頭的浩克,然後抽抽嘴角:「你弄錯人了。」


緊繃的氣球被針戳破,李寧走回自己座位坐下的動作好像某種喇叭開關,轟的一下炸出巨大的笑聲,我在浩克的座位上愣愣看著剛坐穩的李寧被這陣笑聲嚇得抖一下,非常困惑的掃了周圍好幾眼,沒得到解釋後,無趣地攤開課本進入自己的小世界的模樣,覺得事情越來越不單純。


浩克偷偷摸近教室,咂咂嘴,點點頭,一臉欠人揍的權威的樣子,用氣音說出全班的心聲:「李寧的腦子被球砸壞了。」


「……不要看我。」


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唉。

 

 

 

滿肚子不知道在糾結個什麼勁的我在午休時間敲開理科辦公室的門,自動自發拖了張旋轉椅坐到了導仔桌位旁邊。


導仔也沒客氣,直接擺下一張紅字考卷。


「杜若維,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我苦著臉搖搖頭,導仔的臉色更加難看。


「老實講,我教書這麼多年,你還不是我遇過的最麻煩的學生。可是,」導仔嘆口氣,揉揉鼻子,「為什麼不肯唸書?」


我遲疑一下,又搖搖頭,沒說話。


「應該不是什麼都不會吧?」


「呃。」


「呃什麼呃,你明明就很聰明!是不是有別的什麼事情分心了?」


我皺起眉毛,繼續搖頭。


於是導仔只好又嘆口氣,給我倒杯茶。


「有問題要說出來啊,雖然我不一定幫的上忙啦,可是,你這樣子,三年級以後是要怎麼跟人家拚?搞不好還會被留級!」


「導仔說謊鼻子會變長喔,現在已經沒有留級這種事了的說。」


「變你頭啦,給我認真點!還想不想上大學啊你?」


「呃……」


「呃──?」


我眨眨眼,沉思三秒鐘後,擺出我最誠懇、最忠厚、最受市場裡阿婆阿姨們喜歡的表情對導仔說:「其實我沒想過念大學這回事。」


欺敵戰術很有效果,導仔呆了三分鐘才回過神來,豎起眉毛對我磨牙霍霍:「你說什麼?」


「我沒想過念大學。」我是配合度很高的好學生,馬上應要求複述一次剛才說的話。


「為什麼?」


「呃……」搔搔頭,我看著導仔臉色,決定挑個安全回答:「我家沒有給我念大學的錢。」


「我可以幫你申請就學貸款,還可以推薦你拿獎學金。」


見過大風大浪的導仔很快就截斷我的理由,抱著胸看我。


「欸……我不想還沒出社會就先負債,而且,我的成績應該沒辦法申請到什麼講學金喔。」


「那是因為你沒用心在考試上。」導仔不屈不撓,很認真地瞪著我:「為什麼不用心唸書?」


我想了又想,很誠實地回答他:「我很認真啊,可是聽不懂。」


導仔額頭上爆出青筋兩條,露出非常和平的笑容。


「那,參加晚自習,我幫你加強功課。」


「啊?不不不不用了導仔!真的!我可以自己念!」


「你上次段考、上上次段考、上上上次段考、暑假補考、寒假補考從你高一第一次段考之後,都是這麼告訴我的。」導仔的表情變得非常冷酷,「不好意思,杜若維先生,你的信用已經破產了。」


「不是吧!哪有啊!導仔你沒弄錯吧?像是記錯人之類的……」


「嗯哼?」


「啊……」在導仔嚴酷的目光下,我越來越心虛的低下頭,伸出一根手指頭,「再給我一次機會?」


債主大老爺搖頭,我繼續伸出第二根手指頭。


「那……分期付款?叫浩克幫我補習?」


「留下來晚自習,我親自盯著你的進度。」


我趕緊搖頭,掙扎著伸出第三根手指。


「中午來辦公室補習!」


「你還給我討價還價!」


我馬上縮回手指抱住頭,可憐兮兮的慘叫:「導仔──!晚上真的不行啦!我晚上……欸、晚上……那個……啊咧……反正、反正晚上就是不行啦!」


一句「晚上要去財叔的店裡打工」的句子硬是咬在嘴裡沒衝出來,我不敢想像要是被導仔知道我晚上不唸書還跑去打工,會不會被抓去校規處置之類的。總之,不打工的話就會很麻煩,所以我「這個」、「那個」卡稿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結論,引來導仔懷疑的眼光。


「為什麼晚上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反正、反正不是在做壞事!總之,導仔──拜託啦──」


千唉萬唉,總算死命盧到導仔願意鬆口,改成中午補習;我鬆口氣,拍拍胸口,不料導仔突然一拍腦袋,大叫一聲:「不對!我忘記這學期我中午都得去教師研習。不行不行,還是跟你約晚上好了……」


「啊?不不不不是這樣的吧!導仔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啊!反正、反正就是先補習化學嘛對不對,叫小老師來教效果也是一樣的啊──!相信我,這次我一定會乖乖唸書的!」


一盧二盧三盧,午休結束的鐘聲正好響起,導仔終於受不了我的「勾勾纏」,鬆口答應每天中午讓小老師來他辦公室座位上輔導我的課業。


「那……如果小老師不想答應呢?」


導仔馬上一瞪眼,「那就我自己來!你等下回去告訴李寧,說我拜託他這件事,期末會幫他多記一支小功。」


「是!……啊?李寧?」


「啊什麼啊?」


「……沒有。」


──只是我急著脫身,忘記化學科的小老師是李寧罷了。嗚呼阿哉!


「導仔……可以拜託你自己跟李寧講嗎?啊沒、沒、我自己去講就好沒關係的!」

 

 

 


『虛脫的一天。』


我在日記上寫下這麼一句話,而後從背包裡翻出老爸的墨鏡,悄悄送回他房間。


單身男人的臥房通常都沒有什麼好看的,我隨手幫老爸擺好亂扔在古舊梳妝台上的各式雜物,聽著浴室裡傳來的水聲嘩嘩,注意到那張詳細註明如何開啟電腦、進入影音播放程式的小紙條;很舊、不但起毛邊還變得黃黃髒髒的,老爸一定是覺得,既然有這張小紙條就懶得記步驟,要用時再查吧。


我捏著那張紙條,壞心地笑著想,如果把紙條藏起來會發生什麼事咧?


可惜時間不允許我實行這個惡作劇。


音訊超差又吵雜的門鈴嘎嘎叫個不停,我才開門就見財叔滿臉怒氣,提著兩大罐酒一陣風似的衝進來,砰地把酒摔到桌上,大著舌頭叫道:「你阿爸咧?」


「剛進去洗澡的說,叔你有什麼緊急的事情要找他嗎?」


財叔重重點頭,抓過一瓶酒,想打開瓶蓋卻發現自己沒帶開瓶器來,性子「拿」起來,講話就更難聽懂了。


「去叫你爸!等咧!開瓶器!叫你爸拿開瓶器來!算算去!你去!你較近!幹xx咧連酒攏看我不爽是安怎!恁爸就不信你一罐酒是有多硬斗!幹咧!開瓶器咧?啊你爸到底是走去叨位啊幹xx咧!」


「……」


我默默去廚房翻出開瓶器,人在浴室裡的老爸應該也有聽到財叔的吼叫,在我拿著開瓶器要離開廚房前攔下我,沉默地撅起嘴,示意我回自己房間去唸書。


「爸?」


「幹xx咧阿發你出來的都好!緊過來!過來──!幹xx咧一咧查某人是在囂掰啥!一天到晚惦在厝裡翹腳撚嘴鬚咁是有出去跟人做過生意是喔!幹咧……」


財叔光吼還不解氣,啪啪啪啪猛力搥著客廳裡那張可憐的桌子;我拉住臉上表情頗無奈、只來得及套上四角褲就走出浴室的老爸,小小聲地說:「爸,不要讓財叔喝太多……那兩罐尚少也有40啪。」


他點點頭,拍拍我腦袋。


「我有分寸。」


看著老爸大無畏走進客廳的背影,想了想,還是覺得很不保險,乾脆先把解酒用的酸梅湯準備好,再拆開一條新毛巾準備浸熱水。酸梅湯不難煮,只要把烏梅、仙楂、甘草、陳皮洗過,一起下鍋就行了;我掂掂冷凍庫門上的那一大包不常用的冰糖,從廚房門內側看客廳裡那兩個已經喝開了的中年大叔幾眼,決定這一大鍋湯完全不加糖。


開玩笑,看財叔一杯灌一杯的勢頭,等下不知道要製造多少酒後麻煩出來,醉吐啊、酒氣啊、發瘋啊什麼的,不給他一點狠的怎麼解氣。


我在廚房裡一邊無奈的進行我的小小復仇,一邊預備下拖把、掃把、大量垃圾袋,耳朵也沒閒著,豎得高高的偷聽他們的對話。


連連灌下三大杯酒的財叔吐口長氣,聲音終於不那麼激動,頓了幾頓後,恨恨地說起了兩個小時前他和財嬸的爭執。起因說遠可以很遠,遠到財叔年輕的時候在港邊海產店給人做學徒時,天天看著遠洋漁船出港入港,整批鮮亮魚貨是整貨櫃整貨櫃的,就像在倒黃金一樣的倒進漁會市場裡面,從此種下了財叔心內的一把火苗:「幹咧查甫人一世人就是要有一架大船走遠洋的才是真正嗆燄」。


我把作業摸進廚房裡,趴著邊寫邊打瞌睡邊趁清醒的那幾秒鐘,豎起耳朵偷聽客廳裡的動靜,感覺上像是聽財叔回憶、感嘆、緬懷、痛惜自己幾番與目標擦身而過的悲痛,聽了半世紀那麼久的時間,財叔忽然又激動地大叫。


「幹咧一個查某人是有多會算?自嫁入阮家,她咁是有一次真真正正自己一個人出去和人講生意?找貨源?拚通路?拚交情的?無嘛!整天就知在厝裡閒閒無事翹腳撚嘴鬚,是有多能?!」


「財仔,她也是在煩惱你。」


「煩惱?!煩惱到會來去擋人財路?!她是阮婆欸!娶婆本來就是娶來倒相幫的,不然娶婆是娶來沖啥!娶厭氣的嗎?」


砰!可憐的客廳桌子。我擦擦餐桌上的口水,沖了把臉,時針指向十二點。

 

 

喝到後來,財叔忽然說:「還是你好。」


他喝得醉醺醺的,一句話四個字有四分之三我聽不懂,倒是老爸眼中忽然閃過一點情緒,板起臉來,壓下財叔的酒杯。


「你醉了。」


「醉?醉?你講我?」財叔噗哈哈哈哈地大笑,軟綿綿地推老爸的手,「沒醉!才喝這麼一、一點──點!我是說真的,還是你好,對不對啊阿弟?」


「……」


──好、怎麼不好。醉鬼都我在打發善後的怎麼不好。


我沒好氣的點頭,拿過財叔的杯子倒進冰鎮酸梅湯,然後乖巧地對財叔笑:「財叔,這梅酒,自己釀的!」


「梅、沒酒?誰、誰說沒酒了!」可憐的桌子今晚不知第幾次被財叔當出氣筒了,他啪地拍桌,一隻手在沙發上摸來摸去,口齒不清地喊:「有酒!有酒,我有帶酒,在這!哇哈哈哈找到了找到了……咦?怎空空?」


「……財叔,酒在這。」


我嘆了口氣,把酒杯遞給財叔,沒想到醉鬼就算醉了,酒鬼本能還是很精明的。財叔接過酒杯,懷疑的看了看裡面盛裝的梅紅色液體好一陣子,搖了搖,鼻子湊上去用力一吸。


「你騙我!」


他激動地差點把整杯酸梅湯給扔出去,我趕緊抓住財叔的手,認真又誠懇的咬牙切齒兼微笑:「財叔,真的,這是梅子酒啦,我們家自己釀的。你喝看看,是不是有梅子味?」


「我聽你猴死崽子黑白講話!當作你財叔沒喝過梅酒是不是!小小年紀死不學好,想騙大人你還早咧!」


「真的是梅酒啦。不然,爸,你喝喝看?」


老爸很配合的立刻接過酒,一向不輕易移動角度的嘴角在灌下半杯酸梅湯之後,移出了個可疑的角度,莫測高深地點頭狀讓財叔半信半疑的把酒杯搶回去。


「……呸呸呸呸猴死崽子!怎這酸!幹咧死猴死崽子說啥梅酒!呸呸呸呸!」


「……」財叔的精神真好。


我笑了笑,遞出冰毛巾給財叔,把空酒瓶收去廚房堆著收好,回到客廳拍拍老爸的肩膀,還沒說一句話就看見財叔忽然大動作跳了起來,左扭右扭、滿頭大汗,費勁地把手伸進褲袋裡,艱難的掏出手機摔在桌上。


『人生海海,甘需要攏瞭解?有時仔清醒、有時慶菜!有人講好一定有人講歹,若麥──』


客廳裡的氣氛頓時當下變的挺好笑的,財叔頂著一張酒後脹紅的臉皮,死命瞪著那隻在桌上邊嗡嗡振動邊播放陳雷歌聲的手機,直瞪到來電中斷後才鬆口氣,但沒過多久,換我家的電話叫了起來。


「不准接!」


「啊?」


財叔憋住臉,憋得臉皮都泛出一層微微的紫色了才低聲嘟囔道:「一定是那個囉唆查某打來的。」


「可是不接的話,隔壁鄰居會抗議的……」


老爸捏捏額頭,掃了眼時鐘,又瞥瞥響了幾秒後掛斷,隔了五六分鐘以後又短暫響起的電話,最後一抬下巴,財叔趕緊補話。


「不准說我在你家!」


「……是、是。」


電話接起的瞬間,對方顯然比我更緊張,先是驚天動地的咳了一陣子後,才聽到財嬸似乎因為緊張和不好意思而顯得非常緊繃的聲音:『小、小維嗎?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打電話給你們,一定打擾到你睡覺了吧?真不好意思啊……那個、那個……你財叔,他、他有沒有……在你們家那邊?』


我摸摸良心,聽著財嬸移開話筒,隱忍著咳嗽的聲音和背後兩個中年男子窸窸窣窣的聲音,立刻做出決定。


「嗯,叔現在在我家。」


「幹死猴死崽子不是叫你麥講出來!」


『啊……』


話筒中又是一陣咳,混著老爸在後頭壓制財叔的混亂聲響,幾秒後我才再次聽清楚財嬸嘆氣的聲音。


『小維呀……真得很不好意思啊。』


「阿嬸,沒關係啦。倒是這麼晚了,乾脆讓叔在我們家住吧?」


『沒關係!沒關係、沒關係,我去接他,怎麼好意思一直打擾你們。我去接他,那個,大概三十分鐘以後會到可以嗎?』


「阿嬸!這麼晚了妳一個人出門很危險的吧?再說等下四點多,叔和我爸還是要去魚市場批貨,不如讓叔在我家休息久一點,等等也比較有精神。」


財嬸在話筒對面沉默了一陣子以後才嘆氣著開口:『你這樣說也對……沒關係,我還是去接他回來好了。』


「阿嬸,真的……」


『我會開車過去。就這樣了,不好意思打擾到你們了。』


我聽見話筒中傳來很低很輕的一聲嘆息,馬上就被財嬸咳嗽的聲音蓋過去。電話掛掉之後,我回頭看著在沙發上一人一端,楚河漢界區隔的非常分明的兩個中年男子,眨眨眼。


「叔,你要不要再擦個臉?」


財叔搖頭,怪聲怪氣地控訴我是個叛徒,居然把他的行蹤泄露出來,虧他從我小時候就這麼疼我。


「呷到這歲數啊,有老伴會關心你是一件好事。」


「我聽你在屁。一日到晚碎碎念、碎碎念,這個不行、那個不行,耳坑都會臭耳聾啊,最好是關心!還是你好,一個人無牽無掛,後生也大漢啊,想欲做啥事情也沒人會給你管。唉,還是你好。」


面對財叔的怨歎,老爸不為所動,瞥了我一眼後,沉穩地對財叔──也頗像在對我,或者是純粹的自言自語──說:「我要結婚了。」


財叔嚇了一大跳,呆呆看著老爸,「結婚?」


沙發另一端的中年男子安靜了一會,用著彷彿覺得脖子上那顆比籃球還小一些的東西有兩百萬噸的重量的模樣,重重地點下頭。


「結婚沖啥!」


「……」


「你咁認真的?幹咧你先麥點頭,我問你。」財叔吐出好大一口氣,酒醒了不少,「你知影你兒子今年幾歲?好,你知,對方咁知?先麥講你是一個死過老婆的孤單老人,對方咁不在意你這個兒子這大欉?」


──財叔,我怎麼覺得你這形容詞哪裡怪怪的?


「再來,你想看麥,自你老婆死後,你有幾年的時間身邊無人,對方咁知?結婚這款大事情,咱都呷到這歲數啊,我相信你不是會衝莽作決定的人,麥講啥一個家、兩個家,你的家、你妻仔的家、丈人爸、父さん、母さん這呢麻煩的事情,但是,你自己要想得詳細一點──你咁會勘一日到晚身軀邊熊熊多一個人對你碎碎念、碎碎念,念到臭頭的感覺?而且話又講倒返來,你咁有想過你兒子的想法?自他出世就沒看過他老母生作啥款,你一個孤單老人飼他飼到這大漢,熊熊給他講,『你有新媽媽』啊,你咁是有想過你兒子的心情?」


我嚇一大跳,話題怎麼這麼突然就轉到我身上;但是爸沒讓我有時間開口,他簡短地喝了一聲。


「阿財。」


「沖啥!你也不想想,都幾歲人啊,做事情還像十幾二十歲的少年人同款衝莽……」


「……我知影我在做啥。」


「哦?」財叔擺明了不相信的冷笑。


爸沒理他,只低下頭,沉思了一會後,低聲說:「咱熟識這久啊,我的性格你也瞭解。」


「哼。」


「我不是……一時衝莽。我……想過真多。我也五十多歲啊,結第二次婚,是……非常重要、要謹慎的事情。」爸搖搖頭,說話的速度變得更慢、更慢,好像一個字、一句話都能砸死人一樣,所以要很小心謹慎的說出口,「她查某人的名聲、我……我兒子、她的兒子。」


爸不理會財叔傻眼大叫「對方還有兒子?」的聲音,他極度疲累似的閉上眼睛,捏住鼻子,很小聲地自言自語:「還有阿琴。」


那是媽媽的名字。我幾乎是下意識的轉頭看了一眼電腦,屋外卻突然傳來一陣汽車噗嚕嚕滑進巷道裡的聲音,噗嚕嚕嚕、咖隆隆──嗡隆隆,咖。深夜裡汽車停穩、熄火、開車門的咖鏘聲非常的響亮,有串壓抑的咳嗽聲和腳步聲慢慢的接近樓道、階梯和門口。然後在敲門聲響起的時候,老爸也像是豁出去似地,張開眼睛,看向撇開頭的財叔。


「結婚是一世人的事情。」


「慶菜你啦。」


財叔憤憤地從沙發上跳起來,帶著我也不懂從哪裡來的怒氣咚咚咚地自己開了客廳大門,嚇了門外的財嬸好大一跳。


「怎是你來開門!」


「恁爸心情好啦。」說完也不等財嬸反應過來,自顧自的下樓走了。


──幸好財叔還記得現在是深夜,沒弄出太多聲音。


我苦笑著目送走財叔的背影。


「他是吃到炸藥了嗎?」


「這嘛……我也不知道耶。」


我和財嬸相對苦笑幾秒鐘,剛送財嬸出公寓大門就看到財叔已經安穩坐在副駕上,閉著眼睛不曉得是在賭氣還是酒勁上來,睡著了。


財嬸好氣又好笑的嘆口氣,跟著打開車門,先是從後座撈條外套鋪在財叔身上,才回頭,滑進駕駛座裡啟動車子。


「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


「一點都沒有。倒是阿嬸,等下開車細意點,開較慢喔。」


車內的婦人微微一笑,幹練地踩下離合器、排檔,老舊的歐寶車引擎躁動起來,慢慢滑出狹窄的巷道中。


──所謂的夫妻啊,到底是什麼呢?


正當我帶著這樣的疑問,艱辛萬苦的結束爬樓梯的旅程時,我看見站在樓梯頂、家門前的老爸岩石一樣的表情,忍不住就笑了出來。


──或許這個問題,我很快就可以知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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