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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從夢中驚醒的,而且醒來的同時也異常絕望地發現惡夢並沒有結束──田振雨又走了。

 


他送我回家,一個字都沒有留給我地走了。

 


「……幹嘛一臉快死了的樣子……?」

 

管家婆打開客廳的燈,我知道她是無心的,但是好久以來累積的壓力和最近田振雨的消失都讓我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更多的問題。可是怒氣卻在一瞬間脹大後又輕易地在一瞬間消失。

 

爸媽一臉嚴肅地拿著很多文件走到我面前,一份份攤開,不說話地指著文件上用鉛筆圈起來的簽名空格。

 

「明翰,圈起來的這幾個地方簽一簽。」

 

「……這是什麼?」

 

爸媽對看一眼,爸忽然站起來,摸出菸,「我去哺菸。」

 

媽立刻吊起眉毛,用力扯一下爸沒扯回來,只好半生氣地喊:「離風口遠一點……明翰乖,爸媽不會害你,先把名字簽一簽,媽再跟你解釋,好不好?」

 

我看看默默站在客廳角落抽菸的爸,看看笑得有點無奈的媽還有旁邊坐立不安的管家婆,伸手拿過那疊紙,慢慢地一行行看過去。

 

是轉學申請書、家長同意書和一些輔導室轉請醫院開出來的文件。

 

胸口很痛,腦袋也還在發麻,我幾乎要懷疑起這些痛覺是不是影響到我的視力,以至於我看錯文件上申請轉學的原因,是因為我有邊緣性人格違常疾患的傾向,已經過輔導室和醫院的證明,可以辦理轉學手續到別的地方,重新開始我的學業──重新開始我的人生。

 

我放下文件,指著轉學申請書上面電腦印出來的壓抑性、自毀、具攻擊性、輕微自閉傾向那幾個大字,看著臉上表情已經僵硬的媽,小聲說:「我沒有做過這種心理測驗。」

 

媽在沙發上扭了一下,尷尬地開口:「爸媽知道。可是,轉學的申請是因為爸媽去過你學校,跟你們教官和輔導老師談過了以後才一起做這個決定;台北有很多資源可以幫你,好的心理醫師也都在台北……你為什麼都不跟我們說你在學校一直被人欺負的事?」

 

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嚴肅而且哀傷,「爸媽一直對你們採取自我管理的方式,讓你們自己決定自己想要做什麼,可是這不表示爸媽就會對你們在學校的表現不聞不問……」

 

「像你們去看哥一樣嗎?」

 

我打斷媽的話,看看旁邊藉口去倒水跑走的管家婆背影──大概是管家婆跟爸媽說的吧。然後我笑了,太多太多的怒氣和不甘心,夾雜太多太多被人毫不在意搶走重要東西和不管怎麼吼叫都還是一再被丟下的失落,我看著眼前忽然注意起我的爸媽,只覺得很好笑。

 

「為什麼只要哥說一句他在學校被人打了,你們就會立刻衝去台北看他……我……從四年級的時候就一直被陳敬打了,你們為什麼都不理我?」

 

爸媽的臉色一瞬間青黑得很可怕,我不知道他們是對前一句話生氣、還是對後一句話的口氣覺得不滿。

 

「你從來就沒跟我們說過!要不是明攸跟我們講,我們也不……」

 

媽再也說不下去,只好吊起眉毛看著一直沉默著抽菸的爸。

 

我歪了歪頭。

 

「我有說。」怒氣一下子充滿整個胸口,我大喊出聲:「我從以前就一直跟你們說,我好痛、我好痛、我好痛,我被陳敬打了,你們為什麼不幫我?你們、爸!你們只會叫我忍一下,不然就是叫我檢討自己:『一定是你哪裡有問題了才會被人打!』」

 

我喘了一口氣,巨大的失望讓我的肩膀一下子軟弱下去,我好想見到田振雨……田振雨。

 

「你們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只會對我說這句話……」

 

再也受不了看到爸媽表情的變化,我用手緊緊蓋住自己的臉,突然很恨媽沒多生兩隻手給我,讓我可以蓋住臉的同時又可以摀掉那些不想聽的話。

 

爸怒吼一聲,用力蹬了過來,「你這啥態度!」

 

「別這樣!……明翰,你講的都是事實嗎?」

 

「……我不要轉學。」

 

──我很孬、我很弱、我什麼都不會,可是我知道這裡曾經有個人比爸媽更加關心我,雖然他最後也不要我了……我呼吸一緊,差點要在爸媽面前噴淚。

 

──雖然我不知道田振雨到底去了哪裡,可是田振雨是這裡的人,那就一定會再回來這裡吧?

 

我不要走。

 

走了,要去哪裡等他?

 

「……我不要轉學。」

 

我隨便用手背擦掉不小心跑出來的眼淚,認真盯著媽的眼睛看。

 

「可是你在學校……」

 

「那個無所謂,反正我早就習慣了。被打就被打……反正之後陳敬他們也不在了,我不要轉學。」

 

「你喔……唉。」

 

沒想到爸卻沒有生氣,只重重噴出一口菸,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指著某張醫院文件上面那幾個邊緣性人格違常的字眼嘆了好大一口氣。

 

「我不要自己的囝被人講他有病。」

 

「這跟那個沒有關係!我沒有那種病!」

 

我立刻脹紅臉──連我堅持留下來的原因都不肯問一下,就擅自判定我有病──到底誰才有病啊?

 

「我不管你有病也是沒病……恁輔導老師也講啊,哪是會當盡早離開這種對你不好的環境,對你的行為偏差也是卡好。」

 

「話都是你們在說!你們有真的來問過我覺得怎麼樣,什麼才是對我最好的嗎?」

 

「你是按呢對序大人講話的嗎?」爸的脾氣一向就不好,現在更是青筋都脹起來,狠狠按熄菸,「我呷過的鹽攏比你行過的路還多啊,我決定對你好的事敢是會害死你!」

 

「會!」

 

我豁地站起來,生氣地瞪著爸媽──明明就只隔著一張不寬的檜木桌而已,為什麼會讓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遠得就像這張檜木桌的年齡一樣,是長得跨不過去的兩百年?

 

「我不轉學!我有我自己的理由!不要你們幫我決定!」

 

「你是有啥天大的理由!給我乖乖簽名!」

 

氣只要一噎住,就算後面有再多理由也說不出來了。我紅著眼睛,看著檜木桌那一頭的老爸絲毫不肯讓步的樣子,讓我的怒氣不斷膨脹起來卻翻滾不出胸口,撐脹得我好想吐。

 

而後媽喊了一聲:「明翰……聽你爸的話……」

 

那一聲像是比賽出發的鳴槍信號,我搶走丟在桌上的那一大堆文件──丟掉它們!丟掉它們!整個腦袋只剩下這個念頭。

 

我轉身跑出客廳,穿過大門,一頭扎進房子外異常黑暗的天色裡。然後悲哀地發現自己永遠學不會把逃避的第一站,從四海宮改成別的地方。

 

已經沒有意義了。

 

一旦意識到連最親近、最能逃避的地方,都沒有最想見到的那個人時,我全身的力氣立刻被一直躲在影子裡的那個叫做絕望的怪獸,一點一點地吃了個乾乾淨淨。

 

我抱著那堆文件,踉蹌地蹲下來。

 

蹲著、發抖著、哭不出來地,不停默念田振雨的名字。

 

──田振雨、田振雨、田振雨……

 

好像這樣念著他的名字就能帶給自己勇氣一樣。

 

──田振雨、田振雨、田振雨……

 

我用力揉著自己的眼睛,叫自己要打起精神來。

 

──田振雨、田振雨、田振雨……我想見你,可是心底卻有個地方很清楚地記得每一次他要放開我的那瞬間,很清楚地記得他已經不要我了的事實。

 

怎麼辦?

 

誰能告訴我怎麼辦?

 

這麼孬又這麼弱的人,難怪田振雨會想丟掉……我終於忍不住眼淚,啪的一下滴到地上。

 

忽然間,天色已經全暗卻還沒點亮路燈的街上飄起一點一點的微光,有個很柔和溫暖的聲音附在微光後面,唱歌似地說著:『呼喚著大人的名字的您……是誰呢……』

 

微光漸漸增強,我愣愣看著那些漸漸聚合成一團團拇指大小的黃色、橘色、橘紅色、黃白色的光團飄浮在四周,像是星星落到我身邊,照出模糊卻又令人覺得安心的輪廓。

 

『呼喚著大人的名字的您……的心意……好美呀……』

 

唱歌似的聲音一直在飄動,忽大忽小,我不由自主地追著那個聲音站起來,踏出兩步,伸手想抓住光團,卻發現它們總在我要接近時一溜煙地飛開,轉了兩轉停在原地一下子湊近我、一下子遠離我,最後乘著風飄遠的時候,光團化成絲絲的霧捲勾著我的腳,好像在叫我趕快跟上它們的腳步。

 


我呆呆地放下那堆文件。跟上的話,會到哪裡去?

 

光團移動得很快,沒時間讓我停下來想它們要把我領到哪裡去;可是只要我不小心走錯路、跌倒了,它們又會馬上轉回來,靜靜地飄在我身邊等我重新站起來。而那個溫柔似唱歌的聲音也一直跟在我身邊,低聲哼唱著聽不懂的曲調。

 

流水的聲音、風吹的聲音、奔跑的時候從自己身體裡發出的聲音……調子裡藏了好多好多的聲音。歌聲慢下來的時候,我以為我聽見了有獸從草叢裡散步而過的沙沙聲;當它的聲音拔高得既尖銳又緊張的時候,我好像聽見有孩子在沒有燈的夜晚哭著找爸媽的聲音。

 

鳥鳴或是蟲在夜晚嘰哩哩地吵鬧、蟬張開翅膀跟著白天高溫的熱風一起飛上樹梢、魚在池子裡破水而出,光團把這些聲音收集起來,編織成一首歌輕輕地哼著。

 

 

『若是日頭暗找無路,就來唱一首火金姑
頭前無路做伊去,阮會陪你行到底
天頂的火金姑啊是咱月娘照看的尾仔囝
滿手光是月娘溫柔的笑,笑咱無知多煩惱
日頭暗下也有光,月娘的囝仔火金姑……』

 

 

我追著它們一直往前走,光團漸漸多起來。當我們穿過一片半人高的野樹叢、踏過淺溪,重新走回被草掩蓋的小路時,光團已經多到隨手一抓就能眩花眼睛那麼多了。

 

『就在這兒……來吧……不要害怕……』

 

什麼東西……在這裡?我頓了一下,後知後覺地發現光團停在某個巨大空地的邊緣,有很多看不清楚的黑色影子在空地那一頭搖動,不管是影子本身的形狀還是光團照射下扭曲變形的結果,都讓我直接聯想到那個我跟老爸賭氣跑出家的晚上,我在溝邊看到的妖怪們。

 

我立刻退一大步,遲鈍地想到:這時候是不是應該要害怕?然後才開始感覺到恐懼感不停地從腳底湧上來;而像是故意安排好要加深這種感覺似的,光團突然往四周迅速散開,取而代之地是個高大到不可思議的黑色大漢,在原地困難地彎下腰看我。

 

那是張很可怕的臉。

 

在黑暗中,長了泥鰍似的扁平頭跟一對長在臉兩側的巨大圓眼的大漢,先是稍微轉過頭用一邊眼睛看了看我,又轉過頭用另外一隻眼看了看我,幾乎快整顆眼睛湊到我臉上了,我趕快退開沒讓牠碰到自己,卻沒想到他突然間怒吼出聲!

 

『人──類!』

 

我立刻用力堵住自己的耳朵,蹲下去把頭埋到膝蓋裡。

 

如果不是那個像雷一樣大聲,到現在還在不斷『人類』、『人類』產生回音的巨大吼叫,牠們一定會聽見我失控尖叫田振雨名字的聲音。

 

再也不要了!為什麼每次都是我遇上這種事情!

 

妖怪!又是妖怪!

 

『人──類!螢娘何敢破毀規矩──擅自引領人類出現!』

 

『並沒有破毀規矩……這位呼喚著大人名字的人類,有著很美的心意……』

 

『但他還是個人──類!螢娘可知這是絕不允許人──類出現的宴會啊!』

 

『是的……但他身上充滿了大人的氣味……或許他將要化蛹了……』

 

『大人!大人是絕不會看上任何一個人──類的!那是血海化不開的深仇啊!』

 

『螢娘不認為……鮕仙住手!』

 

我不知道牠們在爭論什麼,大人什麼的、血海什麼深仇的,突然一條滑溜溜的繩子咻地勾住我脖子。我只來得及意識到這是條滑溜得我抓不住的繩子就脖子一痛,被繩子另一頭的力道扯得在地上滾了兩圈又吊上半空,五臟六腑立刻很乾脆地和沒有消化完的午餐,一起卡在被勒住的脖子裡。

 

『幹!給我凍咧!死鮕呆咧,恁爸不是講過今日啥米場合,真早以前就叫你要收好你那款個性啊嗎?』

 

聽到那個聲音,大漢全身一震,纏著我脖子的繩子也稍微鬆開了一些,『大人!是人──類啊!螢娘私自引領人──類前來此地……』

 

『大人……若不是這位人類思念大人的呼喚太過美麗,螢娘也不敢破毀規矩……』

 

『妳既知此為破毀之舉,何以膽敢如此犯禁!』

 

我被吊在半空中,只能靠兩隻手死死扯住那條繩子,拚命地要把繩子拉鬆;可大妖怪一跟叫做螢娘的妖怪吵起來,那繩子就又嗖地扯緊,緊得我能夠感受到自己手指擠壓在脖子上的手指骨形狀。然後在逼近死亡的前一刻,我缺氧的大腦只覺得身體忽然被放低一段距離,卻又馬上被甩鍊球似的橫向甩飛出去。

 

「嗚呃!」

 

『好啊好啊!吵死啊,是眢結束啊沒?緊把人放下……死囝仔你哪在這?』

 

被這樣一甩,大妖怪正好把我甩到說話的人正對面,模糊的視野裡也毫無預警地闖入了田振雨高大的身影……可我鬆不開手伸向田振雨求救,只能努力睜動著眼睛。至少,臨死前讓我看清楚田振雨的臉吧……拜託……

 

所有的感覺都變慢了,不管是快要窒息死掉的痛苦、還是從心裡衝出來淹沒全身的開心,明明就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卻好像又被推進教官室的那層玻璃後面。我看見田振雨巴了大妖怪的後背一掌,衝過來接住我,眉毛緊緊地打出很多層結,很用力想要打開我被擠壓到定型、根本彈不開喉嚨的兩隻手。

 


呼吸慢慢停住,剩下胸膛裡的那顆心臟還因為田振雨而努力跳動著。我閉上眼,被強迫拉開的手反射性地揪住了他的手──長滿厚繭的、熱燙燙的大手──只要這樣我就很滿足了。

 

「死囝仔!目瞅打開!……不准……緊喘氣啊死囝仔!喂!喂!明……明翰……」

 

糊里糊塗地,我聽不太見田振雨說了什麼,只是對上半身突然被放倒,後腦勺撞到地面傳來鈍鈍的痛感這件事覺得不爽。而後在意識飄得越來越遠的時候,忽然間鼻子竄進一股熟悉的菸味,嘴巴也被人強迫打開──有熱氣衝進來,沒頭沒腦地嗆到了喉嚨裡,嗆得我下意識手一揮,好像有小小的啪的一聲,堵住我嘴巴和鼻子的東西立刻就移開了。

 

可是,好麻煩……在喉嚨裡亂衝的熱氣一停下來,我又沒了力氣,慢慢地軟下去。於是鼻子和嘴巴又被人捏住,熱氣灌水泥似的重複灌了兩三次,直到我受不了,終於又打開眼睛時,才鬆開了一條讓冷空氣可以進來我嘴巴緩和裡面過高溫度的空隙。

 

有人不斷摸著我的臉,輕輕低叫著我的名字,「喂……喂……緊起來啊……恁爸知影你沒這麼脆弱的……明翰……明翰……緊起來!喂……恁爸放你走,不是要讓你變作按呢啊……」

──嗯,我也想快點睜開眼睛,好好看清楚你是用什麼可惡的表情,發出這種要哭不哭的聲音。

 

可是剛剛覺得張開太麻煩的眼睛,現在卻睜不太開,我掙扎了好久才勉強打開一條縫。

 

滿眼的星光。

 

首先落入眼裡的本以為會是田振雨帶了鬍碴的流氓國字臉,但事實卻是他充滿眼淚的大眼睛,散散地映著周遭彩色光團照出來的光,像是沒有月亮和路燈的晚上的星星一樣,驚人的漂亮。

 

我動了動,想舉起手捏住他的臉,叫他不要露出這種會讓我一直做夢的表情,但動了兩下才發現,原來手早就已經握在一起放不開,難怪不管我怎麼舉都舉不起來。

 

我忍不住笑起來,嘿嘿、呵呵,痛得半死的喉嚨只能發出小狗喘氣似的聲音。田振雨忽然狠狠地抱住我,壓在我背上的兩隻手大力得不像話,拚命地把我的臉、我的胸口擠到他懷裡,那麼用力、用力得手都在抖。

 

「幹!不是叫你乖乖惦在厝裡嗎!」

 

很凶很有氣勢的一句話,我貼在田振雨的胸口,聽著他胸膛裡噗通噗通的心跳聲,卻只覺得很溫暖。

 

「敢……敢、有?」

 

從背上來的力道立刻加大不少,田振雨悶悶地罵了一聲,他背後忽然傳來陣混雜嘶嘶氣音和翅膀拍擊聲響的奇特鑼管音樂。飄浮在四周的光團騷動著,大漢又翻來覆去地喊著『大人、人──類!』,有種壓迫感透過來,讓人喘不過氣。

 

『大人……婚宴即將開始,不若早些入座……』

 

「……?」

 

──婚宴?

 

相對於呆滯到說不出話的我,田振雨一冷靜下,多少又恢復那股欠揍的流氓樣。他輕輕地順過我的頭髮後,一手穿過我的膝蓋窩一手橫在我腰上,輕鬆無比地就把人抱起來了。

 

「喂喂!」

 

可是剛剛飽受摧殘的喉嚨連好好發出抗議都沒辦法,田振雨穩穩身體,帶著笑親我的額頭,「憨囝仔……真正是無看過你這種的憨囝仔……實在是……唉,哪不是無時間送你返去……來攏來啊,看看……也好……螢娘,帶路。」

 

『大人!』

 

田振雨沒理會大漢在後面的鬼吼鬼叫,一路沿著光團匯聚的地方走去,沒多久就到了個靠著銀色湖面的巨大半圓形盆地。

 

我半趴在田振雨身上,努力壓著熱呼呼的尷尬感,從他肩上偷偷露出一半眼睛往後看,只見那些落在我們身後的光團漸漸地微弱下去。沒有路燈光照也沒有光團爭光的小路那端,隱約有個穿著阿嬤少女時代女性工作服的人影,提著盞黃色小燈籠,微微對我們這裡彎腰。

 

風從她後面颳過,我看見小燈籠大大晃兩下,燈光瞬間減小不少,她伸手壓住燈籠的另一邊,像剛剛那個靜止很久的鞠躬一樣,人影也直直地朝我和田振雨的方向看了很久,才輕巧地轉身離開,沒多久那盞黃色小燈光就消失在比人還高的長草叢中再也看不見了。

 

「在看啥?」

 

恰好田振雨停了下來,一開口熱氣就噴上我耳朵,我趕緊指指背後小路的方向,覺得尷尬。

 

「那裡……有人。」

 

當然已經走掉了。可是在田振雨連轉過頭看是誰都興趣缺缺,準備放下我時,小路那頭突然亮起一點白色的光,搖搖晃晃、大風一吹一增亮地直亮到剛剛那個人影所站之處。

 

半邊的天空簡直就要被那陣光照成白天似的,閃亮起來。

 

田振雨抱住我腰的力氣緊了一下,輕輕地放下我:「你惦在這,不要黑白走,等咧我來找你。」

 

我這時才發現田振雨身上穿的衣服很奇怪──又寬又大直罩到他腳踝那麼長的黑色袍子用一環泛出彩色光痕的硬圈束住腰,一樣又寬又肥大的袖子分別被兩條束帶扣在肩上。

 

田振雨擄擄袖子,滿臉不情願的解開束帶,旁邊有雙手立刻遞上頂刻有螺旋花紋的黑陶尖帽。他隨便接過往頭上一扣,赤腳站著發了會呆,在小路那端白光漸漸弱下去時才不爽地嘟噥了一句話,從懷裡慢吞吞地摸出張只有眼洞沒有其他缺口,但光照下會反射出漂亮七彩光芒的超薄螺旋紋面具。

 

戴上面具前田振雨突然轉過頭看我,遲疑一下;我趕緊搖頭,被放開的手指也馬上揪住他的衣服。

 

──你想幹嘛?我不會放開你的!

 

固執又討人厭地揪著田振雨的衣服,我試圖搖搖晃晃站起來跟著他走,可是他什麼都沒說,只輕輕拍了拍我的頭。看見他態度有稍微軟化,我剛張口想叫他不准再放我一個人時,背後忽然傳來蛇在草裡穿行的唰唰聲,田振雨眉頭立刻放心地鬆開了。

 

『哎,哪還在這?頭前都在等了吶。』

 

『來幫我顧人,六子。他若是有減了一根毛,你知影我會按哪……』

 

跟他輕鬆的聲音完全相反,我全身的肌肉就像是越絞越緊的螺絲,小腿肚、腰背、脖子背……就連小腹這種不容易抽筋的地方都在隱隱發痛。

 

我不想放開田振雨。

 

「乖,我一時仔就返來。不要黑白走、也不要黑白應話……」

 

他笑笑,迅速親我額頭一下,很快把面具蓋上臉,轉身走向小路那頭。

 

光照下田振雨的背影越來越高大,薄薄的黑陶帽隨他走路時身體的搖晃,好像也慢慢旋轉起來,漫出一片水光;有音樂又響起來──笛子和嗩吶、鑼鼓跟銅鈸──輕緩且悠長,一聲又一聲,像是慶典一樣的音樂從小路那端嗚啦啦傳過來。

 

我動了一下想跟田振雨走,腳下卻突然一涼,有個冷涼的長條物體爬上我的小腿肚,伴隨著凹凸不平的微微刺癢感和近在耳邊的嘶嘶聲,當下腦袋只覺得一麻一炸,就再也動不了。

 

『嘶唔……真沒想到還是被你追上來了啊……小明翰。』

 

頭的直徑一定有我上半身那麼長的巨大眼鏡蛇嘶嘶地吞吐著舌頭,搖頭晃腦地盤著一塊白石,咧開來的嘴像是在笑!

 

『你還是不要亂動比較好喔。這裡,本來是不歡迎人類的吶。』

 

纏在我腳上的蛇尾動了動,被掃過的地方再也受不了這樣的高度緊張感,一陣電擊似的痛感迅速從蛇尾碰過的地方竄上我的腰,瞬間就制住我所有的感覺,就連大蛇搖頭晃腦地低下頭來看我的時候,我也只能癱在地上不斷抽搐,卻沒有任何力氣爬出牠的捕獵範圍。

 

大蛇低下頭,很近很近地靠近我的臉,近得我甚至可以感覺到牠咧出牙的嘴中有氣在流動。

 

飽滿的新鮮水味,掩蓋掉那一點點的肉食性動物嘴巴裡一定會有的臭味。

 

蛇臉越靠越近,蛇牙輕輕地在我臉上擦了擦,我的恐懼感也跟著蛇牙的摩擦越擦越高,抽筋的疼痛感卻奇怪地越被摩擦越感覺不出來,好像身體的反應已經脫離我能控制的範圍,僵硬地、困頓地癱在地上,任蛇牙和蛇舌頭一點一戳地碰觸著我的臉。最後,大蛇終於玩膩這個連動都動不了的獵物,很無趣似地哼一聲,張大嘴,我緊緊閉上眼睛──

 

『嗝──』

 

「呃!……」

 

『嗤嗤,嚇到了吧、嚇到了吧?嘶──不然你以為我要幹嘛?』

 

大蛇狂笑好久,蛇身誇張地前後擺動,還非常人性化地用蛇尾在眼睛周圍擦了擦,然後溫和地拱我坐起。

 

『好啦,乖,我開玩笑的。難得來一趟,好好享受一下再走吧。過了今天,要再聚會可不容易了。』

 

牠快樂地晃著尾巴,從不遠處勾瓶酒回來,撬開泥封,頭一歪咬住瓶口,高高仰起脖子。

 

沒對準喉嚨的酒從牠口邊滑出來,混著超濃的果子香味,一起滑過牠的身體,在接續著白光照亮天邊的柔軟月光照射下,本來就閃閃發光的黑色身體像被鍍上一層漂亮的花崗岩色彩;不只吸引了我的眼光,還引來許多在四周晃動的其他影子。

 

『喂喂!阿六你就這樣把酒拿走,對不對啊!』

 

『酒就是要拿來喝的,不然還擺著當供品啊。』

 

『就你會講。』

 

影子靠過來,奇異地,在光照下漸漸變化出具體的形象──狗和貓、青蛙和老鼠、山羊、魚、雞、蜥蜴……還有非常多奇形怪狀,我根本看不出來是什麼東西的妖怪聚在眼鏡蛇旁邊,拿著酒和食物,吵吵鬧鬧地推擠身邊的妖怪。吵鬧的內容、談話的內容連邏輯都說不上,只是不斷重複忽然爆出一陣歡呼聲或口哨聲,然後靜下來吞嚥咀嚼著食物一會後,又開始新一輪吵鬧的過程。

 

我呆坐在大蛇盤捲住的白石上,沒辦法讓自己不發抖地、冷靜看著眼前這一切。

 

非常不真實的一切。

 

像做夢一樣的一切。

 

剛才對眼鏡蛇說話的醉醺醺老鼠捧著手裡的大酒壺,嗅了嗅空氣。

 

『喂,阿六,有人類的味道。』

 

我差點從石頭上摔下去。大蛇立刻懶洋洋地掃過白石,調整一下姿勢在我周圍虛繞一圈。

 

『對啊,有人類呢。你想怎樣?』

 

老鼠嘿嘿笑了起來,鼻子抽動得更加厲害。

 

『不怎麼樣啊,你不覺得這種宴會,加一道鹽烤人類挺不錯的不是?』

 

「不……」

 

眼鏡蛇忽地低下頭,巨大的眼直直瞪著我,瞪到我沒了聲音以後,才慢吞吞地又抬起頭,用力把那隻說話的老鼠撞得四腳朝天。

 

『你餿水吃到鼻子也餿了是不是?也不看看這人是誰。』

 

大蛇又扭兩下,四周哄笑好久,老鼠才摸摸鼻子,順直自己的鬍子以後,嘿嘿笑出聲:『開玩笑嘛,這麼凶。不過說回來,鹽烤人類是真的不錯吃吶。以前像這種大場面,至少都要來上兩盤的。尤其是那種差不多十歲的小孩子……嗚,想到就流口水……』

 

『嗤!盡管做夢吧你。還當自己活在以前那種時候啊。人類、嘶,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大蛇又懶懶地擺兩下尾,撈過酒瓶,我以為他要像剛剛一樣,直接用灌的方式喝酒,但牠咬住酒瓶才剛仰起頭,卻想起什麼似地停了一下,放下瓶子看我一眼。

 

『嘶。』

 

那一眼嚇我一跳,直覺牠在笑卻沒搞懂牠在笑什麼;大蛇鬆開白石,悠哉悠哉地把自己身體遠遠拉長了停在半空中好久,久得莫名其妙讓人想不到牠下一步想幹嘛的時候突然直直對著我撞過來!

 

「田振雨──!」

 

我慘叫一聲,抱住頭滾下白石的速度卻快不過大蛇撞過來的速度,比零點一秒還要短的時間內,我就感覺到自己的肩膀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卻沒有順勢滾下白石,反而被某個東西給拉住肩膀。

 

隨後是一個有點熟悉的大笑聲不斷響起。

 

「啊哈哈哈哈,你也太、太有趣了,小朋友……阿田、呵呵、阿田一定、哈哈,靠……阿田聽到一定、哈哈哈哈、爽死他哈哈哈哈……」

 

大笑聲一直在耳朵旁邊不斷轟炸;明明被撞到的地方是肩膀,為什麼我覺得反而是靈魂被撞飛出去迷路了找不回來?

 

「……劉大哥?」

 

──那個總是坐在代書事務所裡,一邊泡茶一邊和村子裡的老人家聊天聊得很快樂的那個劉大哥?

 

忙著笑的人忙著捏住嘴巴,很不成功地控制笑聲不要太誇張,而那雙細長的眼睛百忙之中還不忘對我眨眨,卻眨出一堆看起來更詭異的笑意來……

 

「對,是我。噗哈哈哈啊抱歉抱歉,沒辦法,看到你被阿田老是護住住的樣子,就忍不住想逗你一下。」

 

「為、呃、為……為什麼……你……你……蛇……蛇……」

 

「嗯?阿田沒跟你說嗎?在這裡的,都不是『人』喔……當然,我不是。」

 

終於,笑夠了的那個人搥搥自己肚子,一手搭在我肩膀上一手拿起酒瓶大大地灌了半瓶下去,滿意地打個響嗝,搖搖我。

 

「啊,還是這樣子喝酒才舒服……嗯?怎麼看起來更傻了?」

 

──田振雨……我想回家。真的……田振雨……

 

再也忍不下去了!我扒開那個人扣住我肩膀的手,雖然兩條腿抖得快從身體上掉下去,還是死命撐著跳下白石。

 

我一定得逃走。我絕望地想著,不然我一定會死……那隻老鼠、老鼠說的菜……

 

「喂喂……有這麼可怕嗎?」

 

那個人卻根本不費任何力氣,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衣領,細細的眼睛慢慢眨著,「你什麼都不知道吧……小朋友。這是……我們的,生存之道。」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生存之道,都和我沒有關係……我想回家……嗚嗚,田振雨……

 

我瘋狂地搖頭,看著那張緊緊貼過來的熟悉的臉,忽然想到村子裡其他人的臉……

 

那個人嗤嗤地哼笑起來,「如果不這樣,大家根本活不下去……算了,今天這種開心的日子不可以說這種討厭的話。會招來詛咒的哈。」

 

他一把拉起我,按回白石上,從旁邊已經醉到開始打貓拳的橘色斑點貓掌裡搶過一瓶酒塞到我手上,然後一腳豪邁地踩上那隻憤怒的醉貓臉,一邊懶洋洋地哼哼著,完全不把醉貓自由式游泳似地擺動著要揍他的兩隻貓掌當一回事。

 

「婚禮啊、婚禮是好事吶……十幾年沒舉行過婚禮了吶……」

 

好奇怪、真的很奇怪……這種亂七八糟的恐懼感。

 

我緊緊扣著那瓶被塞到手裡的酒,疲累得不得了。

 

──回家、回家、我想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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