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恁這不知天高地厚該給雷公劈的夭壽少年耶喔――!哪會做出這款夭壽事情啦!」


廂房隔壁就是宮廟的大廳,隔音不是太好,廳內說話稍微大聲一點在房內也能聽得一清二楚。只是那對他而言根本沒有意義――連補救、道歉的意義都沒有。


死了一樣地癱在床上,他空空的腦袋全不在意耳朵究竟接收了怎樣的訊息。從被媽祖婆奪走法力、禁錮行動的那天之後他就再也沒起身過,不吃不喝根本無所謂,起不起床去哪裡又有什麼差別?


「那是媽祖婆座下田螺大將軍的親戚啊!恁就按哪不顧不管地呷下!就不驚遇到報應嗎!」


「勇伯你不要黑白講,那只不過是一粒卡大粒的田螺而已,啥田螺大將軍的親戚啦。」


「就是講啊,無可能啦無可能啦,今嘛是科學社會啊,迷信迷得勇伯你這款形的會被人笑啦。」


「恁這憨人還黑白講啥!就跟恁講那一定是田螺大將軍的親戚,攏受到處罰啊還不信!無恁今嘛腹肚痛是在痛啥?生囝仔嗎!」


「……那是因為咱呷的時陣 記先用滾水燙過的關係啦――呷壞腹肚――跟勇伯你講的那啥無關係啦。」


「是啊是啊,勇伯你這著急把咱所有人攏叫來這,咁講只是想欲在媽祖婆面前罵咱?」


「喂喂,勇伯按哪就無意思啊,咱大家攏還有事情要做,無那個美國時間聽你罵人啦。」


「散散去、散散去,欲罵也是雨仔罵嘛卡對,他才是媽祖宮這邊的正牌廟公不是?勇伯你老啊,不要還想你少年時同款,啥事情攏要自己抓牢牢啦。」


四五個人類哄笑一陣,桌椅移動的聲、老人氣得大罵的聲音亂響過後,一牆之隔的大廳裡漸次恢復寂靜。


他無動於衷地躺著,視線穿過床頂的雕花木欄找不到固定點。


『妳早就知影會發生這種事情。』


他閉上眼睛,情緒在看見媽祖婆身影時強烈地動了一下,尖銳地扯痛身體――為何啥話都不說?就算是否認也好,按呢他都能因為過去的日子而相信她。可是為何她一句解釋攏無?


『你好好休睏。』


『攏被妳用法術定住啊,我哪可能不好好休睏。』


他幾近惡意地將言語當劍刺回去,卻在房內空氣再次沉默時,一點一點地感覺到那陣惡意反過來啃蝕自己的心。然後――或許自己就能期待心被啃空之時,一切也就結束:往昔的期待、如今的痛。


『為啥不讓我報仇……』


「報仇……?」


安靜不知多久的房內忽然有個童聲撿起他的話尾,眠床的布簾起了皺摺,鑽出個小小的人類趴在床邊。


是那天被他甩出去的幼小人類孩子。


看著孩子的模樣――天真無辜、純良無害的面容――惡意即刻停止啃食他的心臟,轉移目標朝人類出手。


他揚起嘴角:『對啊,報仇……因為恁人類害死阮囝哪……』


人類孩子像是被他嚇一跳,眼裡閃動的疑惑看起來是如此無知,無知地讓他心底那股惡意迅速脹滿全身。


「你的囝仔?但是、但是你不是無妻嗎?我、我無看過……」


『因為你是人類啊。』


惡意若能化形,必定變作黑煙從他口中流洩,他轉過頭瞪視著人類孩子,腦中想的卻是陳進水每個後代停躺在棺中的模樣。


『上天咁有生目瞅給人類嗎?……嘿嘿、哈哈……為啥米不去死呢?』


幼小的孩子承受不了氣氛地退開一步,帶起布簾晃動著往後方突出一塊,落下張牙舞爪的一片陰影。


「我、我有目瞅!你、你也不要黑白講,莊內、莊內最近無、無囝仔出事情啊……」


若不是仍被禁錮在床上,田振雨幾乎要跳起來掐住那孩子的脖子了;那麼細、那麼小的脖子啊……說不定單手就能掐斷、凹折、拆卸起來還塞不滿他孩子的殼――人類,就是這麼渺小又脆弱的一種東西,為何卻能做出這種事?


他瞪大眼,對孩子費力地咆哮:『誰講是恁人類的囝!看看那粒螺!那粒!你帶出去的那粒螺!那粒螺是我的囝啊――!』


――那粒螺是我的囝啊……是我的囝啊……


有回音,整間宮廟好像因為他的吼叫而害怕地發抖,人類孩子哇地一聲終於受不了這麼強大的壓力,小小身子一轉,撒開腳丫子跑得飛快,只留下地上一星半點幾滴圓形水痕拖曳著穿過門。


――就按哪嗎?就按哪離開啊嗎?


――按哪也好、也好……緊走、緊離開,四界去說媽祖宮的廟公發瘋啊,竟然將一粒田螺當作他的囝!這是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啊,是嗎?


他獨自癱在紅木眠床上發狂地又笑了一陣子後才疲倦地閉上眼,等到再次睜眼時,讓他有些意外的是那個幼小的人類孩子居然還有膽摸回廂房,張著充滿害怕的大眼睛扒在床邊看他。


小心翼翼地,他抖得連句話都說不好:「你、你、你……你、你不要哭……」


『你去死。』――所有人類都去死一死尚好。


「不行、不行。」小小孩子小小的爪子,小小的頭波浪鼓一樣地搖:「不行,我若死啊阮爸母會哭。你、你、你……」


孩子無心說出的「爸母會哭」四個字準確擊中他仍未停止怨懟的心,尖酸、怨怒卻始終找不到對話人的語句立時全部湧向這個幼小人類。


『你曉啥?哈――你是曉啥?恁根本啥攏無知,爸母會哭,對啊!你若死有恁爸母會替你哭,但是我咧?阮囝咧?他被恁人類害死是有誰會替他哭――?』


他喘了一口氣,將身體裡每個部位僅剩的力量全部濃縮成一句話:『死的不過是一粒田螺而已――!』


昏厥、醒來、醒來、昏厥是個絕望的循環,張開眼那顆已經空去的螺,空空的洞口彷彿有哭泣聲從中傳出;昏過去時夢中卻是纏雜陳進水口口聲聲思念與期望、有囝有希望和樹下人類滿足低語著「你來慢一步囉」的煎熬。


如果自己那時不要離開宮內就好了,可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倒轉時光,於是心內的怨恨便愈加深苦――對自己的、對人類的……對媽祖婆的。


他嗚咽一聲,反射性地抬手想搥床,卻因想起身體早被媽祖婆施法禁錮只得頹然放棄,但從手部傳來的力量、肌肉的振動和積壓在胸腹間的壓力卻和之前比起來有些奇怪。


――好像又能任意動了?


試著握握拳,掌心被指甲用力戳刺的痛覺雖然微小,但也足夠他驚愕為何一夕之間禁錮的力量消失;而當他張開眼看見胸腹間壓力的來源時,那種驚嚇恐怕會是他一輩子忘也忘不了地深刻。


那個三番兩次跑來房內被他吼罵的人類孩子不知何時爬上床,趴在他身上睡得正熟,兩隻小小細瘦的鳥爪子還勾著他的脖子不放,渾然不覺自己摟睡著的傢伙,是個對人類抱有無限殺意的危險份子。


――他怎能睡得這呢沉?


殺意悄悄升起,他再次動了動手確認無礙後,立刻伸手捏住孩子的脖子,但隔壁大廳內忽然爆開的對話聲卻讓他的動作緩下。


「恁有看到阮家明翰沒?」


「無呢,是按怎?又走不見了喔?」


男人的聲音很急:「那個猴死囝仔!三天兩頭走不見也不知是走去叨位藏,若是給歹人掠去賣是要按怎……」


「不可能吧。咱這厝頭厝尾大家攏熟識,若是有看到囝仔會通知你啦,免緊張。」


「若是像你講的就好嘍。」男人嘆了口氣,聲音仍然是憂心煩惱的調子,「你也不是不知,這幾年外面搬來這的人愈來愈多,一個一個看過去攏面熟面熟,卻不知他是誰、叨位人,加上新聞報的那幾件綁架囝仔撕票的案件……」


「呸呸呸!烏鴉嘴!那你自己的囝欸!」


「歹勢、歹勢,」男人停了幾秒,鬆開著急的調子,有些好奇地反問:「啊恁幾個腹肚是有卡好沒?還會當佇在這開會應該就沒事吧?」


「早就無事啊!」


「本來就是因為螺肉不衛生呷壞腹肚,是要有啥事啦。」


「還加黑白講啥話!我不是早就跟恁講會腹肚痛絕對不是因為呷著垃圾物件的關係嘛!」


「哎唷勇伯啊――這攏啥時代啊,你就減講兩句吧。咱不是乖乖聽你的話來這燒金紙賠罪啊嗎?」


「恁這!恁這夭壽死囝仔這款話也講的出嘴!在媽祖婆面頭前講這種大不敬垃圾話會去被雷公劈啊!」


「無啦勇伯!阮真正是誠心在向媽祖婆賠失禮啦,但是醫生講的你也有聽著啊――急性食物中毒,那不是呷壞腹肚是啥?」


「而且若真正像勇伯你講的,咱是呷著田螺大將的親戚鬧腹肚痛,按呢應該無可能去病院開一個刀、大筒注一晚就好啊吧?最少也是欠一條、二條人命……」


老人再不說話了。連通著往大廳的走廊上飄進紙錢燃燒的氣味,他躺在床上感受心慢慢沉到谷底的感覺,胸腹上孩子一呼一吸間的振動雖然像鼓風爐,卻怎麼也燒旺不了體溫。


捏住幼小人類脖子的手失去力氣,攤開五指覆在他脖後的動作似乎擾亂了孩子的呼吸節奏,他唔唔兩聲,歪過頭在田振雨胸口上蹭蹭、擦掉口水後慢慢坐起。


兩隻小鳥爪子揉眼睛的模樣看起來莫名可笑,他啞聲開口:『你來衝啥?』


「來看你啊。」


孩子似乎連想都沒想的回應讓他有一瞬間地失神,然而回過神後湧上心頭的情緒卻是更加複雜苦澀。


『出去。』


「為啥!」


『想欲死就留下。』

 

大概被他吼太多次了,幼小人類小臉皺成一團包子,身體也輕輕抖起來,但安靜一陣子後他反倒亮出更認真的表情,雙手伏在田振雨的胸口,壓低身子與他對視。


「對不起。」


那雙手――極小的什麼都抓不住的手――他強迫自己忽略從那雙手上傳來的顫抖,嘲諷地笑。


『對不起啥?』


「對不起我沒把你的囝帶返來。」


『然後?』他突然瞇起眼睛,隔牆大廳裡人群的對話不受控制地在腦中迴響,響得他快要發瘋,『那只不過是一粒田螺而已!滾!給我出去!不然我現在就捏死你!』


「不是!不是!」沒想到總被他吼的孩子此時聲音卻反過來比他大,不但掙開田振雨捏住自己脖後軟皮,打算扔人出去的手,還撲過來緊緊抱住他的脖子,底氣充足、帶著哭腔:「那不是田螺!那是你的囝!你不通按呢講自己的囝……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 ―瘋子。自己大概被當成瘋子了吧。


這樣一想情緒竟然冷了下來,他低頭望著抱住自己哭得滿臉一塌糊塗的幼小人類,捏住下巴逼迫孩子看他,衝動地開口:『你詳細看清楚,我不是人。』


「嗯、嗯!我知!那粒、那粒田螺、是、是你的囝仔……」


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也無意安撫孩子,放任幼小人類抓住他的上衣一邊打嗝、一邊抹眼淚鼻涕,只顧自盯著桌上那顆空空的田螺殼。


――多久了?他自問,被媽祖婆禁錮在床上啥攏做不到的日子過去多久了?而從那個降生的日子以來,又過去多久了?然而被按呢清楚意識到的時間又是啥?


月升日落,廂房地板被月光鋪滿一層悲傷的銀光,他忽然抱住懷中這個幼小人類,壓抑地、痛苦地問:『我不是人,但是我是啥?』


「我、我不知……」懷中哭過頭昏昏欲睡的孩子被他一抱,驚嚇地抽了一下身體,「但是、但是你是、是大田螺的阿爸,所以、所以你、你不要哭……」


說不要哭,但自己卻先掉下眼淚,孩子頭靠在他的胸上,小拳頭捏成一團。


「若是我、我死啊,我爸爸、媽媽一定、一定會哭、一定、一定足傷心;所以我、我來陪你……你不要哭……」


『然後呢?』


――人類,都是很姦巧的。一廂情願又自以為是。


田振雨無力地抓住幼小人類的脖後肉把他提起來,用力擠出一個平靜的表情。


『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來給你、給你做囝仔……幫你、幫你擦眼淚……我來陪你,一直一直陪你一直一直到你不再哭,一直一直……」


――人類,如此自私又驕傲的物種,一廂情願得可笑。


他垂下頭咬住嘴唇,用力攬住那個孩子很久很久以後,才慢慢地,嘿了一聲。


月光暗下,世界不復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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