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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奧倫治覺得自己肯定無法確認妮娜究竟是在祝他好運,還是在詛咒他。他摸摸皮袋上緣的小木塞,和酒館女老闆以及釀酒廠的醉鬼道別後,獨自往莊園東方前進。雖說莊園佔地頗大,歷史曾經輝煌,不過那已經是很久遠以前的事了。現在的費勒史汀莊園有人煙的地方只有寥寥幾處,即使奧倫治刻意拖慢腳步,先沿著村子西側邊緣再轉向南,穿過市場、陶匠、皮匠、釀酒廠及蠟燭匠工坊,儘可能的逗留在工坊處惹人閒──譬如陶匠波特便一臉「你絕對會把它打破、你肯定會把它打破、你不可能不把它打破」的表情,叫他把手上那個陶缸放下;抱著一堆生獸皮,以至於看不見路的皮匠學徒卡布勒則差點踹了他屁股一腳──但奧倫治還是很快就踏進了森林邊緣。


  他沿著森林與河岸的邊緣慢慢往東方走,半途穿入林間,嚇跑若干鳥獸後,像個欠教訓的孩子般笑了。林子裡很安靜,奧倫治左顧右盼,還是只能看見穿過林葉的陽光,偶爾有幾隻松鼠從樹上跑過,大著膽子歪頭看他,於是他對松鼠揮揮手,對方立刻驚訝的扔下果實,砸到了他的額頭。


  「……痛。」


  那是顆飽滿的橡樹實,磨成粉和入麵粉中製成的食物美味的不得了。奧倫治立刻將它撿進口袋裡,兩隻眼睛也很快就開始賊兮兮的四處觀望,沿著松鼠出現的方向尋找高大的橡樹。他想,如果幸運的話,也許還能找到珍貴的蘑菇或是其他可以加菜的好東西。可惜他的希望落空了,除了少數酸的要命的漿果外,他什麼收穫都沒有。而且越往前走,林相越是稀疏,看不見太多高聳的樹,地面上覆蓋著一層厚密的雜草,在奧倫治的皮靴踩過時發出唰唰的聲音。然後他看見了已經廢棄的守林人小屋。


  守林人小屋立在一棵半倒的殘樹邊,還保持完好的半片屋頂和牆壁斜斜撐起了發黑的樹幹。奧倫治猜想這裡應該有過一場森林大火,而且距今不遠。但就算沒有山火的災難,按照費勒史汀莊園現在的規模,恐怕也早就不再設置守林人了。


  奧倫治並不急著接近守林人小屋探險,他看看左右,在斜右方疏闊的細瘦野木間竟只能看見一片木色而不見其他更遠的景色。於是他往斜右方走去,驚訝的發現那片木色是來自一棵高聳的驚人──肯定是費勒史汀莊園林地中最高的一棵──的常青樹樹幹。在樹幹之下,因缺乏陽光照射而瘦弱蒼白的小木可憐的散列著,有幾棵甚至為了爭奪陽光而向不遠處的河岸上空斜斜伸展枝幹。奧倫治繞了常青樹一圈,又張開雙手圍抱樹身,明知道只有一個人的雙臂之長不可能合圍常青樹幹,但他還是緊緊的抱住了樹,將耳朵貼在樹上,閉起眼睛。


  什麼聲音都沒有,奧倫治單側貼在樹皮上的耳朵被填滿了樹皮凹凸之處的苔蘚弄得發癢。他搖搖頭,無視搔癢的感覺,用力聳起雙肩,擠壓的那隻耳朵開始發紅、變熱,直到聽見雷聲一樣大的心跳聲後,才慢慢的放鬆肩膀,靠在常青樹幹上。林子裡吹起了涼爽的秋風,奧倫治先是感覺到風把常青樹葉針一樣的葉子搖落他滿頭滿身,刺激得他連打了兩個噴嚏,而後發冷的耳朵內聽見了守林人小屋內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發熱的耳朵內卻在雷聲之外還聽見了極輕微的,像是半夜裡那些落魄騎士們躲在被窩中,用神秘故事恐嚇他時所用的輕微聲音。


  ──嚓、嚓、唰啦。


  奧倫治立刻張開眼睛,同時守林人小屋的方向和常青樹的背後傳來了兩個聲音。


  「誰?」


  「亞格神父?」


  「是史華茲嗎?」


  「神父?」樹幹後人影晃動了一下,奧倫治看見莊園管家的金髮從小屋方向迅速收回,聲音中立刻帶上警戒,「誰在那裡?」


  奧倫治眨眨眼,決定先轉身去看守林人小屋。從常青樹下往回看,半毀的小屋門口處此時站著一位披著灰色聖袍的老人,老人滿臉倦容,高高的抬起了一邊長眉毛,語氣很不確定似的喊了出聲:「那邊的那位,難道是……奧倫治先生?」


  「日安,神父。」他應聲走出,看見樹後史華茲驚訝的眼光,嘿嘿的笑了,「今天天氣不錯。」


  「……我沒想到您會到這裡來。您不是往舊碼頭去了嗎?」


  「呃,那個,你知道,就像你很難預測今天法蘭克福特端上桌的料理能不能吃一樣……我遇到妮娜,她建議我可以來森林裡逛逛。」


  史華茲皺起眉頭,「雖然我只能對您提出建議而無法限制您的任何行動,但按照您的身份,若是有任何採集森林中產物的需要,您都可以差遣我為您服務,而不是讓您紆尊降貴的親自進入森林中。您要知道,森林是很可怕的,您永遠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也許會有掉落下來的樹枝擊中您,或是掩埋在落葉下的樹根絆倒了您。那些借用了倒塌樹身空洞造窩的野獸可能為了保護幼崽而傷害您諸如此類的,有太多可能的危險性了,您實在應該多想想葉德琳或是老法蘭克福特的心情,他們是多麼的尊敬喜愛您,如果您發生了任何一點意外,他們該怎麼辦呢?何況您竟然連瑞道都不帶著!」


  「我錯了。」


  「我衷心的感謝您原諒我的失言冒犯。但我仍然必須強調,為了您著想,今後還是不要再獨自一人進入森林了。雖然我大膽的猜想您想必是有必須獨處的時刻與心情,如果我或者是宅邸中的任何人都無法為您排解,那麼就請您記得帶上瑞道吧。至少請讓我們不必為您的安危擔心。」


  「史華茲、史華茲。」


  宅邸管家再說下去,奧倫治就要當場挖洞把自己埋進去了。他苦著臉,感激的看著出言打斷管家抱怨的亞格神父,老人卻回給他一個像是根本忍不住的燦爛笑臉。


  「你過度擔心了。奧倫治先生有神的庇佑,不會有危險降臨在他身上的。」


  但是管家繃緊了臉,顯然不贊同神父。他說:「這我沒辦法保證。這裡──即使是潛心奉獻予神,有著神的庇佑的您,或是瑞道,我都不建議各位單獨前來。」史華茲環顧周遭一眼,嘆了口氣,「這裡已經太接近莊園邊緣,如果河水還足夠豐沛,也許還不必太擔心南下過冬的狼群有機會接近森林。但河道基本上已經乾涸了,而我們又沒有足夠的力量組織獵狼隊。既然第一次秋收即將開始,那就表示離狼群南下的日子也不遠了,還是請您以後別再來這裡了吧,雖然我知道您是為了祈求法瑞恩先生的冥福的關係。若有必要,我可以請葉德琳整理出宅邸的小聖徒會堂給您和艾瑪。」


  「我懂了。」亞格神父嘆氣,「法瑞恩一定也會感激你的心意。啊,還有奧倫治先生的慷慨。」


  一直沒聽懂兩人對話的奧倫治嚇了一跳,慌張的揮手表示不介意,「沒、沒關係,您有需要就拿去用吧,史華茲說可以就沒問題。不過,啊,您剛剛……提到艾瑪?磨坊的艾瑪?」


  神父點點頭,好奇的反問,「是,她是個好姑娘。您還沒見過她嗎?」

 


  「只見過一次。不過她烘烤的餅乾非常美味,可惜我吃到的不多。」奧倫治忍住嘆氣的欲望,心想:『這絕不是客氣。』


  「能得到您的稱讚,想必艾瑪會相當的高興。」亞格神父像是被稱讚的人是自己般的得意的笑了,但隨即想到什麼似的,抿起嘴角,露出微微憂鬱的神色。他先看了一眼背後的小屋,而後轉向管家,輕聲地問:「史華茲,你來這裡是替安伯代為傳達訊息,還是別有要事呢?」


  「我來替魏絲的小兒子尋找某樣東西。」管家沒有轉頭去看奧倫治,不過他顯然也聽見了奧倫治沒藏好的噗哧聲,於是臉色一沉,但語氣依舊平穩:「如果您願意,或許可以勸勸大家──尤其是那些特別調皮搗蛋的孩子們──以後別再跑來這裡了。您應該很清楚,危險並不會因為是一個人、或是許多人在一起而變的比較不危險。雖然這些話也可以由我來說,但大家向來更喜歡且尊敬您,所以還是請您特別的撥出時間吧。當然,依我之見是越快越好。」


  「這麼說來我是不能拒絕的了?」神父搖著頭笑了,他沉吟一會,喃喃說道:「上一個彌撒日已經在昨天結束了,下一次的彌撒是在七天之後,這樣算來,最近一次能夠集合大家的日子,就是常青樹祭典了。可是在那樣熱鬧的場合中,史華茲,我沒辦法保證所有人都能聽見我的建議,你最好還是能另外找個時間到市場裡一趟。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有些太緊張了。」


  「您是我由衷孺慕的長者,」史華茲看了站在身邊,愣頭愣腦的奧倫治一眼,像是想說些什麼卻沒說出口,只淡淡地換了一句話:「在某些事情上,請您原諒我的壞毛病。」


  亞格神父不再說話,他疲倦的嘆了一口長氣,稍微整理過皺亂的衣袍,再次看了眼守林人小屋後,便對史華茲點點頭,鄭重的向奧倫治執手道別。他佝僂的灰色身影很快消失在兩人眼中,掩沒在一片秋天的林色裡。奧倫治眨眨眼,在史華茲出聲時收回眼光的瞬間,覺得自己好像在林色中看見了一道移動迅速的奇怪影子,但他並沒有放在心上,而是緊張的回望管家冷淡的眼神。


  「史、史華茲?」


  管家立刻垂下眼睫,「隨時聽候您的差遣。」


  「……你希望我回去嗎?」


  「如果您願意。」


  「你……算了,」奧倫治頹喪的放棄了和史華茲爭執談話態度的問題,撅起嘴咕噥地說:「我討厭你這種樣子。」


  管家面色不變,「不敢奢求您的原諒。但為了您令人尊敬不已的聲望和所有人都見證過的寬容,我想請求您准許我暫時離開您身邊一小段時間。在完成受您庇護的莊園農戶女子魏絲無禮的對您提出,而您以無比的寬容與信任交付與我的光榮任務之後,我將會欣然接受您施展在我身上的任何懲罰。」


  「那就拜託你不要再這樣對我說話了。」奧倫治摸摸開始發痛的額頭,很快轉移開話題:「那顆球?你還沒找到?在這附近?」


  「是。根據那孩子的回憶,是在進行以『取回野狼屋中任何一項物品』的冒險途中丟失的。剛才我順著那些孩子們的路線走了一趟,並沒有任何收穫,因此我猜測那顆球有極高的可能性在此處。」


  「這樣啊……需要幫忙嗎?啊,不,算了,反正問你你也不會要我插手。」奧倫治環視周遭一圈,最後把目光定在守林人小屋,「那就走吧。如果那裡沒有,就把那個臭小鬼吊起來先打一頓屁股,再賠給他一顆新的球吧。我記得遊戲室裡還有一顆是不是?」

 

  他率先走進小屋,無視背後史華茲又長又囉唆的反對。守林人小屋的佔地不大,殘毀的半邊牆壁被死樹重量壓的變形扭曲,像是隨時會崩垮一般的可怕,且屋內不見任何家具、生活器物和獵具,黴菌從泛著濕意的泥地蔓延到發黑的波浪狀牆上,但也僅此而已。令奧倫治感到非常意外地,守林人小屋內部空曠而整潔,唯一的一扇窗下還擺放了一瓶雛菊、一串新鮮的玫瑰念珠和一本《天國之城》,靜靜的浸潤在微涼的陽光下。

 

  他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假裝沒看見史華茲投來的眼神地走了過去,慢慢地跪在書前一小方的空間。奧倫治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摸了摸書皮上精緻的人物彩繪,然後仰起頭吐出長長的一口氣,笑著對史華茲說:「看來神父很喜歡這裡。」


  管家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溫順地說:「亞格神父是我所聽聞過的人之中,最接近聖徒的僧侶。您若願意經常與神父一起聊天,肯定也會有同樣的感受。」


  學著史華茲臉上的笑容,奧倫治挑起單側眉毛,「我想你說的沒錯。」而後他繞著屋子走了一圈,在史華茲意外的神情中忽然展露出他對屋角和牆壁的幾個抓痕的莫大興趣,又站又蹲的研究了好一陣子後,才因為管家的咳嗽聲而想起原本的目的。


  奧倫治尷尬地嘿嘿笑道:「不過比起帶著三明治去聖堂找亞格神父,也許我們更應該趕快回去,抓住魏絲的小兒子痛揍一頓他的屁股?」


  這個建議被管家否決了,倒是當他們回到宅邸之後,遊戲室裡很快又消失了一件擺設。晚餐時奧倫治咬著湯匙想,再這麼下去這個宅邸還有多少東西可以給人的?他想的太投入,雙手不自覺的又開始在桌面上劃下一道道痕跡作為思考的紀錄,然後就被宅邸裡唯一一名侍女葉德琳和藹的責備了。


  「大人,就算是我最小的孫子也不會像您這樣吃得滿桌都是!」


  「咦?啊!對、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我看的出來您是在想事情。」溫柔的老婦人靈巧又迅速的收走奧倫治手上不知抹了幾次桌面的湯匙,「只是您難道不能吃飽後再想嗎?餓著肚子想事情,會連自己在想什麼都忘記了。何況您瘦成這樣,不多吃些怎麼能長個子?」


  「葉德琳!我已經長得夠高了。」


  奧倫治哭笑不得的喊,卻得到老婦人慧黠的一笑:「是夠高了可是還不夠胖呢!來,這是老法蘭克和我的特製燕麥粥,您千萬不能不吃完它,否則老法蘭克會哭的。」


  「……我、我飽了。真的!非常飽!飽的吃不下了,啊,對了,瑞道還沒吃,這碗就給瑞道吧,他肯定會很開心的!」奧倫治努力克制自己臉上肌肉,不使它組合出驚恐的神情傷了葉德琳的心,但這虛弱的反擊根本無法阻擋葉德琳把他餵胖的決心,不得已之下,奧倫治只得謊稱:「我、我聽見門外有腳步聲!會不會是魏絲又來了?」


  沒想到這個謊稱竟然誤打誤撞的成真了,只是來拜訪的人並不是強勢的魏絲。正當葉德琳臉上還帶著困惑的同時,宅邸餐廳的大門被人從外往內推開,神出鬼沒的瑞道端正他高深莫測的表情,領進了一位身材高挑的長黑髮女孩。


  「……」


  「……」


  「……」


  奧倫治舉手握拳遮住嘴巴,打算清喉嚨打破尷尬又沉默的氣氛時,長黑髮女孩早他一步,皺眉開口:「史華茲不在?」


  「呃,對,他去村子裡一趟。那個……妳是──艾瑪.法瑞恩?」


  艾瑪眉毛皺得更緊了:「我是。史華茲既然不在,就請幫我傳話給他吧,葉德琳。我不需要小聖徒會堂。」她定定的看著葉德琳,柔聲說道:「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為我父親舉行彌撒。我的要求從那時候到未來,到我死亡之後都一樣:我只要所有人都不再出現在那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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